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VIP] 第56章 試試
第56章 [VIP] 第56章 試試
少淵, 非是少年學識淵博。
而是少年時便堕于深淵,行于暗夜。
趙嫣想起了剛回東宮時,讓流螢搜羅來的那本朝中肱骨重臣的名冊信息, 上頭有關聞人藺的身世不過薄薄一頁。
可這一頁,字字觸目, 句句驚心。
天佑十年, 孤城圍困,聞人家父子四人領十萬将士血戰到底, 以血肉築牆,護住了身後十三城百姓的安寧。滾滾烏雲下劍折旗殘,屍骸遍野。
聽說聞人将軍戰死時仍保持着持劍站立之姿,震懾北夷敵軍不敢向前,直至霍鋒率領援軍至,含淚取走聞人将軍手中殘劍,那具石像般高大殘破的身軀才轟然倒下。
聞人家長子聞人蒼、次子聞人慕相繼戰死,十六歲的幼子聞人藺被人從屍山裏刨出來時, 也僅剩一口氣吊着。
朝廷馳援軍令為何遲遲未至,如今已不得而知。
去年年底,趙嫣也曾讓孤星暗中查探過雁落關一戰的詳細內情,試圖窺察聞人藺的目的以自保。可奇怪的是,當年涉及此戰的監軍與禦史皆已亡故,根本無從查證。
沒人知道聞人藺在孤城受困的那兩個月, 到底經歷了什麽。他的心就如同他為自己取的字一樣,深淵無測,望不見底。
心髒仿佛被小小地牽動了一下。
趙嫣不自覺側首, 唇瓣幾乎擦過聞人藺的臉頰。
她很想再問點什麽,關于雁落關一戰, 關于聞人藺的過往。
她輕啓唇瓣,正思索如何措辭,聞人藺卻是松開了她的執筆的手,經絡分明的手掌撐在案幾上,将她半籠罩在臂彎中。
是一個看似躬身垂問,而又略顯親近壓迫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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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該我問殿下了。”
他食指輕輕點了點案幾邊沿,“書都學完了?”
話題又繞了回來,趙嫣一陣心虛,只得支吾拖延:“回東宮再問吧。崇文殿是太子學習經緯政略之處,問那些,恐有辱斯文。”
聞人藺乜眼看她,輕淡道:“本王殿下都辱過了,還在乎斯文?”
趙嫣心底剛湧起的那點蒼涼隐痛瞬間跌散,惱然拍了筆,在宣紙上落下一條曲折墨痕。
她近來忙得回到東宮就只想呼呼大睡,壓根沒看書,聞人藺問的那些養生之道,她自然大多答不上來。
聞人藺便以她的身形為示範,将暖宮的穴位一一比劃給她看。
他一臉正色,指節隔着衣料一觸即離,舉止并不輕佻刻意,可趙嫣還是被折騰得唇紅面緋。
這裏畢竟是崇文殿,不是東宮寝殿。
差不多了,聞人藺才噙着笑,若無其事地拿起《合縱》繼續講解。
……
夏夜,驟然一聲雷吼,暴雨毫無征兆席卷而至。
整整半個月不見天日,各地水災的奏折紛至沓來,堆滿了太極殿的長案。
朝中上下為赈災糧款之事吵得不可開交,連皇後都主動減了壽宴規格,一切從簡。宮中恨不能一兩銀掰成兩份用,唯有摘星觀的建造仍是熱火朝天地進行,要趕在年底前封頂。
壽康長公主一家因暴雨洪澇耽擱了行程,直到七月初才趕到京城。待其在長公主府邸安置妥當,就要入宮拜谒皇帝與皇後。
宮門外,水窪倒映着天上流雲。
趙嫣一襲東宮太子的紫袍金冠,親自迎姑母壽康長公主下車。
銅鈴叮當,華蓋香車還未停穩,車帷就被一只柔荑小手掀開。
“太子哥哥!”
