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VIP] 第20章 陰謀
第20章 [VIP] 第20章 陰謀
“殿下的胞妹長風公主, 就很不錯。”
話一經落下,趙嫣心髒驟然痙攣。
聞人藺噙着淺笑垂眸審視,将她的神情盡收眼底, 不放過丁點細微的變化。
風從殿前穿過,衣袂翩飛。
然而趙嫣只是懵懂地僵站着, 回過神來, 慢慢地彎起了眼睛。
“孤的胞妹,自是世間極好的, 可惜配肅王并不合适。”
她以趙衍的口吻誇贊自己,那雙惴惴半垂的眸子也染了亮色,仰首溫吞道,“若孤的太傅成了孤的妹夫,豈非降了輩?這于倫常不合。”
聞人藺的笑意淺了些,目光掃視,試圖在她那張瑩白的臉上辨出些許慌亂無措。
然而她的眸子幹幹淨淨,倒映着他晦明難辨的容顏。
聞人藺并不着急, 玩弄人心的游戲,他總是相當有耐心。
“那就要看,殿下給不給本王這個降輩的機會了。”
他擡手拭去小太子衣襟上沾染的殷紅藥水,方越身離去。
身後沉穩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不稍片刻,連寒風吹動他衣袍的窸窣聲也無了, 趙嫣才敢松開緊捏成拳的五指,呼出一口白氣。
和肅王的每一次見面,都像是一場兵不厭詐的交鋒。有那麽一瞬, 趙嫣以為自己的底細真要交代于此,他那雙深邃懾人的眼睛仿佛早已洞明一切。
直到他問出了“長風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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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藺若已掌握她魚目混珠的鐵證, 方才在太極殿內必有直接行動,斷不會這般出言試探。換而言之,他雖懷疑對了人,可手裏并不實證。
而他這般身份的人,也不可能堂而皇之要求東宮儲君驗明正身,那是大不敬之罪。
聞人藺想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想看她自亂陣腳,可趙嫣偏不如他所願。
她知曉,只需自己抗住他三番五次的試探逗弄,便暫無性命之憂。
秘密層層包裹于嚴實的衣物與束胸之下,連她自己都只有沐澤那片刻時間能看到真身,聞人藺不會有找到實證的機會。
永遠不會。
趙嫣攏緊了身上的衣物,如同護着自己最後的甲胄,定神走入瑟瑟寒風中。
出了正月,霜雪融化。
風中依舊殘存着冬日的凜寒,天空卻不再灰蒙陰翳,陽光透過乳白的雲層灑落,已有了幾分春的和煦。
然而這份和煦對趙嫣來說只是累贅——她尚裹着太子必備的狐裘,遮擋得嚴嚴實實。
若是去年剛回宮那會兒,她說不定還得小聲抱怨兩句悶熱,而今卻緊抿唇線乖乖忍了。
距離聞人藺上次試探已過去半月之久,此番崇文殿複學,還不知聞人藺又挖了什麽坑等着她跳。
于長慶門落轎,便見門洞下候着一名馬尾高束的勁裝少年。
趙嫣見那勁裝少年的背影眼熟,還未及詢問,流螢便貼心道:“娘娘恐殿下孤單勢弱,故而命伴讀提前來了。”
正說着,裴飒一眼瞧見了陽光下文文弱弱的太子。
趙嫣對他在冬宴上的仗義執言頗有好感,正欲主動打招呼,便見裴飒不情不願向前行了個禮:“臣裴飒,見過太子殿下。”
說罷退至一旁,一路上再未言語,有着和宴席上截然不同的冷淡。
趙嫣瞥了他冷硬的側顏幾眼,忍不住問:“裴世子可心情不佳?”
裴飒停了腳步,留有小疤的斷眉一擰:“敢問太子殿下,臣可是哪裏得罪過你?”
這話将趙嫣問懵了:“世子冬宴上仗義執言,孤感懷還來不及,何來‘得罪’之說?”
“若非如此,為何偏偏挑了我做伴讀?”裴飒眉頭擰得更緊些。
趙嫣眨了眨眼,以眼神示意:怎麽回事?
流螢亦是茫然,輕輕搖了搖頭。
他們來得較早,離辰正還有兩刻鐘,然而崇文殿內已有人候着。
有伴讀陪着,趙嫣的底氣稍足了些,對着屏風後那道伫立的身形深吸了口氣,方踏入殿中攏袖道:“學生見過……”
話卡在喉中,趙嫣詫異地望向一襲儒雅青衫的青年:“怎的是你?”
