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VIP] 第21章 赴宴
第21章 [VIP] 第21章 赴宴
三月初三, 上巳節。
辰時,鳥雀的脆鳴先于晨光醒來。
東宮寝殿門窗緊閉,水汽氤氲蒸騰, 在梁上凝成細密晶瑩的水珠。
屏風後映出一道曲線玲珑的影子,趙嫣一手從頸後攏起半幹的長發, 露出細白的頸項, 一手按住胸前質地柔軟韌性的素白綢布,一圈一圈轉着身子慢慢纏繞勒緊。
纏了小半年的綢緞, 這胸都快不是她自己的了。然而天氣回暖,春衫日漸單薄,趙嫣絲毫不敢放松警惕。
“再緊些。”
趙嫣皺眉道,随即被勒得一窒,好半晌才徐徐找到呼吸的間隙。
“祝酒後便無需太子出場,若流程走得快,則殿下只需忍耐半日。”
流螢伺候主子披上素白的中衣,遮蓋住那層層緊繃束縛的白綢, 低眉道,“春夏最難熬,殿下受苦了。”
她是皇後親手教出來的宮婢,行事自然也和皇後一般只問結果,不在乎手段,難得說兩句體己話。
“流螢, 你真是越來越有人情味了。”
趙嫣尚有心思逗弄她,穿上緋紅的羅袍,将攏起的長發放下來道, “當初回宮前我便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如今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難熬也得受着。”
穿戴齊整出門,便見柳姬戴着帷帽立于廊中。
她擡手撩起垂紗一角來,朝趙嫣道:“我要出宮,殿下将我也帶出去吧。”
柳姬雖有東宮令牌,但顧及朝中各派盯得緊,又有肅王那樣手眼通天的人在,是以行動并不方便。若能藏在太子的車中一并出宮,便可省去這些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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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嫣其實挺喜歡柳姬的性子。
她想什麽、做什麽都會直言說出來,且極有主見。譬如她這會兒說的就不是詢問“能否将我也帶出宮”,而是拿定主意的“将我也帶出去”。
趙嫣也沒打探她出宮去做什麽,“用人不疑”是太後祖母教她的處事之道。
簪花宴設在皇城以北的蓬萊苑,從東宮側門出發,拐個彎沿着宮牆外的夾道行兩刻鐘,便可抵達蓬萊門。
“你在何處下車?”趙嫣問柳姬
柳姬撩開車帷看了眼,道:“就在此處即可。”
說罷,戴好帷帽下了車。
趙嫣以指撥開車簾一角望去,只見柳姬自永昌坊門而入,在街邊鋪子随意轉了轉,便沒入了往來不絕的人群中。
趙嫣目送她遠去,方吩咐孤星繼續馭車前行。
柳姬穿梭數條街道,漫無目的地閑逛了大半個時辰,直至确定身後并無可疑之輩跟随,這才進了大寧街的一家胭脂鋪子,從後門出,繞到了明德館的後院圍牆處。
她豪邁地提起裙邊往腰間一別,也不管露出的裏袴和小腿,熟稔地踩着那棵歪脖子棗樹,翻身爬上圍牆。
賣豆花的小販挑着貨架路過,目瞪口呆地望着大剌剌坐在牆頭的女子。
柳姬揉腳踝的動作一僵,将礙事的裙擺放下來蓋住,頭發一甩兇道:“看什麽看!沒見過女人幽會情郎?”