長樂郡主霍蓁蓁挽着淺金色的煙紗披帛跳下車,踩着小水窪快步奔來,腰間的金鈴铛随着她輕快的步伐丁零作響,笑着撲了趙嫣滿懷。
懷中少女軟香四溢,趙嫣被她撞得後退一步,堪堪站穩。
不由驚訝:兒時那個時常與她拌嘴扯頭花的蓮藕團子,竟出落得這般水靈可愛了?
霍蓁蓁腕上的金玉镯子碰撞出叮當的聲響,她稍稍後退半步,連珠炮彈般道:“洛州一帶到處都發洪水,我險些以為趕不到京城了呢!對了,聽說太子哥哥身邊那個柳狐貍沒了,是真的嗎?哼,敢搶我的太子哥哥,可見是報應!”
又叉住小腰,神氣道:“太子哥哥,我上個月及笄了,你怎的沒寫信給我呀?我也想要太子哥哥親手打造的金笄,趙嫣有的我也要有!”
趙嫣微笑着看這表妹編排自己,正忍得眼皮抽搐,便聞後頭傳來一聲清泠的女音:“蓁蓁,你已是成年的大姑娘了,莫再像小時候那般沒有規矩。”
趙嫣聞聲望去,只見一名釵環燦然的貴氣美婦搭着侍婢的手下車,身後跟着小心翼翼護着她的霍大将軍。
趙嫣收斂神情,規矩行禮道:“侄兒趙衍,見過姑母、姑父。”
美婦只略一點頭,便調開視線,徑直走到霍蓁蓁面前,溫柔替她理了理方才跑松的鬟發。
霍鋒抱拳回禮,打破尴尬:“臣霍鋒,給太子殿下問安。”
長公主入宮先要面見帝後,趙嫣親自領着姑父姑母朝會客的紫雲閣而去,一路上夫婦倆不發一言,好在還有個雀兒般的霍蓁蓁叽喳個不停,氣氛不至于太沉悶。
趙嫣看了眼前面略微冷淡的壽康長公主,側首低聲問流螢:“我方才什麽禮數不周全,惹姑母生氣了麽?”
流螢壓低聲音飛快道:“去年春,太子殿下執意帶回柳姬,長樂郡主知道後來東宮哭鬧了一番,後來就負氣離京了。”
趙嫣明白了,姑母是在為女兒撐腰。
若說霍蓁蓁有多心悅趙衍,倒也不見得,不過是青梅竹馬的情分在,加上嫉妒趙嫣有個寬厚溫柔的兄長,而她沒有,于是鉚足了勁兒也想得到這份溫柔罷了。
而趙嫣呢,打小羨慕姑父姑母鹣鲽情深、将夫妻倆所有的愛意都傾注在霍蓁蓁身上,那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爹娘模樣。
兩個小孩兒互相嫉妒,互相看不順眼,趙衍就成了夾在她們中間争奪的香饽饽。
而今回想起來,只覺好笑又唏噓。
在宮中用膳畢,霍蓁蓁又纏着“太子”去西苑櫻桃園逛逛。
趙嫣正愁沒有借口接近神光教,便笑道:“如今櫻桃過季,西苑裏無甚好看的。倒是北苑地闊景宜,孤帶郡主去走走?”
霍蓁蓁不疑有他,欣然應允。
晚霞如胭脂浸染了半邊天,不知名的飛鳥振翅掠過。北苑被風雷摧毀的殿宇已推翻重建,地基擴了數倍,搭起的梁架如巨獸的骨骼聳立,襯托之下,往來搬運的工匠宮人們便如蝼蟻般渺小。
“太子殿下,前方石料木材堆放如山,着實危險,還請您止步。”
負責監察的工部吏員作揖賠笑,“別說是有哪個不長眼的沖撞了您,就算一個小石子崩下來小人也承擔不起啊。”
趙嫣好脾氣地應着:“好,我們就遠遠看上一眼。”
說着,她掩唇輕咳,給了身後的李浮一個眼神。
一隊運送木材的車馬辘辘經過,離開時已不見李浮的身影,沒人留意“太子”身邊少了個不起眼的小太監。
待天完全黑了,李浮才帶着滿鞋底的泥土匆匆歸來,默不作聲地回到趙嫣身後的宮人隊伍中。
趙嫣送壽康長公主一行人離宮歸府,這才上了回東宮的轎辇。
今天跑了一身的汗,趙嫣痛快地沐澤幹淨,雙手攏着半幹的長發随意束在頭頂,披衣回到寝殿,李浮已收拾幹淨候在殿外。
趙嫣屏退左右,問道:“可有查到什麽?”
