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良心
chapter 12 良心
“陸行舟救是救回來了,但是傷勢很重,基本上不可能返回消防隊了。”阮銀礫陪着秦昱站在雨裏,一場雨隔開了兩個時空,二十八歲的秦昱站在這頭,神情淡然、幾近冷漠地看着那頭十七歲的自己肝腸寸斷、宛若困獸。
阮銀礫慢慢地靠近秦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大拇指慢慢地摩挲着,然後用力地握緊了那一寸地方。秦昱有些驚詫地低頭看了看,再一轉頭就正對上阮銀礫的眼神。那裏沉着一個他,被十七歲的少年用最溫柔的目光包裹起來。
他倉皇扭頭,接着去講述那場翻天覆地的變故。墓碑上的陸行舟依舊意氣風發,仿佛也在隔着歲月的河流去勾繪無人知曉之時秦昱的命運軌跡。
消防員受傷,隊裏是會給撫恤金和補貼的。但眼見着鐘渺和秦昱都要升學,一個升高中、一個升大學,家裏的主要經濟來源卻躺在病床上有今日無明日。更何況陸行舟的撫恤金應該用在陸行舟身上,這點是秦昱始終堅持的底線。
“那你想怎麽辦呢?”鐘渺在病房外面同秦昱争論,“藥錢、護理錢,還要請護工,你和我的學費書本費雜費,秦昱,我求求你,陸行舟倒了,我們兩個不能垮啊。”
陸行舟還在病房裏躺着,身上連着各種各樣秦昱連名字都喊不上來的機器。藥不能斷,手術還要做第二次,而這個時候鐘渺卻說出了這樣一番話——鐘渺想要陸行舟的那筆錢。
“不行。”他再一次堅定地拒絕了鐘渺,“那是陸行舟救命的錢。”
“救命?我們兩個不需要救命嗎?”鐘渺着急得聲音裏都帶着刺兒,他上來拽秦昱的衣擺,“陸行舟受傷,家裏沒有經濟來源,我還要念書,我還要念書的呀!”
秦昱低頭将自己的衣擺從鐘渺的手裏一點一點拽出來,他突然覺得很多所謂的攀比、所謂的争風吃醋在這一刻都無聊極了。
看,陸行舟。秦昱心中暗笑,這就是你覺得乖的小孩,你還沒死,就将注意打到了錢上。他又覺得可悲,陸行舟在鐘渺生命最無助的時候出現,鐘渺同他争了那麽久,現在……
現在鐘渺卻是想要放棄的那一個,而秦昱仍舊執拗地妄圖堅持。
鐘渺還在喋喋不休,秦昱看着他,道:“錢的事情我來想辦法。陸行舟的撫恤金不能動,鐘渺,我希望你能明白,做人做事都是要講良心的。”
十五歲的孩子原地憤憤一跺腳,一轉身就跑走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秦昱才長出了一口氣,整個人仿佛卸了勁一般,倒在牆壁上慢慢地往下滑。
有個人搶在他落到地上的時候拽住了他的手臂,用力地将他提了起來:“別往地上坐,涼。”是霍遠。
男人似乎剛從隊裏出來,他手裏拿着薄薄的一個信封,信封上什麽也沒寫,秦昱猜不出來裏面裝着的是什麽。接收到秦昱的眼神,霍遠晃了晃那個信封,秦昱聽到裏面的硬質物品窸窸窣窣的聲音。男人道:“隊裏湊出來的錢,應該能抵一陣兒。”
消防員待遇不低,但秦昱知道,隊裏的幾個人都是要養家糊口的人,其中有一個剛結了婚還在還房貸,還有一個女兒剛出生,正是處處都要用錢的地方。
“不用。”秦昱蒼白着臉色,摸了一把臉,道,“陸行舟有撫恤金。”
“都是戰友,能幫的也就幫一幫,我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霍遠态度強硬,将那個信封塞到了秦昱的手裏,道,“別的再多的,兄弟們也都無能為力了。”
秦昱攥着那個信封,裏面的銀行卡幾乎要把他的掌心刻出血痕來。霍遠看了他半天,男孩終于松了口:“替我謝謝他們。”
“嗯。”霍遠用力地按了按秦昱的肩膀,道,“還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秦昱擡起眼來看他,聽見男人道:“我早就來了,看到鐘渺在我才沒過來。我是說,你多提防着點那個小孩兒。現在陸行舟要人照看,你自己還有學業要顧,正是為難的時候,如果他再整些什麽幺蛾子你未必應付得過來。”
秦昱是相信霍遠的,霍遠的識人察物和直覺準确度遠在于他之上,更何況秦昱自己也有所察覺。
“他剛剛來,”秦昱輕聲道,“是想讓我放棄陸行舟。”
霍遠似乎并不意外鐘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他看着秦昱慢慢捂着臉,聽到他說:“他怎麽敢啊,陸行舟救了他也救了我,現在他說不救陸行舟了,他怎麽敢啊?”