說罷白眼一翻,跳進了明德館後院中。
牆上鳥雀驚飛,小販道了聲“世風日下”,搖頭走了。
柳姬抱臂躲在院角的假山後,皺眉等那群吟詩閑逛的酸腐儒生走了後,這才轉出來,徑直朝鏡鑒樓行去。
一路上東躲西藏,倒還真像個見不得人的茍且之輩。
上巳節明德館內休假,儒生們要麽歸家探親,要麽結伴出門踏青,風雅點的還會尋個山清水秀之地曲觞流水,吟詩作對。故而此時閣樓空空,并無人值守。
柳姬踩着盤旋老舊的木樓梯而上,上了五層頂樓。
頂層是一間三面開窗的閣樓,因荒廢已久,未有人及時灑掃,閣中已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使得案幾與木地板黯淡無光,幾乎辨不出原有的顏色。
陳年腐朽的氣息自四面八方包裹而來,柳姬擡手拂去頭頂一個碩大的蛛網,幾度握拳,方有勇氣重新踏入這片蕭索的晦暗中。
蓮花燭臺傾倒在地,紙糊的燈罩破損得只剩下竹制骨架,仿佛一架白骨殘骸橫亘于地。
柳姬将燭臺扶起,指腹用力拂去案幾邊角處的灰塵,只見筆鋒端正的“拂燈”二字隐現眼前。
去年此時的記憶如洪流湧現,儒生們圍着病弱溫柔的太子殿下談經論道的盛況歷歷在目。
他們渾然不知疲倦,累了就橫七豎八相枕而眠,有時睡夢中突然湧出一條極妙的點子,便蓬頭垢面爬起來奮筆疾書,直至晨光熹微,方懷着莫大的滿足倒下。
那時閣樓的燈盞徹夜明亮,一如他們胸腔中的火種熱烈燃燒。
他們都以為長夜将盡,黎明就在眼前……
柳姬細眉一擰,拔下發間簪子,将案幾角落上的“拂燈”二字一點點劃破,切割,直至完全看不出原貌。
她斂袖蹲下,撬開一塊空木板,将封存了近一年的物件取出。
那是一卷卷軸,巴掌大。挑去繩結展開一角,入眼先是一朵歪歪扭扭的花狀圖案,繼而是幾個筆觸各異的落款。
大玄太子趙衍,沈驚鳴,程寄行,王裕,還有柳……
柳姬沒有繼續看下去,将這沉甸甸的卷軸往懷中一塞,轉身下了樓。
……
蓬萊苑是皇家花苑,占地頗廣。
其由東自西開辟了大小十來處園子,栽種着成片的桃梨杏櫻等各色花植,兼有山池林立,殿宇錯落,樓閣掩映于一片雲蒸霞蔚之中,好似人間仙境。
東宮車駕停在正門下,趙嫣踩着腳凳下車,忽的駐足揉了揉右眼,那顆細小淚痣被揉成了豔麗的紅。
“殿下眼睛還是不舒服麽?”流螢關切。
“眼皮直跳。”趙嫣皺眉。
流螢去車上捧了個小袖爐出來,替她熨在眼尾穴位道:“恐是殿下這幾日用眼過度,不曾休息好。”
“我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對。”
趙嫣想了想,吩咐一旁随行的流螢,“待會兒宴上所有奉上來的酒水吃食,你都要私下驗過再呈上。還有獸爐中所用的熏香,也要換成咱們自己的東西。”
“是。”
流螢回道,“已提前交代過李浮了,入席後,奴婢會再提醒他一遍。”
蓬萊苑的防備不如宮中嚴密,宴上魚龍混雜,多點戒心總沒錯。
主仆正說着,忽聞徐徐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趙嫣手中還握着溫燙的袖爐,餘光瞥去,只見斜生出宮牆的梨花下,聞人藺單手捏着缰繩馭馬而來。
大玄以玄紅二色為尊,他今日亦穿的一身紅底的常服,顏色比官袍款式更深,是鮮血染就般的暗紅色,既勾勒出他肩闊腿長的矯健身形,也襯得他的面容比平日更加霜白清俊。
是了,父皇讓他在宴上挑選合眼緣的貴女,自然要穿得打眼些。
