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奧賽一等獎
chapter 02 奧賽一等獎
趙奕欽輕車熟路地推開舞蹈教室的窗戶,雙手一撐翻過窗框,像只貓似的輕巧落地。
教室的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将陽光全部遮擋在外。趙奕欽眨了眨眼,迅速适應了昏暗的光線,在空曠的教室裏準确地捕捉到了窩在角落裏補覺的阮銀礫,走過去踢了踢那團。
阮銀礫不滿地嘟囔了幾句什麽,将當作被子蓋在身上的校服外套拉過頭頂,又要迷糊地睡過去,趙奕欽趕緊在他邊上坐下,拍了拍他:“诶,醒醒!你昨晚是沒睡覺還是熬夜做賊去了?一早上沒見到你人。”
阮銀礫不耐煩地睜開眼,看清來人是趙奕欽,深呼吸了幾回把要發的火重新憋回去。“我昨天去找秦昱了,在他酒吧門口等了一晚上。”他閉上眼睛,吐字又模糊起來,“讓我再睡會兒。”
“不是吧?”趙奕欽說,用很誇張的語氣,“你這麽拼的麽?”
趙奕欽知道秦昱,準确地說,只要知道酒吧街的人就沒有不認識秦昱的。二十八歲的男人還極具少年氣,平日裏一副神游天外、懶懶散散的模樣,笑起來眉眼彎彎能勾了人的命去。偏生多情眼配了顆無情心,不少人前赴後繼去捧場,只求一親芳澤,可高嶺之花之所以被稱作高嶺之花就是因為他永遠不為任何人動心。
阮銀礫從嗓子裏擠出幾個含混不清的語氣詞來。他一連幾天去酒吧門口堵秦昱,偏生老板見了他裝作沒看見。而他又沒成年,根本進不去營業中的酒吧,只能等在門口,等一個晚上,才能在早晨酒吧關門的時候同秦昱匆匆打個照面,說上幾句未必有回複的話。
“阮神,阮神,”趙奕欽趴過去将阮銀礫的腦袋從校服中翻出來,“你來真的啊?”
“什麽真的假的?”阮銀礫仍舊是閉着眼睛,心情煩躁,連語氣都沖了起來,他翻了個身坐起來,頭發淩亂地支棱着,整個人都冒着低氣壓。
“就是,你真喜歡他啊?”趙奕欽道。他和阮銀礫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同學,一路同班升了高中,早就把彼此視作獨一無二千金不換的過命兄弟。而兄弟的相處準則之一,就是有事兒直接大咧咧地擺到明面上來講,誰都不許藏着掖着。
阮銀礫沒吭聲。十七歲的年紀雖然青春期叛逆荷爾蒙爆炸,但起碼一只腳已經邁入了成年人的行列,倒也不存在什麽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從此纏纏綿綿到天涯的中二幻想。只是他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麽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秦昱,甚至熬個通宵等在人家酒吧門口就為了早上的一句“早上好”。
“什麽叫喜歡?”阮銀礫反問。
這回輪到趙奕欽啞口無言。他一直以來都是“別人家的孩子”,聽父母的話按部就班中規中矩地學習,參加各種各樣的競賽,為争取那個提前保送的名額而挑燈夜戰。同齡人春心萌動戀愛一場接一場的時候,他連心動是什麽感覺都不知道。
“喜歡”這個詞,對于他和阮銀礫而言,都是非常陌生的概念,是知道詞面、認識字形、識得讀音,卻不能深入理解、不能感同身受的陌生。
兩個十七歲的高中生在空蕩蕩的舞蹈教室裏席地而坐面面相觑,對着這個高深的命題束手無策。趙奕欽拍了拍阮銀礫的肩膀,伸手将男孩睡得亂糟糟的頭發一點點理順:“回去吧,班主任找你有事兒。”
……
阮銀礫低着頭翻開班主任發下來的競賽獎狀,紅絨包裹的封面摸上去手感不錯,他掃了一眼打印得工整的“阮銀礫”三個字,在班主任喜不自勝的誇贊聲中表示都是老師教得好。