周及正凝神觀摩壁上《鶴唳圖》真跡,聞言轉過身來,淡漠的視線在趙嫣臉上略一停留,面上又浮出了那點疑惑。
但他素來是知禮守禮的,很快移開視線,躬身行禮道:“臣周及,暫領東宮侍講學士一職,見過太子殿下。”
趙嫣自然知曉他是今後的太子侍講……可上午時辰的課業,不一直是交由太傅輔佐的嗎?
管他呢!
只要能離聞人藺遠遠的,她自是高興還來不及。
趙嫣還是頭一次覺得周及這張冰山臉如此可愛,嘴角幾不可察地翹了翹,忙道:“久仰小周先生大名,快請坐。”
周及在她眼中看到了如盼甘霖的熱忱,心中略有違和。
然而思及太子素有賢名,待誰都這般溫柔和煦,也就慢慢釋然了。
他略一颔首致意,方撩袍端坐,問道:“臣初上任,對先前教學進程尚不了解。還請殿下告知,如今所學是何書何篇目?”
自文太師致仕後,倒是有幾位翰林的學士來講過學,因都是兼任輔佐,講的文章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根本無甚系統可言。
趙嫣本也志不在此,便随意點了一篇自己熟知的:“年前學到了《春秋要義》第二卷。”
周及表示明了,溫潤的指節拿起鎮紙由左至右一撫,開始講解起來。
他的聲音不如聞人藺那般低沉醇厚,清清冷冷有如泉水漱石,波瀾不驚。
趙嫣曾一度嫌棄周及講書的音調宛若念經般枯燥,現在才知自己當初身在福中不知福。至少面前這位小古板一生以文墨為友,心無旁骛,坦蕩磊落,全然不似聞人藺那般外白內黑、危險狡詐。
右邊書案的裴飒一臉驚訝,盯着周及空空如也的書案,沒忍住問道:“他不用看書就能授課的嗎?”
趙嫣對周及的教學方式習以為常,便含笑答道:“周挽瀾記憶好得很。胸有千卷,倒背如流。”
裴飒肅然起敬,拿書的姿勢都端正了幾分。
然而,那書卷拿倒了。
“……”
這下趙嫣明白他那番兇巴巴的“得罪”之辭從何而來了,晉平侯世子竟然是大字不識幾個的純武夫。
要這樣的少年規規矩矩坐在崇文殿伴讀,也難怪他會如此悶悶不悅。
趙嫣正遲疑要否出聲提醒,便見一道陰影自身後侵襲,越過頭頂在書案上蔓延,直至将她整個兒籠罩其中。
這種熟悉的感覺……
趙嫣緩緩回頭,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暗色的袍角,視線再往上,便是聞人藺那張不辨喜怒的俊顏。
該來的還是來了。
趙嫣忙調開視線,佯做認真看書,聽見聞人藺低沉的嗓音自上方傳來:“今日崇文殿,倒是熱鬧。”
周及方才一心認真授課,直到聞人藺出聲方反應過來,便也擡眼看他。
四目相接,周及依舊端坐如松,不見絲毫怯意。
“肅王殿下!哎喲,都怪老奴!”
崇文殿的掌事太監适時打破了死寂,解釋道,“周侍講暫代少師之職,為太子殿下授課,陛下就将辰正勻出來給周侍講,武課則挪至巳正。老奴原是親自去給您回話的,誰知您正巧入宮面聖,這才岔開了。”
掌事太監擦了擦額上細密的冷汗,賠笑道:“您看這……可否去後殿歇息一個時辰,容老奴給您沏杯熱茶賠罪?”
