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我來接一只流浪貓
chapter 06 我來接一只流浪貓
小鎮進入了每年一度的雨季,前幾日數見不鮮的好天氣仿佛過眼雲煙,幾乎要壓到樓頂的黑雲讓一點陽光都透不出來,壓得人心下燥郁。
秦昱坐在陽臺上,手邊是一盞袅袅升煙的清茶。他不懂茶,只是有時候會泡着喝,雖說品不出個一二三所以然來,但起碼能夠靜心。他手裏捧着一卷從書櫃底翻出來的林牧珩幾年前畫的紋身圖樣,張揚又肆意,沒有而今這麽穩重內斂。
他還沒打算開門迎客,酒吧這行向來随心所欲,老客也都知道他每年這個時間段不做生意。微信裏倒是不時有人問他什麽時候開門營業,秦昱都打着哈哈敷衍過去,把不開門營業的這段時間權作年假,用來靜靜神穩穩心态。做生意最忌心浮氣躁,更何況他這段時間的情緒算不上平和。
阮銀礫被秦昱趕回學校上課。男人的原話是這麽說的:“保送歸保送,該上的課也要上,每天在外面晃把心都玩野了。”
小孩在微信那頭敲敲打打删删改改,最後才發來一個好字。
秦昱正眯着眼睛數林牧珩的圖樣裏藏了幾個細節的三角形,放在一旁的手機就震動起來。是花店打來的電話。
“秦先生,”那頭是很平穩的聲線,但并不耳熟,估摸着是花店新來的員工,“今年還是準備馬蹄蓮嗎?”
秦昱愣了愣,縮小通話框去翻手機的日歷,才發覺日子确實逼近了。這段時間有阮銀礫這個小孩給他打岔,出門好幾趟要麽給小孩收拾爛攤子,要麽哄小孩替小孩開導心結,真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麽快。
電話那頭還在喚:“秦先生?”
“啊,啊,”秦昱回過神來,說,“是,還是老樣子。馬蹄蓮,我十四號上午去取。”
挂了電話,也沒心情再去數圖樣裏被林牧珩藏了幾個三角。秦昱将手機倒扣回去,深吸了一口氣。那杯清茶已經沒了溫度,冰冷冷的。陽臺外的大雨頃刻落下,砸到玻璃上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狂風吹得樓下的樹東倒西歪,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攔腰折斷。
從天晴到暴雨,只需要一個眨眼的時間。
秦昱端起那盞茶,一口悶掉。冷掉的茶水帶點清苦,順着舌尖苦到了舌根,清澀的味道順着食管讓心髒那個地方也不可避免地疼了疼。
天色黑了下去,秦昱坐在暗淡的陽臺上,眨了眨眼。有些傷疤橫亘了整個年歲,不是時間可以簡單治愈。留的時間久了,不痛不癢,平時想不起來,卻每到時間總會疼上一遭。疼着疼着,也就習慣了。
林牧珩打電話來,在聽筒那邊大呼小叫:“兄弟快來接我,店裏沒傘,回不去了。”
玉白的瓷杯擱在小圓桌上,盞底還沉着三兩片茶葉。只有手機屏幕的那絲微弱的光,襯得秦昱眼底一片死寂。他擡眼看着窗戶外的狂風暴雨,道:“有傘沒傘都是要淋濕的。”
林牧珩把罵人的話吞了回去,瞟了一眼店裏懸挂的老黃歷,心下了然。“前些日子不挺好?”林牧珩說,他沒打算安慰秦昱,只是反問他,“怎麽了,阮銀礫不來,你就頹廢得宛若喪家之狗了?”
阮銀礫三個字一出,秦昱就輕聲笑出來。小孩不像別的十七歲少年朝氣蓬勃,但或許是名字裏帶着星星的意思,秦昱總覺得這個名字就該放在心上熠熠生光。
“跟他有什麽關系。”秦昱說。林牧珩這招很好使,起碼目前看來起效極佳。紋身店老板嗤笑了幾聲,看着外邊兒的傾盆大雨,說你別來了你來了我倆都回不去。
“我也沒打算去。”秦昱說,似乎聽到有人在敲門,一邊應付着林牧珩一邊往玄關去,一打開門就看見外面站着個濕淋淋的趙奕欽,手裏還拄着一把長柄的傘,就這麽一小會兒已經在門口的地上聚集起了一小灘水漬。
他想按挂斷的手指轉了個彎兒,點上了免提,一挑眉說:“林牧珩還在店裏,沒回。”
“哎呀!”趙奕欽一跺腳,越過他的肩膀往裏頭看,“阮銀礫在嗎?”