“人和人是不同的。”霍遠說,躊躇了半晌擡起手把小孩圈到自己懷裏,慢慢地拍着他的背,“你要小心一點。”
在秦昱看不見的地方,霍遠目光幽深,眉頭緊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
護工太貴,家裏資金周轉不開。秦昱只能想辦法同護士臺的小姐姐們打好關系,拜托她們白天多留意些仍在昏迷當中的陸行舟,自己一下課就狂奔到醫院守夜。
鐘渺沒再來過,消防隊的同事也因為訓練、出任務這樣那樣的原因很少來看。有些時候秦昱只能一個人坐在陸行舟的病床邊,就着病房裏并不明亮的小夜燈一筆一劃地寫作業,把眼睛都熬得生疼。
陸行舟的撫恤金很快就見了底。在醫院的每一天都是燒錢,秦昱不得已動用了那張霍遠轉交的、凝聚了消防隊所有成員最大善意的卡。他将銀行卡插進取款機,看着上面參差不齊的六位數,一直以來的壓力突然迸發。
他原地蹲下,在只有他一人的狹小空間裏哭得潰不成軍。
命運從來不肯善待他,而他到了這一步,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善待自己了。
鐘渺過了一段時間又來了。小孩咬着嘴唇拎着一個保溫桶,裏面盛着湯,最上面放着一籠仍舊溫熱的小籠包。他将保溫桶遞給秦昱,後者只是淺淺淡淡地看了一眼,道:“陸行舟還沒醒,不能吃東西。”
“不是給行舟哥的,”他的稱呼又暗戳戳地變了回去,他見秦昱不接,将保溫桶推過去,道,“給你的。你這段時間都沒好好吃飯,你……你吃點東西。”
秦昱看着保溫桶眨眨眼,又慢吞吞地将視線移到鐘渺的臉上,就這樣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這才拿起一旁的筷子,往嘴裏塞小籠包。
他不知道鐘渺又在打什麽算盤,但現在的他實在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情再去揣測鐘渺每一個舉動的背後含義。
鐘渺坐在他對面,看着他吃完了包子開始喝雞湯,斟酌着開口:“秦昱,秦哥,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對,我道歉。陸行舟哥的病情确實需要錢,我也幫不上什麽忙,只能好好念書,掙點獎學金。對了,學校有一個競賽夏令營,去京城,拿了優勝營員有五萬塊錢的獎金。”
秦昱舀湯的動作頓了頓,一句話也沒接。鐘渺分辨不出他的情緒,猶豫了一會兒接着說:“但是報名費和來去交通費,大概需要七千多。”
秦昱依舊沒吭聲,一勺接一勺地将雞湯喝完。他将空了的保溫桶往鐘渺那邊推了推,問他:“你想去?”
“嗯。”鐘渺點點頭,道,“我還挺有把握的。而且這次去有機會跟京城那邊接觸,如果被京城那邊的中學看上,高中就可以去京城念,學校會免除一切學雜費。”
“那你想過,這七千塊錢哪裏來嗎?”秦昱問,他雙手交握放在桌面上,像是在問鐘渺,又是在問自己,“你想去夏令營,這錢我拿不出來,你自己想辦法。”
“哥,秦昱哥,”鐘渺見他起身想走,慌慌張張過來攔他,“哥,我真的是沒辦法了。我如果到了年紀,能去兼職,我也不會找你開這個口。哥,我沒辦法了。”
秦昱很少聽到鐘渺喊他哥,他皺了皺眉。不是因為鐘渺突然的稱呼,而是發覺自己似乎從來沒有認清過面前這個小孩。
鐘渺好像不知道輕重緩急,辨不清現實殘酷。但後來秦昱明白了,他哪裏是不知道,又哪裏是辨不清。鐘渺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他要自己過得好,不惜以身邊所有人為代價。
他不肯犧牲自己,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從別人身上壓榨僅存的價值。他不顧別人,不顧自己的救命恩人,更不會顧及秦昱。他只顧自己,他只想自己好。
秦昱的講述雲淡風輕,阮銀礫卻聽得遍體生寒。鐘渺的每一個舉動、背後暗藏的深意,都遠遠超出了一個十五歲少年應該具有的心機深沉。阮銀礫沒法想象秦昱獨自支撐同這樣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少年周旋了那麽些年。