聞人藺的脾氣看起來好極了,目光在小太子低垂的後腦勺上微頓,略一擡手道:“無妨,本王就在此處旁聽。”
說罷,他行至先前皇後旁聽的圈椅前,堂而皇之振袖坐下,屈指抵着太陽穴示意他們繼續。
掌事太監自然不敢勸阻,見周及沒有出聲反對,于是奉了茶讷讷退下。
周及确實對文墨以外的東西毫無興致——甚至可以說,有些遲鈍。他只朝着聞人藺略一颔首致意,便接着講解起來。
殿內看似平靜和諧,如果沒有忽略那道若有若無掃來的微涼視線的話。
趙嫣專心致志地看着面前的書卷,時不時執筆圈畫,纖長的眼睫半垂着,顯出幾分女氣。
聞人藺端詳着她這副好好學生的認真模樣,冷白而筋絡分明的手随意搭在膝頭,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點叩着。
在別人的課上,倒乖巧得很。
別說發病暈厥了,連眨眨眼皮都舍不得。真稀奇。
沒由來一聲低嗤,輕飄飄落在相隔極近的趙嫣耳裏。
她不知聞人藺在哼笑什麽,只覺一半身子涼飕飕的,任憑她再凝神,也無法阻止時辰的流逝。
撞鐘聲響,一個時辰的文課很快過去。
周及平靜起身回禮,将崇文殿交給了兼任太傅的肅王。
聞人藺放下交疊的長腿,剛要朝趙嫣行去,便見她一溜煙起身,跟着裴飒一同去殿外長廊遠眺透氣去了。
聞人藺望着她頭也不回的背影,頓了一頓,緩緩眯起眼眸。
廊下風鈴叮當晃動,陽光淺淡,曬得很舒服。
裴飒倚靠在欄杆上,抱臂與人閑聊:“沒想到周侍講年紀輕輕,與肅王對峙卻絲毫不落下風,真是當之無愧的文人風骨。”
趙嫣聽了不免失笑。
風骨麽,周及自然是有的。世人皆言周挽瀾是高嶺之花,難下凡塵,只有趙嫣知曉他純粹是因為略有臉盲,為避免認錯人的尴尬,索性閉口不語,等候對方自報家門。
久而久之,便給人一種孤高難近的錯覺。
趙嫣收斂心神,戚戚然望着京城遠處青灰色起伏的群山,長長嘆了口氣。
裴飒果然被她這番愁苦的模樣吸引了目光,轉頭看了過來。
“接下來肅王的課,恐有難度。”
趙嫣适時将話題朝自己預設的方向引。
裴飒不以為意:“騎射是我的強項,對弈和兵法亦略懂,無甚難的。”
“是呢,所以孤才特地請世子為太子伴讀,襄助于孤。”
說着,她面露幾分凄惶,垂首嘆道,“都怪孤身體太弱了,是以在太傅的課上表現得不盡如人意。”
裴飒是個仗義的直腸子,聽太子是特意請求他相助的,心裏的抵觸郁悶已消了大半。
又見小太子神色低迷,便了然道:“他刁難殿下?”
趙嫣只搖首一笑,一副委曲求全的好脾性。
裴飒心中責任油然而生,直言道:“明白了。臣雖不喜殿下柔弱,但該盡之責,義不容辭。”
趙嫣面露感動,待裴飒轉身先行入了殿,她才轉頭對候在殿外的流螢道:“張太醫研制的那茶,給孤泡一杯來。”
若沒記錯,今日的武課又輪到了騎射。
趙嫣最頭疼的,便是這門課程。因其不似兵法、對弈那般只需端坐即可,教學時少不了身體接觸,還是多留一手準備為好。
皺眉飲下那杯苦茶,待脈象發生了變化,趙嫣再回大殿時步履輕松了許多。
聞人藺沒有去崇文殿後的校場。
殿中的書案已經挪開,騰出一片空地來,聞人藺正盯着周及坐過的那把椅子,慢悠悠道:“把這髒東西給本王丢了。”
掌事太監擦着冷汗,點頭哈腰地命小太監将椅子挪了出去,換上聞人藺方才坐的那把。
而方才提前進殿的裴世子,正腰腿上各綁一沉重的沙袋,端着一盞茶在角落裏紮馬步,鼻尖上已滲出細密的汗珠。
“怎麽回事?”趙嫣愕然問李浮。
她不過去飲了一杯茶的功夫,她的“盟友”怎就這樣了?