趙嫣側身避開視線。她昨日收到了華陽來的回信,是時蘭以“長風公主”的名義寫來的,說是感謝宮中來使挂念,太後娘娘在華陽行宮一切安好……
這信寫得委婉,暗指确實有人在暗中打探華陽的事。
聞人藺近來神出鬼沒,不知在醞釀什麽陰謀。再聯想他三番五次提及“長風公主”,趙嫣猜想他不會善罷甘休。
難怪從昨日起,這眼皮便跳個不停。
思索間聞人藺已翻身下馬,朝這邊走來。梨白如雪,在他靴旁翻飛。
趙嫣不着痕跡地轉了個身,迎向剛落轎的周及。
“周侍講來得正好。昨日所學的簪花禮節,孤尚有一處不太确定,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說罷,她從侍從奉來的托盤中取了一朵層疊綻放的十八學士①。
如此,便自然巧妙地避開了與聞人藺撞上。
聞人藺腳步未停。
小太子素來打扮雅淨,常服以雪色、杏白居多,今日卻難得穿了一襲淺緋色的羅袍,鮮麗的顏色讓其整個人都明亮起來,連眼尾的淚痣都帶了幾分嬌豔。
而此時,她頗為勤勉地捧着一朵層疊綻放的白茶,根據周及的提點不斷調整姿勢,眉眼間盡是淺淺笑意。
“十八學士”的花瓣與她的指尖相比,竟不知哪樣更為潔白。
聞人藺只掃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緩步越過那言笑晏晏的兩人,上了石階。
他這一趟,可不是為太子而來的,沒心情逗貓。
擦身帶起的涼風轉瞬即逝。
趙嫣聞到了聞人藺身上那股極淡的木香,還夾雜着一絲之前未曾嗅過的氣息,像是……嚴冬時節冰雪的清寒。
“殿下?”周及喚了聲。
趙嫣回神,糊弄道:“多謝周侍講,孤已記住了。”
“利用”完周及就走,似乎也不太夠意思,她便将手中的白茶遞了過去:“這個,就當酬謝先生。”
簪花宴,儲君賜花乃是莫大的恩賞,不可拒絕。
周及便伸手接了,道了聲:“多謝殿下。”
那朵白茶躺在他溫潤的指間,倒也與他的氣質頗為般配。
趙嫣滿意離去。
周及看着她輕松的背影,腦中浮現出熟悉的一幕。
華陽行宮桃花如霞,靈動嬌豔的少女随手折了一枝蓓蕾遞過來:“春色正好,悶在書房中實在可惜。小周先生不要這般固執嘛,送給你!”
微風撩動青衫,周及對猝然浮出的記憶感到疑惑。
明明聲音截然不同,性子也天差地別,他為何會覺得眼前之人仿若舊識?
看來自己這臉盲之症,是越發嚴重了。
趙嫣沒料到,前來赴宴的女眷還挺多。
除了各家選送上來的未婚貴女,閑來無事的後宮娘娘也聚集在東北角的攬芳閣中,登高賞花,遠眺盛景。
趙嫣一經出現,席上衆人的目光便紛紛投射過來。
在一衆青藍袍服的恩科進士中,東宮太子那身緋色繡金的羅袍便格外搶眼,更遑論他還生有一張禍水般雌雄莫辨的臉!
如此出色的容貌,縱觀全席男子,也就肅王能勝一籌。
但肅王位高權重,喜怒無常,并非容易接近之人。貴女們多少受父母長輩訓導過,自然不會傻到以身飼虎。方才郭尚書家那個不自量力的女兒鼓起勇氣去“偶遇”肅王,也不知在畫橋上,那肅王淺笑着與她說了句什麽,郭家嫡女不一會兒就哭着回來了,手腳冰冷顫抖,宛若失魂……
她們看在眼裏,便徹底絕了不該有的心思。
但太子殿下不一樣。
他矜貴漂亮,見之可親,身量纖弱而不萎靡,是極能激起女子心中母性與憐惜的。
年紀小算得了什麽問題?姐姐們可以!
貴女們正是懷春的年紀,縱是有帷帽垂紗遮面,也難掩臉紅心跳。
趙元煜站在門洞的陰影下,看着遠處受盡美人青睐的太子,陰柔刻薄的臉也染上濃重的陰暗。
“那賤-人怎麽還沒來?趕緊把東西呈上去!”