“回殿下,通天臺有道士時刻把守,觀其步伐神态,都是練家子,奴實在無法靠近搜查證據。不過……”
李浮向前一步,謹慎道,“不過奴聽他們說什麽‘木料不太對’,就混進摘星臺木料棚房去查看了一眼,果然發現有問題。”
說着,李浮将巴掌大的一塊楠木邊角料呈給趙嫣。
趙嫣接過楠料看了看,初始沒看出什麽來,直至李浮出言提醒,才發覺氣味顏色有些不對。
湊近了聞,能嗅到淡淡的濕腐味。
是積年陳木,被連日的暴雨一泡,就只能作廢了。可朝廷撥出的銀款,明明是足夠買最精良的新木的,中間碩大一筆差價去了何處,用頭發絲想都能明白。
這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可趙嫣也知道動父皇的臂膀有多難,稍有不慎則滿盤皆輸。
必須仔細謀劃,一擊即中。
趙嫣垂眸凝神,慢慢轉動着掌中濕冷的陳木。東宮如今沒有朝堂議政的實權,要想扳倒神光教,須得選一個天時地利的恰當時機。
而縱觀近期,能符合條件的只有……
想到什麽,趙嫣看了眼案幾上那枚尚未抛光的蓮花紋玉佩,潋滟的桃花眼中有掙紮之色。
如果真這樣做了,母後會失望的吧。
時光靜靜地流淌,趙嫣李浮屏息以待,聽候下一步指令。
許久,趙嫣握緊了手中楠木,像是經歷了一場天人交戰,疲倦道:“你執孤的親筆信,去一趟何禦史與兵部岑侍郎的府邸,不必說是什麽事,他們看了信自會明白。”
如今也只能賭一把,她在錦雲山莊一案中積攢的人情了。
肅王府,書閣。
蔡田踏碎階前的水窪,朝鶴首燈前倚坐的男人道:“王爺,探子來報,那邊的人狗急跳牆,果真開始行動了。”
聞人藺放下了手中的書,面白而唇緋,比平日更添了幾分顏色。
危險的顏色。
蔡田算了番日子,放低聲音道:“王爺可要去趟玉泉宮?”
可蔡田心裏也十分清楚,王爺已經連着兩個月去過玉泉宮了,再有第三次,恐會被有心之人揪住把柄。
聞人藺果然沒答話,冷白如霜的指節輕輕一叩,起身道:“備車,去東宮。”
半輪皎月隐匿雲端,東宮寝殿燈火明麗。
聞人藺負手行至門口,聽到殿中傳來了一陣着急忙慌翻找物件的聲音。
待邁入殿中,便見小殿下松松束着微潮的發髻,端正坐于書案後夜讀,纖白的頸項低垂,一副焚膏繼晷的認真模樣。
聞人藺看了眼她急促起伏的胸膛,便知她是在臨時抱佛腳應付,不由提了提唇線。
他走過去,俯身握住趙嫣的指節輕輕挪開,從攤開的書卷下摸出一枚打磨光滑的蓮紋玉佩。
“殿下近來偷懶,就是在忙這個?”聞人藺問。
反正被發現了,趙嫣便不再僞裝,破罐破摔道:“是。我不如太子博才,母後的壽禮,只想起來送這個。”
聞人藺撫了撫玉佩略顯生澀的雕紋,半晌,道了聲:“也行吧。”
他作甚這麽一副勉強的神情?
趙嫣不由惱然,起身從聞人藺手中奪回玉佩,收回錦盒中。
正欲蓋上,聞人藺卻是眼尖地瞥見了什麽,擡掌按住了錦盒。
“這也是……給皇後的壽禮?”