把自己周旋得遍體鱗傷,把自己周旋得一無所有。
但他又不能說秦昱做錯了,當時陸行舟還在,秦昱不可能不管陸行舟,也不可能同鐘渺撕破臉。
現在的阮銀礫只能在清明冰冷的雨裏,用力地握緊秦昱的手,傳達一份遲來十多年的安慰與陪伴。
……
“你是不是答應了?”阮銀礫問。
“他跟我做了個交換,”秦昱想了想,說,“或者說是交易更合适。”
鐘渺同秦昱講,如果秦昱能出去兼職,替他攢夠去京城夏令營的費用,那麽他會接手所有陸行舟的看護工作,而夏令營的所有獎金全部充作陸行舟的醫藥費。這就意味着,秦昱不用再在醫院徹夜守夜,他做完兼職,還能回家睡上不那麽長的一覺。而五萬塊,聊勝于無。
相較于對着躺在病床上始終昏迷的陸行舟陷入理智與情感左右拉扯的分裂境地,出去做兼職,倒也能夠勉強讓秦昱不那麽難受。
而且秦昱早就料到自己會走到這樣一步,就算鐘渺不提,等到那張卡裏的錢全部用完,秦昱遲早也需要出去做兼職。
“我能行的。”鐘渺信誓旦旦地保證,想讓秦昱徹底放心下來,“有問題我就立馬聯系你。”
鐘渺試圖把事情粉飾太平,他攬過空掉的保溫桶,對秦昱道:“哥,你說,行嗎?”
秦昱低着頭沉默了一會兒,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你別喊我哥。”他擡起頭來看着鐘渺,“我擔待不起。”
但他終究還是同意了鐘渺的提議。陸行舟不在,有些事情他再想逃避也沒有辦法。街坊四鄰都看着,消防隊裏打電話來也幾次隐晦地提及關乎鐘渺的問題,秦昱知道,就因為他比鐘渺大這兩歲,他就注定承擔所有的壓力。
哪怕鐘渺的動機或許并不純粹,但除了他和霍遠,也不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鐘渺小心思背後的心懷鬼胎。而更重要的一點——他知道,只要陸行舟有意識,陸行舟同樣會要求他替鐘渺做這一切。
年齡就是最好的保護色。
霍遠打電話過來的時候,聽到秦昱輕描淡寫地說着安排,有些着急地打斷了他的話:“你想過你自己嗎?”
“陸行舟救了我兩次,他又那麽喜歡鐘渺,”秦昱說,讓人聽不出他語氣裏的情緒,“就算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看在陸行舟的面子上,我就不能那麽直白地同他翻臉。”
“你從那張卡裏支,”霍遠說,“陸行舟的醫藥費我再想辦法。”
“謝謝霍遠哥,”秦昱第一次喊霍遠哥,真心實意地說,“我欠陸行舟的,我自己還。”
“你要還到什麽時候?”霍遠苦口婆心地勸他,“這都不歸你承擔,你馬上就高三,你這……”
“還到什麽時候……”秦昱聲音很低很輕,似乎就要飄散般的,“還不清了吧。”他清楚地知道,只要陸行舟在一天,他就永遠不可能徹底狠下心來同鐘渺各奔東西、分道揚镳。
他跟鐘渺說做人要講良心。秦昱不想違背自己的良心。
“是不是很傻?”二十八歲的秦昱道,“我也不懂我當年在想什麽,鐘渺提了,我想陸行舟肯定想我答應,那我就答應。而且鐘渺去照顧陸行舟的話,說不定他能早點醒。畢竟他那麽喜歡鐘渺。”
在鐘渺的照看下,陸行舟确實蘇醒了過來,逐漸穩定恢複。秦昱在學校和兼職兩頭奔波,消防隊支援的那點錢很快見了底,他不得不去尋找報酬更加豐厚的兼職,也不太有時間去醫院探望陸行舟。他将陸行舟的醫藥費分筆交給鐘渺,仍舊留了個心眼,拜托護士臺的姐姐通知他陸行舟的醫藥費是否按時交上了。
鐘渺似乎變得老實,陸行舟的醫藥費沒有出現過拖欠的情況。随着秦昱漸漸忙起來,他也不再有時間去關照醫院那邊的情況。那場七千塊錢的交易,仿佛讓鐘渺老實了不少。秦昱松了口氣,只要讓小孩嘗到甜頭,倒也不算棘手。
就在他以為事情要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在一個本該平淡無奇的夜晚,他将鐘渺需要的七千塊錢清點好裝進信封裏的時候,緊接着就接到了醫院的電話,陸行舟因為傷口感染以及燒傷并發症,病情迅速惡化。
所有的好轉終究只是泡沫,一戳就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