李浮悄聲答道:“許是對肅王今日的授課內容不滿,裴世子便為您抱不平,主動提出代您對戰。然後就……”
說着,李浮搖了搖頭:“裴世子的身手絕對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可惜對手是肅王,抗了幾十招還是敗下陣來。肅王說其下盤不穩,得多練練,于是便這樣了。”
即便如此,趙嫣對裴飒的好感只增不減。
裴飒說過不喜太子濫好人的性子,可到了關鍵時刻仍會挺身而出,這份不以自身喜惡待人的忠貞,在人人自危求保的朝堂中頗顯得難能可貴。
何況聞人藺是單手就能壓制叛軍猛将何虎的人,能與他過上幾十招,雖敗猶榮。
一陣喑啞的拖動聲傳來,打斷了趙嫣的思緒。
聞人藺擡手握住椅背,将其拖到了窗邊的位置,而後面朝趙嫣坐了下來,交疊雙腿撫平下裳。窗邊柔和的暖陽斜斜投射進來,一半打在他英挺的側顏上,一半順着他的衣裳下擺和靴尖蜿蜒垂下,仿佛勾了一匹金紗。
這樣的聞人藺如去年雪中初見時那般,安靜而無害。
“太傅。”趙嫣平靜地朝他行了禮,沒有半點慌亂躲閃。
聞人藺擡起眼來,濃長的眼睫便也染了金的光澤。
“看來殿下,是想好如何應付本王了。”
他含着興味的笑,示意她靠近些。
趙嫣依言向前一步,對答如流:“太傅這是哪裏的話,孤說過會好好學的,再不懈怠。”
聞人藺卻是笑了,拇指微微摩挲玄鐵指環。
內侍很快将教學所需兵器搬了上來,刀劍長槍,應有盡有。
“春寒料峭,校場上四面通風,易風邪入體,便不必挪動了。今日教授殿下簡單的格擋之術,将來再遇險,便可防身。這也是皇上的意思。”
聞人藺看出了趙嫣的心思,起身行至兵器架前,指節挨個點過兵刃,“上次是殿下命好,反抗時萬幸只傷了表皮。下次若再這般不管不顧……”
他睨眼過來,半邊身形陷入陰影中,擡指輕輕橫過自己的頸側。
輕描淡寫的動作,卻讓趙嫣驀地發寒。郊祀歸途遇刺的驚險畫面争先恐後浮現腦海。
她乖乖伸手,接過了聞人藺為她挑選的輕便匕首。
匕首冰冰冷冷,握在手中有些不适。
裴飒還在角落裏蹲着,手中的茶盞已晃起微微的漣漪。聞人藺像是忘了還有這麽個人存在,只專心致志地為趙嫣拆解講解動作。
趙嫣面上“受寵若驚”,心中暗自切齒。
難為肅王殿下對她如此關愛,連一對二的課程,也要将全部精力放在她一人身上。
“被人從身後以利刃挾持,切不可随意晃動腦袋掙紮。”
聞人藺只單手就攥住了趙嫣握刀的腕子,輕松将匕首反擱在了她自己的頸上,“殿下方才那動作,便不對……”
感受着指腹傳來的脈搏,他尾音微妙的一頓,若有所思。
趙嫣自知是那杯茶的藥效起了作用,唇線一揚,掙了掙道:“太傅只為孤講解,而對裴世子置之不理,是否不太公平。”
“殿下這般掙動,只會激怒歹徒。因如此攀住我的手臂,往下壓,另一只手臂曲肘,用盡全力往後擊。”
聞人藺一邊糾正她的動作,一邊氣定神閑道,“太子太傅,自然只對太子殿下負責。本王素來專一,不似殿下這般……”
他低沉的嗓音自耳後傳來,想了個合适的詞:“……朝秦暮楚。”
誰朝秦暮楚!
趙嫣一肘子回擊,卻被聞人藺輕松包住。
“力道不夠,必失先機。”
聞人藺鉗制着她,“殿下自病愈受驚以來,待人對事總留有幾分警惕。可對那周狀元,卻頗為親近信任,好似早就相識一般。”
趙嫣眼皮一跳,裝糊塗道:“太傅說笑了。孤沉疴病體,連伴讀都是臨時湊的,相交更是伶仃寥落,怎會認識周狀元?不過是久仰其才高志潔,心生敬意罷了。”
聞人藺“嗯”了聲,淡然颔首:“他才高志潔,本王陰險狡詐,是以避之不及。”
原來您還知道吶?