他幾乎咬着槽牙催促,迫不及待要将趙衍拉下神壇,連同東宮的尊嚴一起踏成爛泥。
小太監不敢違逆,打着飛腳跑去傳話。
另一邊,趙嫣耐着性子,含笑同每一個前來跪拜問禮的恩科進士點頭致意。
禮部冗長的開場辭過後,終于捱到了禦賜簪花的流程。
兩排宮女魚貫而入,奉上托盤中早已準備妥當的金銀絨花。
按照大玄舊制,狀元、榜眼、探花賜金葉絨花,其餘進士則賜銀葉絨花。太子當親自将花簪于他們的紗帽一側以示聖恩,連用何姿勢拿花,用何角度簪花亦有嚴格的規定。
趙嫣撚起狀元的金葉絨花。
這花極為精巧細致,仔細嗅來,連香味也做得十分逼真。
趙嫣并未多想,按禮制将花別在了那年紀能當她爹的狀元郎帽上。
狀元郎感激涕零,三跪九叩方退下。
好不容易賜完了花,還未到開宴的時辰,禮部便呈上清雅的舞樂以供新貴們消遣。趙嫣胸部悶得慌,便去廊下尋了個陰涼之處透氣。
一旁,按捺了許久的貴女們你推推我,我瞅瞅你,俱是三五結伴地湊了過來。
有幾個膽子大的,直接大大方方開了口。
“太子殿下,請給我們也賜朵花吧。”
“是呀是呀!殿下哪怕賞根草,也是臣女們莫大的榮耀啦。”
聞人藺從曲水蜿蜒的廊橋上下來,見到的便是這番熱鬧場面。
小太子被一群莺莺燕燕簇擁着,正将新采摘的各色花卉贈予她們。那副興致盎然的模樣,全然樂在其中。
聞人藺腳步一轉,朝她們行去。
熱鬧的歡笑聲戛然而止,連燥暖的風也停滞下來。
趙嫣擡首,微彎的眼眸在見到信步而來的聞人藺時一滞。
有了郭尚書家嫡女的前車之鑒,衆貴女見到容貌俊美的殺神款款而來,俱是以他為中心飛速撤離。
一名年紀稍小的少女站在原地,竟是看呆忘了反應。她姐姐咬唇向前,将她猛地扯了回來。
聞人藺對她們的識趣頗為滿意。
他将視線落在趙嫣身上,看了半晌,無甚溫度道:“殿下這花,倒是送得勤快。”
趙嫣可不信他是專程來話家常的。
不過是樂于摧毀她的興致,享受衆人的顫栗罷了。
宮人采摘來的玉英已基本贈完,只餘一支早開的榴花孤零零躺在石桌上。
“替父皇賜花恩賞臣民,是孤的職責。”
趙嫣心緒一動,順勢撚起那支榴花遞出,仰首乖順道,“這支,是給太傅準備的。”
她這話茬接得巧妙。聞人藺的視線從她的唇瓣下移,落在那枝同樣鮮妍的榴花上。
花影扶疏,他們一個負手挺立,一個筆直端坐;一個殷袍如血,一個緋衣明亮。
賜花是對忠臣良将的恩賞,賜者是君,受者是臣。
可惜,他既非忠臣,也非良将。君臣的身份之別,約束不了他分毫。
“殿下有心了。”
聞人藺接過了榴花,指腹漫不經心撚了撚。
花枝在指間轉了一圈,聞人藺嗅到了極淺的、屬于榴花之外的一縷清香。
有些違和,他眸色微凝。
“王爺。”張滄朝聞人藺一抱拳,似有話禀告。
聞人藺将花枝負于身後,朝趙嫣略一颔首,走了。
火紅的榴花在他指間輕輕轉動,那霜雪般蒼白修長的指節,便染了花的豔色。
浮雲飄散,暖陽重新傾瀉,趙嫣的視線晃了晃。
她忙撐着腦袋,吐出一口熱氣。
“殿下怎麽了?”流螢第一時間扶住她。
“有點頭暈。”趙嫣道。
流螢擡頭看了眼燥暖的日頭,低聲道:“許是悶着了,奴婢扶您去拾翠殿歇息片刻。”
拾翠殿并不遠,趙嫣躺在小榻上,頭昏腦漲的感覺并未減輕。
她以為是束胸太緊,喘不上氣才導致暈眩,便道:“去和禮部打聲招呼,開宴祝酒的事孤許是趕不上了,讓他們自己看着辦。”
流螢見她面色實在不對,且祝酒也非什麽必不可少的流程,便颔首道:“殿下在此稍候片刻,奴婢去安排。”
自明化年間發生親王帶侍衛入宮,欲于宴上行刺皇帝的事以來,宮中便下令:除武将卸甲解刀入宮述職,可領一名副将随行外,其餘人不管王爺世子,皆不可攜侍衛家将入宮。
是故連孤星也只能于蓬萊苑宮門外候着。
人手不夠,流螢只能去找內侍傳話。
然而四下空無一人,再等下去恐殿下撐不住。她略一皺眉,沿着花林掩映的小道朝不遠處的宴席行去。
流螢一關上門,趙嫣便撐不住身子,漸漸軟了下去,眼皮宛若灌鉛,意識仿若陷入泥濘的沼澤中。
門猝然被推開,宮婢扶着一名後妃模樣的女子跌撞進來。那女子釵環盡散,呼吸急促,已然神志不清。
“劉美人,您就在此處好好歇息。”
趙嫣聽到宮婢怯着嗓音,如此說道。
她呼吸一窒,便是再暈沉混沌也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了。
雖不知是哪個流程出了纰漏,但她的确……是中套了。
還是最肮髒下作的圈套。
來不及呼喊,劉美人身上散發的甜香湧入鼻腔,與趙嫣體內的那股交融相撞,宛若烈火澆油,哧得燒出洶湧無比的、陌生的燥熱來。
慌亂,還有無措,趙嫣死死掐住了掌心。
假山之上的小亭中,趙元煜将一切盡收眼底。
直到親眼看到收買的宮婢将劉美人送入殿中,他才哼了聲,确認道:“趙衍近來謹慎得很,凡是入嘴的東西一應不碰,就連熏香也得用他們東宮自備的。你确定這藥下進去了?”