這種客套話他聽得多,久而久之也能熟練地運用了。
班主任又拉着他說了許久,提及保送的通知過不了多久也會下來,讓阮銀礫這段時間可以适當放松一下,又着重強調不要違反校紀校規,這才拍拍他的手臂讓他離開了辦公室。
阮銀礫一手拿着獲獎證書一手拎着校服外套往教室走,剛到門口,就差點被呼啦啦飛出來的書砸了個正着。他往旁邊撤了一步,毫不意外地認出被當做暗器的書是他的練習冊,而罪魁禍首正坐在他的課桌上晃悠着腿。
“喲,大學霸回來了呀!”那人雙手環胸,一挑眉,神情裏盡是挑釁之意,“不好意思啊,沒看見。”
阮銀礫沒理他,彎下腰撿起被撇在地上的練習冊,胡亂地抖了抖,在班裏噤若寒蟬的氣氛中慢慢地走到那人面前,把練習冊拍在桌面上,冷聲道:“讓開。”
男生退了一步,卻又不完全讓開。他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附在阮銀礫的耳邊說:“拿獎了又怎麽樣,被保送了又怎麽樣,歸根結底還是個有娘生沒爹養的……”
他重重地咬下最後兩個字:“野種。”
男生冷笑着退開,偏着頭似乎是想欣賞阮銀礫聽到他剛剛那番話的模樣,可他沒能看到阮銀礫屈辱又悲憤的神情,反而阮銀礫冷冰冰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神刺到。
“說完了嗎?”阮銀礫道,看着那人的眼神仿佛猝了幾層寒冰,“說完了可以滾了嗎?”
男生覺得自己被下了面子,挽起袖子上前一步就攥住了阮銀礫的衣領,被一旁的趙奕欽沖過來推開。
“老趙。”阮銀礫攔住趙奕欽,輕輕搖了搖頭。他看了一眼眼前一臉憤懑的男生,又撇開眼神,道,“你說我有娘生沒爹養,”趙奕欽扯着他衣擺想要制止他繼續說下去,被阮銀礫反手握住了手腕,“那你是什麽?”
“仗勢欺人的廢物?不可回收的垃圾?你除了敢在這裏像只亂咬人的瘋狗一樣汪汪叫——”他勾起嘴角,輕輕地問,“還有沒有點別的能耐?”
“有那個時間那個精力,不如趁早去找你的好爸爸好媽媽,讓他們帶你去醫院打針狂犬疫苗。”阮銀礫的手搭上了男生的肩膀,湊到他的耳朵邊,道,“畢竟瘋狗被放出來,是會被當場擊斃的。”他一句話輕飄飄的,拉滿了嘲諷的意味。
……
林牧珩揉着肩膀出來透口氣,他剛低着頭替一位顧客紋了個全背,感覺自己脖子都要斷了,一擡頭就能聽見骨頭發出來的“咔咔”聲。
正在外邊放風的時候,他瞧見對面秦昱的酒吧門口蹲着個小孩,書包放在一邊,雙臂環着膝蓋,看上去小小一團。
小孩仰着頭看了會兒天,又低下頭去看地上爬過的螞蟻。林牧珩眼神好,就這麽一擡頭一低頭的功夫,看到小孩臉上似乎帶了傷,青一塊紫一塊的。眼尾那部分尤甚。
他記起來秦昱前些天同他講的那個十六七歲的高中生,又在酒吧街閑來無事的雜話中捕捉到了有個小孩每天都來秦昱的酒吧找人這一信息,前後一串邏輯便清晰呈現。
“诶。”他喊,看着小孩擡頭朝這邊投來眼神,道,“別等了。”林牧珩指了指關閉的卷簾門,說,“秦昱這幾天不營業。”
阮銀礫慢悠悠地站起來,腿因為長時間蹲着的姿勢而有些發麻,他咬着牙撐着牆面等着那陣酥麻緩過勁去,仍舊不忘打探秦昱的消息。
“那他什麽時候開門?”阮銀礫問。他形容狼狽,一看就是剛剛打過架,而直到他站起來,林牧珩才看清他的上臂有一大塊擦傷,還滲着血。
“你過來。”林牧珩嘆了口氣,見阮銀礫像頭警惕的小狼立在原地,将話補充完整,“你來,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
阮銀礫仍舊警覺地看着他,半天沒挪一步。林牧珩見狀幹脆轉身進了自己的紋身店,拿出酒精碘伏和繃帶,大步走到阮銀礫旁邊,不由分說地握起他的手腕替他處理傷口。
“打架?”林牧珩說,啧啧稱奇,“你們一中的孩子也打架啊?”