趙嫣擡手反擊,卻被他連另一手也制住,反鉗在身後。
自始至終,聞人藺都只用了左手,而力量更強的右臂一直負在身後。
他凝視她因惱怒挫敗而泛紅的耳尖,眼底笑意遞染:“聽聞周狀元曾在華陽游學,許是見過長風公主。”
與旁人看來,肅王只是在盡職盡責地與她拆分講解動作,只有趙嫣知曉他藏在道貌岸然下的惡劣心機。
“是嗎?若真如此,他日有機會見面,周侍講定是第一個認出嫣兒的人。”
言外之意,周及沒認出她來,則說明她并非他的故人。
趙嫣反将一軍:“肅王殿下對孤的胞妹,倒是十分上心呢。”
“自然。”
聞人藺俯身挨近了些,故意道,“本王還盼着簪花宴上,能一睹長風公主芳容。”
“……”
趙嫣束胸勒得緊,本就喘息困難,聞言險些眼前一黑。
匕首叮當墜落在地,趙嫣捂着腕子跌坐,從聞人藺的角度看去,只見她瘦弱的雙肩不住聳動,似是難受至極。
他目光凝了凝,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方才也沒用什麽勁。
“同樣的招數用第三遍,便不管用了。”
說着,他伸手去扶趙嫣。
指尖才觸及她的衣料,便見寒光已閃到眼前。
聞人藺眸色一凜,左手輕飄飄攥住她的腕子,剛想嘲弄她的偷襲不堪一擊,便發覺不對。
她手中握着的只是刀鞘,那麽匕首只可能在……
耳畔風響,聞人藺下意識以右臂格擋住趙嫣揮來的另一只手,略一側首,刀刃擦着他的下颌而過,帶起鋒芒的涼意。
陽光從僵持的兩人中靜谧穿過,照亮空氣中舞動的塵埃。
風停,兩人蹁跹的衣料也随之落下,殿中靜得只聽聞一急一緩兩道交纏的呼吸。
聞人藺很快回過神來。
方才她佯做脫力跌坐,只是為藏好匕首和刀鞘做掩飾。這一招佯攻用得極妙,竟然能逼他出雙手應付。
“殿下這是,真打算弑師?”
他虛垂着眼簾,看着面前氣短不已的少年,漆眸暈開如墨般的深暗。
“學生怎敢?”
用力過猛,趙嫣束好的發髻散下一縷,臉頰血色充盈,急促喘息道:“兵不厭詐,是太傅教得好。”
她聲音是虛弱的,脈象紊亂,可眼睛卻很明亮。
仿佛在說:你看,孤說過會好好跟着太傅學的。
聞人藺像是第一次認識她,凝神瞧了許久。那目光仿佛要生生剝開她的層層僞裝,露出最真實幹淨的內裏。
被制住雙手的姿勢并不好受,趙嫣心髒突突打鼓,見他果真不再提“華陽”“長風公主”的話題,便不動聲色地掙了掙腕子。
聞人藺當做沒看穿她這點小心思,平靜松了手。
撞鐘聲适時響起,趙嫣輕咳兩聲避開視線,朝聞人藺晃悠悠行禮告別,這才行至仍在紮馬步的裴飒面前,替他取走伸臂端着的茶盞道:“你沒事吧?”
整整一個時辰,杯子裏的茶水竟是一滴未灑。
裴飒解了腰腿上的沙袋,擡手按着後頸,将僵痛的脖子撇得咔嚓響,語氣透着濃濃的不甘:“無礙,練練基本功而已。”
趁着聞人藺還未反悔,趙嫣忙帶着裴飒往殿外走。
上了回東宮的轎辇,放下重重車帷,趙嫣這才癱倒在繡枕堆中,連多說一個字的力氣也無了。
阿兄保佑,今天又是茍住小命的一天。
崇文殿。
聞人藺擡起右臂,緊束的武袖上,衣料被劃開齊整的一道小口。
這是方才太子偷襲之時,他擡臂格擋下的。雖然只是極細極淺的一道破口,旁觀了全局的張滄卻難免額角突突直跳。
除了在敵軍如蝗的戰場上,他還沒見有誰能近王爺的身。
這一刀多危險吶!若非王爺身經百戰,及時化了招式,匕首說不定就劃在王爺的臉上了!
平心而論,王爺這人吧喜怒不定,手段呢也不甚光明,名聲更不用說了,能止小兒夜啼……
也就着一張臉算得上出色,若是連最後的優點也沒了,以後還如何找媳婦兒?
眼瞅着簪花宴要到了,他還指望着王爺找個知冷知熱的溫柔夫人相伴呢,可不能在這關鍵時刻破相。
與張滄千回百轉的心思相比,聞人藺倒是淡然得多。
“華陽那邊,可有動靜?”他問。
張滄這才想起正事來,答道:“已收到蔡田的飛鴿傳書,他按照您的吩咐谒見了太後娘娘,長風公主随行在側,并無異常。”
聞人藺略一沉眸:“确定,是小公主本人?”