他骨節分明的手捏了捏趙嫣的指尖,從錦盒中拿出另一塊三指寬的羊脂玉佩。
見到這枚玉落到聞人藺手中,趙嫣忙伸手去搶,然而聞人藺身高腿長,将手舉起她便夠不着了,還險些撲進他懷裏。
聞人藺一手松松圈着趙嫣的腰,使她不至于情急跌倒,一手将玉舉于頭頂迎光而照,只見玉佩上雕的是一只四爪小獸,看上去怪模怪樣,不像是女子佩戴的風格。
聞人藺難得皺眉,啧了聲問:“雕的什麽東西?狗?”
趙嫣氣得睜圓眼睛,辯解道:“什麽狗?那明明是只貍奴!”
這四不像的紋路,竟然是只貓?
“貓”諧音“耄”,有長壽之意,聞人藺手臂收緊,溫聲逼問:“這玉,殿下想送給哪個相好的?”
“……”
趙嫣掙開了他的桎梏,氣喘籲籲坐回案幾後,撐着下颌洩氣道,“你說是狗,那就是狗吧。反正是送給狗的。”
聞人藺眼底輕慢的笑意一滞,似是怔了怔。
“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
“本王只是一條狗而已,殿下何必生小狗的氣呢?”
小殿下歸還玉條的那晚,兩人的對話猶在耳側。
聞人藺望着手中這枚刻紋青澀的玉佩,幾乎不用思考就明白了過來,這玉佩原是要送他的啊。
是小殿下無數個夜晚挑燈琢玉,一點點打磨出來的。
玉質高潔,送他這樣的惡鬼還真是暴殄天物。
純稚少女将全部的精力都投放到這場壽宴的籌備中,滿懷期許,全然不知她親手籌辦的宴會,本就是一場局,一個火引。
真讓人憐惜。
聞人藺眸中波瀾疊湧,擡手按了按刺痛的胸口。
“我并非不懂恩情之人……上次太傅送了我一匹胭脂馬,我就順便琢了這塊玉,想着當個回禮。”
說着,趙嫣聲音越來越細。
她實在不想看聞人藺戴着那枚嵌玉指環和玉鈎帶到處晃悠了,總讓她想起那些不該想起的暧昧來。
趙嫣也知這塊玉沒有琢好,原想重新再琢一塊,選個恰當的時機送出,沒想到聞人藺的眼睛這麽尖,整了她個措手不及。
她半垂眼簾,掩飾般嘩嘩翻了兩頁書,終于回過神來——
殿中過于安靜。
餘光瞥去,聞人藺握着玉佩隐于陰暗中,看不清神情。
是嫌雕工太差了麽?果然該重新琢一塊的。
趙嫣難以承受這樣的寂靜,背脊漸漸僵硬起來,懊惱且不自在。
她清了清嗓子,随手指了指書上某行,尋了個破冰的話題道:“這句話我不懂,何為‘赤珠’?”
聞人藺總算從玉佩上移開了視線,望向趙嫣所指的那句。
纖白的指尖下,“扣其赤珠”四字清晰可見。
她燈下容顏精致,雙目如此純淨,純淨到想讓人将她攬入懷中,恣意疼愛一番。
聞人藺也确實這樣做了。
他神情自然地将玉佩挂在腰帶上,仔細撫平玄青色的流蘇,而後從趙嫣身後俯身,将她整個兒包攬于懷中。
他挑開趙嫣的玉帶銙,修長霜白的指節往下,以實際行動告訴她答案。
男人的指節溫涼硬朗,帶着些許薄繭。
趙嫣先是怔愣,随即渾身一顫,眼尾淚痣被燒得緋紅,受驚的小鹿般要彈跳起身。
聞人藺單掌就按住了她的肩頭,半垂的眼睫打開,勾魂奪魄地懾人。
“本王說過,世間有不必飲藥、也不必傷身的法子。”
他臉上落着燈火的缱绻,神情虔誠而專注,“願請殿下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