阮銀礫抿着唇一言不發,只在酒精擦過傷口的時候倒吸了幾聲冷氣,又很快恢複沉默。
他并不意外被人堵截這件事。他學過一點格鬥,但對面采取人海戰術的時候還是有些餘力不足。但是比起受傷,今天沒有見到秦昱這件事更讓他不悅。
林牧珩熟練地替阮銀礫的手臂打了個完美的蝴蝶結,滿意地打量了一番,語重心長:“一中的孩子就該好好上學,別成天打架的。看看,挺好看一孩子,受了傷多難看。”
阮銀礫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臂,蹭着牆撿起自己沾滿灰的書包,随手拍了拍。“謝謝。”他說,又問,“秦昱什麽時候才來?”
“那可不知道。”林牧珩搖搖頭,“每年這個時候都不開,短則三五天,長的一兩個月也有。”男人的手按在阮銀礫肩膀上捏了捏,“別等,就算等到了,他也不一定願意說話的。”
阮銀礫哦了一聲,把手伸到書包裏去摸了摸,抽出一份榮譽證書來:“那你幫我把這個給他。”
“這是什麽?”林牧珩翻開來看,“阮銀礫?你的名字啊?”
阮銀礫抿着嘴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又強調:“一定要給他看。”
“行,知道了!”林牧珩啪的合上證書,道,“我還以為你給他弄了個見義勇為的證書呢。回去吧,別在這消磨時間了,作業做完了嗎?”
阮銀礫又同他道了謝,拎着書包還沒走幾步,又轉身回來:“那等他開門了,你能告訴我嗎?”他手忙腳亂地去找紙和筆,想給林牧珩寫下自己的手機號,被林牧珩立馬制止。
“我可不敢随便給你通風報信。”林牧珩挑眉,“要我說你也別在秦昱身上浪費時間了,他沒那個心思。”
那個心思?哪個心思?阮銀礫耳根唰的一下紅了,他也不是那種純情的男生,此刻卻仿佛遮羞布被人扯了下來大喇喇地在衆人面前展示——而他分明還不了解喜歡為何物。
“我也沒。”他說,“我就是……就是……”就是什麽呢?他嗫嚅着半天沒出來個下文,抱着書包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回去吧。”林牧珩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阮銀礫被他拍了個踉跄,聽見他道,“離酒吧街越遠越好,這不是什麽好地方。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
林牧珩拎着一袋瓜桃梨棗回家的時候,秦昱正站在陽臺上。他指尖夾着一根煙,卻并不抽,只是呆愣地看着那點紅光出神。煙霧袅袅地升起來,融進空氣間消失不見。
“今天那小孩又去蹲你了。”他将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擱在茶幾上,摩擦發出的窸窣聲在安靜的空間內顯得有些嘈雜。他瞟到餐桌上完好的飯菜嘆了口氣,“你是不是又沒有吃飯?”
秦昱不做聲。遠處夕陽一點一點沉入地平線,将天邊最後一抹橘一并帶走。零零星星的燈光亮起來,天上卻連一顆星星都瞧不見。
“秦昱。”林牧珩想了想,走過去将阮銀礫的獲獎證書遞過去,“那小孩讓我帶給你的。”
秦昱瞥了一眼,将煙頭随手按滅在一旁的煙灰缸裏,接了過來。是全國奧數競賽一等獎,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阮銀礫的名字,最後還蓋上了全國奧賽協會的紅章。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種證書了。
那些鮮活又明媚燦爛的記憶仿若昨日黃花,在他眼前轉瞬即逝。“嗯,”秦昱嘶啞着嗓音道,他又将這份鮮紅的證書還回去,“你明天還給他吧。”
林牧珩卻沒接,紋身師一轉身,留給秦昱一個潇灑的背影。他擺擺手,道:“小孩要給你看的,你要麽自己留着,要麽自己還回去。”
林牧珩從水果袋裏挑出一顆新鮮的水蜜桃,又挑挑揀揀選了一個小西瓜:“你們兩個的事情,自己解決,不要麻煩別人。”
秦昱站在陽臺上,手裏還拿着那份熱烈得有些燙手的獲獎證書。他垂着頭思忖了半晌,從微信裏翻出小孩的頭像來:“我看到了。”
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一陣,林牧珩已經開了客廳的燈,小小的一片光順着陽臺的門投過來。秦昱接着打:“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