秦昱一皺眉,趙奕欽就知道大事不妙,轉身想跑,被男人伸伸手指拎住了校服領。酒吧老板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裏都摻着寒意:“出什麽事兒了?”
……
小孩兒被安置在家裏茶幾前的地板上。秦昱很不客氣地從林牧珩衣櫃裏扒拉出了幾件幹淨衣服,又找了個一次性的毛巾,讓小孩兒洗個澡換衣服。
“我着急!”趙奕欽仰着臉看面前神色不虞的男人,心急蓋過了對秦昱的畏懼,他一字一頓重複道,“我着急!”
“急什麽,”秦昱的臉幾乎要凍出冰碴兒來,居高臨下地盯着趙奕欽看,“林牧珩馬上回來收拾你。至于阮銀礫,那麽大個人,還能跑丢了不成?”
趙奕欽說不過秦昱,十七歲的小孩對上二十八歲在社會裏摸爬滾打的成年人還是有種莫名的害怕。他乖乖接過毛巾來擦頭發,把自己的頭發擦成鳥窩一個,看着秦昱又欲言又止。
秦昱看出來他不放心,幹脆給他倒了杯溫水:“阮銀礫怎麽了?”
小孩兒回去上課才沒幾天,平常放學之後給秦昱發微信,中規中矩乖乖巧巧。秦昱不讓他打架,他真的連句口角都不跟人拌。用阮銀礫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一鋸嘴葫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這回能讓趙奕欽着急忙慌地上自己這來找人,大雨天的,看架勢還不是什麽小事。秦昱有點猜測,卻又沒底。他離開學校已經很久了,對于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也沒什麽研究,但他猜想最壞的總歸不過是被欺負狠了,一氣之下翹課躲起來罷了。
那也沒關系。改天讓程良領着兩孩子過去把場子找回來就行。
“秦昱……哥。”秦昱看得仔細,趙奕欽本來想喊叔,話到一半改口叫了哥。倒是比阮銀礫懂事,不是開口管林牧珩喊叔,就是秦昱來秦哥去的。
小孩畏畏縮縮地陷在秦昱從林牧珩床上薅來的毯子裏,問他:“你知道銀礫的保送名額被取消了嗎?”
這是秦昱未曾設想過的緣由。他的眉頭鎖得更緊,那邊林牧珩也宛若落湯雞般的進了門,看到趙奕欽還穿着濕衣服,過來就要把人拎着往浴室走。
“等會兒。”秦昱擡了擡手,阻止了林牧珩的動作。他大步邁到趙奕欽跟前,“你說什麽?取消了?為什麽取消?”
他話問得又急又燥,跟吃了槍藥似的,三個問題一連串兒地冒出來。趙奕欽看着秦昱的眼睛,裏面是疑惑、着急、擔憂和——一點點的憤怒。
他還沒理清秦昱複雜的情緒,就聽到秦昱又問了一遍。為什麽取消阮銀礫的保送資格,為什麽這麽大的事情轉瞬間就直接将結果砸在了所有人的眼前,為什麽明明昨天一切還都是很好的,今天就直接翻天覆地。
可趙奕欽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和秦昱一樣,只來得及倉促接收到這個結果,甚至都來不及去消化去分析去探究來龍去脈,阮銀礫就從學校裏跑掉了。
“我不知道。”趙奕欽低着頭,攥着毛毯一角的手指用力到泛白,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聽學委說的,學校今天決定取消他的保送資格。”
“沒有理由?”秦昱追問。
“沒有理由。”趙奕欽輕輕地搖頭。
秦昱還想再問,被林牧珩擠到一邊兒去。“還有什麽可問的,”林牧珩把他推開,自己牽着小孩的手把他拉起來,“現在問這些有什麽用?抓緊時間把你家小孩兒找着是正事兒。”
趙奕欽被林牧珩不由分說地推進浴室裏,門一關,紋身店老板倚在一邊兒的牆壁上沖着秦昱揚了揚手裏的手機,上面顯示着紋身店的員工群:“我讓程良他們都去幫着找了,小趙同學這邊我照看着,你出去,想想阮銀礫有沒有跟你提過什麽地方。”
林牧珩說:“就巴掌大塊兒地方,人還能跑丢了不成。”
外面的雨漸漸停了下去,烏雲逐漸散開,秦昱沖着林牧珩點了點頭,在茶幾上抓了把水果糖塞進兜裏,轉頭往外跑去。
……
只是秦昱并不知道往哪裏去找阮銀礫。他和小孩見過很多次面,百分之九十都是在酒吧門口。再有別的地方,就是阮銀礫的家。
他打定了主意,一刻也不耽擱地就往阮銀礫家裏跑。路兩邊兒的樹葉還盛着剛剛那場暴雨的雨珠,随着風的拂過滴答落到秦昱的頭頂。
在趙奕欽開口之前,秦昱從未料想過事情會這麽嚴重。盡管阮銀礫經歷得多,但他歸根結底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十七歲的人能有多大磋磨,學習就是生命裏頂天的大事兒。秦昱還能記起來阮銀礫求他去家長會時眼底狡黠又得意的光。
但現如今,保送資格被取消,哪怕秦昱沒經歷過這種事,也已經能夠設想到阮銀礫的崩潰,甚至可以感同身受。已經得到的東西再失去,遠比從未拿捏到手中更加絕望。
但他想不通,保送這種事是很嚴肅的,怎麽可以說取消就取消,無緣無故,沒有理由。
秦昱三步兩步地跨上臺階,把阮銀礫的家門敲得震天響。“阮銀礫!”秦昱一邊敲一邊喊,顧不上擾民,“小兔崽子給我滾出來!”