“這鴛鴦香是仙師親自調配的,分雌雄二種。雌的下在劉美人的酒水中,而雄的那份嘛,秋娘已扮成宮女染在了金葉絨花上,只要太子賜花時哪怕沾染上一點,也必然中招。”
小太監露出一個猥鄙的笑容,“若單聞一種香,無毒無害,最多有些酒醉般的頭暈。然雌雄二香一旦相遇,陰陽相吸,那反應……世子您是親眼見過的。”
回憶起在府中幾次試藥的結果,趙元煜扯出一個陰沉的笑來。
若非自己不能暴露身份,他非得親自去瞧瞧那小太子剝離禮教倫常,如同低等野獸同皇帝的女人茍-合的下-賤模樣。
真解氣啊!
仙師讓秋娘送來的這藥,果真甚合他意!
察覺到少了什麽,趙元煜回頭一看:“對了,秋娘呢?”
小太監搖搖頭:“奴也奇怪呢,按理說秋娘混入宮女之中,下完藥便該回來了。”
趙元煜眸色一沉,很快忽略掉了這點插曲,一揮袖子興奮道:“不管她!按計劃引那群妃子去拾翠殿,務必抓現行!”
……
這是……哪兒?
秋娘被縛住雙手瑟瑟跌坐在地上,茫然四顧。
她不過是去替雍王世子辦事,剛要回去複命,便被人一個手刀劈下,粗暴擄來此處……
秋娘視線一頓,怔怔看着陷在陰影中的俊美男人。
她認出了這身暗紅色的衣裳,臉上中一半是驚懼,一半是難掩本性的驚豔。
“你們的仙師,藏身何處?”
他的聲音很低,聽起來有種缱绻的錯覺。
秋娘瞳仁一顫,咬唇道:“妾……妾不知什麽仙師。”
男人擺弄着手裏的榴花,晦暗中只看得見他暗紅的衣裳輪廓,以及指間灼燃的紅。
“你會知道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甚至嘴角帶笑。
一聲慘叫還未徹底沖出,就被堵在了喉中。繼而傳來了一聲沉悶的倒地聲。
“帶回去,慢慢審。”張滄吩咐門外侯着的內侍。
女人很快被拖下去了,不出一刻鐘,便會送進肅王府的地牢中。
“王爺,咱……”
張滄回頭,卻在見到主子的臉時驟然色變。
那張臉煞白如霜,唯有唇瓣泛出不正常的緋紅。
聞人藺擡起眼來,漆色的眸隐隐透着詭谲的暗紅色,妖冶至極。
張滄知道,這是寒骨毒發作的征兆。
“王爺,你的毒!”
張滄回過神來,拼命在身上各處摸索着,然而什麽也沒摸出來。
他們都以為這毒要到七號才發作,是以這個月的藥丸還擱在王府的暗格中……
怎麽會提前?為何偏偏是今天!
“暫時死不了,慌什麽。”
晦暗中,聞人藺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殘忍。
這毒徹底發作時有多兇猛可怖,連張滄這樣的鐵血硬漢也不忍心再看一遍,他能不急嗎!
“王爺還能走動嗎?咱們馬上回府吃藥,來得及的!”
他向前半蹲,拍了拍自己健碩的肩臂,“來,王爺搭着卑職的肩走。”
聞人藺笑了:“本王這副尊容若讓人瞧見,以後還能太平?”
