第6章 章
第 6 章
軍靴踩在地上的聲音很明顯從身後傳來,德裏克很快就追了上來。
他單手負着重劍,那劍的重量差不多抵得上一個冬蟬的重量,但他一手拎劍,另一只手直接就從後面把冬蟬半摟起來。
“德裏克??!”
德裏克貼着她,劇烈的心跳聲隔着作戰服傳遞而來,他咧嘴笑了一下,聲音裏是他貫有的陽光氣息:“道理我都懂,但指揮官你也不想讓我上軍事法庭,讓我們好不容易建立的名號蒙塵吧?”
劍風掃過,聚集在兩人面前的污染體斷斷續續地倒下。
德裏克舉起重劍,豎擋在兩人面前,他是從來不挽什麽劍花的,也沒有花裏胡哨的招式,只是幾乎本能般地橫劈豎砍,每一下都在沙地上留下深重痕跡。
冬蟬的劍術只能算是半吊子水平。
在時空管理局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算得上是文職人員,她是有意無意被養廢的,這其中既又自己的身體原因,當然也有管理局裏那些野心勃勃的下屬們的推動。
她的劍術是在到達巴別塔之後才從其他隊員們那裏學來,時間不長,當然也沒有戰士們那麽精通。
在一片黑暗中揮劍本來應該是很難的,但冬蟬下車後才發現實際上沒有那麽艱難——到處都是感染體,單純揮劍反而變成了最簡單的動作。
“托索爾!”
“安澤!——安澤!”
她努力呼喚着,最開始還有精力去躲避,用手臂抵擋那些髒污的血臉,但很快,她就沒有精力去顧忌那些小事了。
她甚至不知道德裏克還有沒有在自己身邊,感染潮裹挾着兩人,使他們再也看不見彼此的方向。
唯一可以讓冬蟬稍微感到安心的是腰間小隊的分控器,它一直震動着發出污染度超值的警報的鳴聲。
情況很不好,每個人的污染度都瀕臨極限,但情況也還沒有那麽糟糕,起碼每個人都還活着,還沒有被徹底感染,也沒有被潮水壓倒變成它們中的一員。
揮劍、揮劍、揮劍。
右手沒有力氣了就換成左手,左手發酸了就換成配槍。
退膛,上膛。
火器的聲音比起長劍來說簡直算得上震耳欲聾,但冬蟬只感受到手腕一片發麻,沒力氣去關注這聲音會不會在黑夜中暴露位置。
很快她就在再一次換彈夾時手酸痛得實在拿不住,差點把槍匣脫手,這麽一分心,一瞬間顧忌不到那麽多,直到一條腐爛的手臂橫亘過來,有些遲鈍的大腦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這裏已經完全深入污染潮了。
污染體太多,幾乎要把她圍困了。
就只是這換彈的一瞬間,就已經有一個污染體靠近,已經折斷手臂處露出斷裂出那一節鋒利的臂骨,在夜色裏,它的尖端甚至讓人感覺反着令人絕望的寒光。
就像是慢動作一樣,冬蟬縮緊了瞳孔。
人類遇到危險的本能是驚懼,膽怯,下意識地閉眼。
但冬蟬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那利刃的下落,長年的戰鬥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習慣,她不想閉眼,不想逃避,再也不想了。
她要睜着眼睛目睹這一切,包括死亡。
結束了嗎?就要這樣結束了嗎?
一道破空聲。
刀刃最先劃破的是天光,在深沉夜色裏留下一道無可磨滅的雪白光芒。
接着是空氣,冷風裹挾着薄荷的氣味,那味道并不猛烈,而像是雪下被撥開的薄荷叢,使被血腥氣味填滿的鼻腔驟然恢複了嗅覺。
過重的力道直接把污染體攔腰斬斷,有光從來人的身後照過來,籠着那黑色的發尖和沉沉金瞳,他舉高而下地望着冬蟬,鮮血從他寒光閃爍的刃尖滴落,一如既往,鋒利無匹。
風刮過他的肩膀,吹向她。
他還和以前一樣。
"......"
沒來由地,她感到輕微窒息,和一陣不合時宜的安心,快要卷刃的長劍“啪嗒”一聲從手中脫落,接着是她酸軟的脊背和雙腿,腦袋裏那根緊繃過頭的線驟然放松,冬蟬就這麽直接跪倒在地。
一雙有力的手臂穩穩接住了她的身體。
陸予呼吸不穩,就這麽拄着長刀單跪而下,沉重的熱氣落在她肩頸上,半晌,他才像是急于确認什麽的獸類一樣,笨拙地将臉埋下來,抵靠在她脖頸。
“春天又來了。”他喃喃地說,“我來接你了。”
冬蟬只感覺耳邊嗡嗡作響,在因為精神過度緊繃和疲憊脫力而一頭栽過去時,她腦子裏想的最後一件事是:......托索爾他們...沒事吧......