張滄道:“蔡田會繼續潛伏在行宮一段時日,觀察是否有變。”
聞人藺擡指撫了撫那道微小的破口,忽的低笑起來。
每當他略覺乏味之時,小太子總會勾起他新的樂趣。也罷,倒想想看看東宮的這場戲能演多久。
不知到了藏不住的那日,她會露出怎樣惶恐顫栗的神情呢。
真是期待極了。
料峭春風穿堂而過,雲翳遮擋了太陽,于皇城上空投下大片陰影。
驚蟄,潮濕的雨氣席卷京城。
春雷滾滾,雍王府別院一派陰沉。
紗帳鼓動,映出裏頭蛇一般扭捏的身形,吟哦夾雜在雨聲中,分不清是痛楚還是歡愉。
趙元煜看得口幹舌燥,可這燥熱也就止步于胸腔,再往下,便沒了半點反應。
帳中是他買來的最烈性的女子,只沾了一點那藥,便神志不清成了這般模樣。
“這藥,确定男女都能用?”他扯了扯衣襟,問道。
衣着輕薄透肉的女冠沒骨頭似的貼着他,媚笑道:“世子放心,仙師親自調配的靈藥,便是閹人用了亦能重振……”
說罷意識到自己戳中了趙元煜痛處,女冠面色一白。
可眼下趙元煜并不在乎這些。
他對這藥性頗為滿意,即将摧毀太子賢名所帶來的扭曲愉悅感,掩蓋了他身患隐疾的痛苦。
趙元煜仔細盤算着,幾乎按捺不住興奮道:“光是如此還不夠,得再加上一條罪,使其萬劫不複。”
女冠賠笑,從善如流敬酒道:“妾替仙師恭祝世子一步登天,榮光無限。”
趙元煜哈哈大笑,一把将女冠拉入懷中,紫白的閃電将他陰鸷的臉照得猙獰。
幾場春雨過後,京師煥然一新。
厚重的青灰色逐漸掩映于桃紅柳綠中,天上紙鳶紛呈,地上百花齊放,蜂蝶萦繞,一派生機盎然。
恩科放榜,最不開心的是柳姬。
“若非東宮遇上禍事,今年的恩科我……”
恩科如何,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趙嫣明白她的未盡之言:若沒有去年的接連禍事,考中恩科的或許就是沈驚鳴、程寄行那樣的少年英才……
東宮也不至于勢單力薄,至今未有擁趸跟随。
趙嫣看着禮部呈上來的名冊,一個頭兩個大,這些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人哪!和朝中各黨派沾親帶故,一個幹淨能用的都沒有。
偏生父皇閉關清修,無暇顧及簪花宴,這重任便落在了東宮頭上。
天快黑了,趙嫣還忙着溫習宴會流程,桌上關于各部官員為恩科進士引薦官職的奏折堆積成山,她還未來得及查閱。
流螢進來掌燈,見奏折後的少年眉頭緊鎖,便勸道:“明日還要赴宴,殿下早些歇息吧。”
“是這個理。”
柳姬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案幾上百無聊賴地畫王八,“你如今并無實權,皇帝也不會真的放心将任免之事交予你手中,那些奏折随便批個‘閱’字就行,不必急于一時。”
“倒不全是為奏折苦惱。”
趙嫣擡起纖細的手掌,輕輕覆在點了朱砂小痣的眼尾。
不知為何,從午後開始,她這只眼皮便跳個不停,攪得人心煩意亂。
春風滿城,肅王府卻仿佛被神明遺忘。
在京城争妍鬥豔之時,這裏只有蒼松翠柏挺立,不見半點桃粉杏紅。
蔡田自華陽行宮歸來已有數日,可連王爺的面也不曾見到。算算日子,已快到了病發的時候了。
每當此時王爺的心情便不佳,誰也不見。
他看着緊閉的書閣大門,問道:“上個月的藥,王爺幾號吃的?”
張滄想了半天,才道:“王爺說想看看身體的極限,撐到第七號才服藥。”
蔡田點點頭。
今天才是初二,看來還有幾天才到那時候。
“發病的時日一月比一月晚,說不定哪天就不用吃藥了呢,也是好事。”
張滄正絮叨着,書閣的門便從裏打開了。
聞人藺除了臉色比平常白些,并無其他異常。
“備車,入宮。”他道。
暮色中,他的背影依舊高大挺拔,步履從容,仿佛世間沒有一物能使他駐足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