“那要如何……”
“你回府取藥來。”
聞人藺道,“半個時辰而已,本王受得住。”
張滄一拍腦門,說道:“卑職這就去!”
言罷旋風般跑了,連門也忘了關。
聞人藺起身去了窗邊,坐在那三尺暖陽下。
他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倚靠,虛握五指,又緩緩松開,仔細感受着骨骼肺腑中傳來的陣陣陰寒刺痛。哪怕陽光也如冰刀般徹骨,他亦面不改色。
反正,早習慣了。
拾翠殿。
趙嫣面色潮紅,喘息着提着半截花瓶。
花瓶的另一端,碎在了那已然昏厥的宮婢腦袋上。
解決了宮婢,趙嫣将視線投向軟榻上不斷扭動吟哦的劉美人身上。
而她身上所受之痛苦,一點也不比劉美人少。
這藥異常兇猛,先前她一個人呆着時只是覺得頭暈,劉美人一來,她心裏便燒起了無名的邪火,幾乎要吞沒理智。只是下藥之人并不知道她是女兒身,對同樣是女子的劉美人并無興趣,是以能勉強殘存一絲清醒,趁宮婢放松戒備偷襲了她。
不能傻傻呆在這兒。
即便沒有構成事實,她身為太子與衣衫淩亂的後妃共處一室,亦是彌天大罪。
抖出真實身份倒是能自證清白,可她怎麽敢?欺君罔上、牝雞司晨的罪,可比“通-奸”之罪大了不知多少倍!
破損的花瓶哐當墜落在地,趙嫣胡亂扯了被褥給劉美人蓋上,護住她最後一點尊嚴,這才拼着最後一絲清明,搖搖晃晃地扶着牆出門。
趙嫣腳步虛浮無比,視線扭曲模糊,只能憑借本能摸索前行。
“人呢?怎麽不見了!快去找來,可別壞了事!”
遠處傳來了太監尖細的嗓音。
趙嫣心一慌,下意識朝相反的方向踉跄而去。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遠,也不知這條曲折不見盡頭的長廊要通往何方。她只想離人群越遠越好,不要讓人看到“太子”這般狼狽不堪的模樣……
人語聲漸漸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那陌生急促的喘息。
燥火從體內一路燒上臉頰,化作熱汗淌下。趙嫣宛若涸澤之魚般,痛苦得快要死去。
在堅持不住之時,她終于看到了一處隐藏在蒼林後的,僻靜的殿宇。
趙嫣躲了進去。
因力氣耗盡,她幾乎是整個兒撲入殿中。
然後猝不及防地,摔在一片熟悉無比的、殷紅的衣料下。
趙嫣沒想到殿中有人,一時懵了。
她沒有力氣起身,只能用力地咬緊下唇,昏昏然順着那片衣料擡眼望去——
渙散的視線中,那張湊近的冷白容顏顯得缥缈而模糊。
她拼命睜大雙眼,直至那五官慢慢拼湊成她最熟悉的模樣。
聞人藺看着鬓發汗濕、面色酡紅的“小太子”,眼底有詫然劃過。他正受着毒發之苦,心情自然不佳,聽到腳步聲靠近便萌生殺意,誰知撞上來的卻是……
“殿下?”
他擡起冰冷的指節,将趙嫣臉側散落的束發撥至一旁,似是想看清她的臉。
趙嫣腦中嗡的一聲,一瞬間竟不敢看他此刻的神情。
她絕望且屈辱地閉上了眼。
事實證明,還有更絕望的。
聞人藺擡手時,身上特有的清冷氣息便浮動在她的鼻端——是與劉美人截然不同的、異性的氣息。
趙嫣甚至懷疑他身上也下了某種烈性蠱藥,因為她堅守的最後一絲清明,也在撞上這個男人的那一瞬徹底斷裂。
壓抑的陌生渴望如決堤之水,千百倍地反噬了回來。
她不受控制地擡手,指尖顫巍巍穿過殿門外投射的那縷陽光,輕輕攥住了那片殷紅的衣袖。
乞憐般微小的力道。
聞人藺怔愣。
他看着小太子濕淋淋渙散的眼眸,仿佛明白了什麽,眼底的瑰麗淺笑徐徐遞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