“指揮官!”
“指揮...官......”
奄奄一息的人倒在血泊裏,還記着自己生死不明的指揮官的安危。
幾輛武裝車輛前方的大燈将戰場照得雪白,原本金色的沙地已經變得暗紅,大片大片地被血液浸透,黏結成一種不妙的顏色。
陸予将人打橫抱起來,軟趴趴的人就伏趴在他的懷裏,比以往消瘦得多,柔順的發落在臂彎間,讓陸予手指僵硬了幾息,更加用力地抱緊了她。
陸吾一手勾着越野車的車門,和他對上視線。
已經很久沒說過話的兩兄弟難得神色和緩。
“把她的隊員也帶上車。”陸吾回頭,簡短地對随行人員吩咐。
陸予走過來,一邊将懷裏的人小心地放進車裏,在腦後墊上自己的外套,一邊補上後半句:“別讓人死路上,不然沒法給她交代。”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渾身都是傷口和鮮血的人踉踉跄跄地走過來。男人原本厚實的作戰服已經變得殘破髒污,露出其下健碩緊實的肌肉,一只眼睛已經被鮮血浸泡得幾乎睜不開了。
“......指揮官!”
随行的武裝人員将他攔下時,他幾乎已經完全站立不住了。
“局長,是巴別塔的先鋒隊隊長,他應該與這位...”負責彙報的随行秘書撇了一眼車內,又快速收回目光,他慎重地選擇了詞彙:“這位指揮官,是同事關系。”
只是他是慎之又慎,但在另外一邊的托索爾卻完全沒意識到這古怪氛圍,直接急得大聲說了出來:“那是我們的指揮官!請您遵循共同公約,指揮官是人類陣線的最寶貴財富,其不得受到任何形式的傷害或拘禁......把她還給我!”
陸吾皮笑肉不笑,從另一邊坐進了後座查看冬蟬的情況。
陸予還彎着腰,握着她掌心的手緊了緊,随行秘書分明看見他眉頭緊皺,但很快又在站直後恢複到那慣常的面無表情的狀态,“是嗎?”
他環視一圈,除了托索爾,其他人要麽勉強撐坐着,要麽就是努力想要站起身來往這邊走。
真是忠心,但也......太礙眼了。
陸予冷笑一聲,“我們當然遵循公約,不會對‘你們的指揮官’做什麽。”他還特意把這幾個字咬地很重,嫉妒般在喉嚨裏過了一遍,“在這之前,各位不如先擔心一下自己的安危吧。”
他說完這句話,像是耐心已經用盡了,轉身就進了駕駛座。
冬蟬還無意識地閉着眼睛,呼吸不急不緩,顯然已經陷入了深眠。
她确實瘦了很多,但相比以前卻更加健康了一些,以前因為不見天日而雪白得可怕的臉色看起來紅潤了,胳膊上也有些肌肉,顯然這樣的形象才更加貼合他們從其他人口中聽到的關于“巴別塔和人類陣線第一指揮官”的名號。
......就好像離開兩人後,她才真正開心起來,投身入她喜歡的、有用的事業裏。
真讓他們嫉妒啊,但也真讓他們開心啊。
路吾把她的腦袋挪到了自己腿上,正專注地低着頭用指尖隔空描摹着她安靜的眉眼。
她身上的污痕難以避免地沾濕陸吾雪白的軍褲,血漬在他腿上暈開,然而向來潔癖的陸吾只是垂着眼睛,神情竟然是少有的平靜。
沒有人說話,車內一時間十分安靜,不是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溫和的、寧靜又普通的氛圍。
這正是兩人追求的,曾經被他們弄丢過一次,終于又得到的平靜。
半晌,陸吾突然出聲,“別僵硬個臉了,笑一笑吧,陸予。”他輕聲說:“現在,我們的願望達到了,苦澀之後,終于變得甘甜起來了。”
陸予一擡頭,才從車輛的後視鏡裏看見自己臉色竟然僵硬得不像話,就連扯動唇角的表情也顯得生澀。
自從管理局事變後,他已經太久沒有笑過了。
權柄的滋味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美妙,相比之下,失去的痛苦更甚,這種苦澀之味足以壓過一切。
陸吾想挑起氣氛,便笑着擡起懷中沉睡之人的手,将她的掌心往前遞過去,想讓陸予握住:“來,握握手吧?一切都會變好的哦。”
然而陸予只是冷靜地回頭凝視他。
兩人如出一撤的眉眼相對,眼睛裏卻并沒有笑意。
一切都會變好嗎?
陸予聽見自己的聲音殘忍地挑開事實:“苦澀之後也不會有甘甜的。我們都一樣,不配得到她的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