阮銀礫家的門沒能被敲開,倒是隔壁鄰居家的門開了,探出來個小腦袋瓜。八九歲的小孩看着面前氣喘籲籲的男人,嗫嚅着說:“阮哥哥沒回來呢。”
秦昱道了謝,從口袋裏掏了幾顆糖出來遞給小孩,教他:“那一會兒他回來了,你讓他給我打電話。”他指了指自己,慢慢地說,“秦昱,記住了嗎?”
從阮銀礫家出來又往酒吧那邊晃了一圈兒,路上碰到無頭蒼蠅般到處亂竄的程良。程良一把攥住秦昱的手臂,苦哈哈地問:“珩哥只讓我們找人,沒說去哪兒找啊。”
他苦着臉,盯着秦昱的眼神都在放光,仿佛瞧見了什麽救命稻草一般,似乎是在希望秦昱能跟他們畫個重點圈個範圍。但秦昱也只是搖頭,程良不知道往哪去,秦昱也不知道。
那阮銀礫呢?他一個人,還能往哪裏去?
秦昱這麽想着,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點開微信撥通語音通話。阮銀礫的頭像還是那只貓,只不過換了個姿勢蹲在牆頭。貓蹲在牆頭,牆頭顯示在秦昱的手機上,一聲兩聲,最後顯示連接不上。
阮銀礫沒接。
秦昱煩躁地捋了把頭發,剛想往一高那邊去碰碰運氣,目光瞟過那只蹲在牆頭的貍花,動作頓了頓。
下一秒程良就看到他秦哥整個人彈了出去,連句話都趕不上說。“诶,秦哥!往哪兒找啊?”程良對着秦昱的背影喊。
“你們去一高!我換個地方找!”秦昱說着,不過轉眼整個人就沒了影兒。
阮銀礫拍貍花貓的地方是夾在酒吧街和一高圍牆之間的一條小巷子。那裏不怎麽有人經過,流浪貓就在那裏聚集,晚上出去找吃的,白天就窩在那條巷子的各個角落睡覺。
這條巷子裏的流浪貓都不怎麽親人,頗有領地意識。見到來了個從沒見過的陌生人,又察覺到他身上禁止靠近的低氣壓,各個弓着身子呲着牙,毛都炸開了,想吓走入侵者。
秦昱不怕,仔仔細細地一個一個角落找過去,繞過幾只炸成毛團的球,在巷子的最裏邊兒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阮銀礫倚着牆壁坐着,懷裏窩着一只貍花貓,正是照片裏的那一個。他垂着頭,劉海遮住了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
秦昱跨過去,踢了踢他攔在路中間的腿。懷裏的貍花先反應過來,擡起頭就沖着秦昱咕嚕咕嚕,是警告的意思。秦昱彎下腰伸出手把貍花揪到一邊兒,蹲下來看小孩兒。阮銀礫這才擡頭看他,眼眶紅了一圈兒。
阮銀礫估計還有些理智,沒怎麽淋到雨,讓秦昱松了口氣。貍花還在旁邊打轉兒,被秦昱用手往外推了推。
“你怎麽來了?”阮銀礫啞着嗓子問。
“我怎麽來了?”秦昱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将想要爬到阮銀礫身上的貍花貓撫開,“我來接一只流浪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