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除夕
第16章 第16章 除夕
書房中,趙嫣給孤星看那支護腕造型的袖裏菖蒲。
“卑職已檢查過了,此物的确是袖箭,內外并無問題。只是……”
孤星将袖裏菖蒲重新奉還,方在趙嫣疑惑的目光中繼續道,“只是此物小巧,應是給女子防身用的。”
見趙嫣擰眉,孤星垂首,忙補上一句:“若是半大少年,也可使用。”
護腕上的镂花菖蒲精細華麗,的确是女子喜愛的風格。何況少年生長極快,骨量一天一個變化,有幾個會去定制這等用不了幾個月的兇器防身?
是嘲諷東宮太子男生女相,還是懷疑……
趙嫣不敢繼續揣測,看着面前這物件都覺得紮眼起來。
她抓起袖裏菖蒲欲丢出門外,然而手揚在半空中頓了頓,又慢慢收了回來。
她如今頂着趙衍的身份,須得忘記自己的原名與喜好。而趙衍是個寬厚到近乎傻氣的人,斷不會因為一支疑似女人使用的袖箭而心存芥蒂,流露慌亂。
趙嫣索性以不變應萬變。她倒想看看聞人藺那張人畜無害的皮囊下,到底存了怎樣的心思。
僅是須臾便沉靜下來,趙嫣恢複了東宮太子應有的溫和敦厚,握着那暗藏殺機的袖裏菖蒲道:“對了,孤的那兩個故交,可有下落了?”
冬節過後,趙嫣便暗中命孤星去明德館,找尋與故太子有過書信往來的王裕與程寄行。
她有很多事想問這兩人。如今大半月過去了,按理說應該有結果了才對。
孤星也是為回禀此事而來。
沉默半晌,他如實禀告道:“回禀太子殿下,那位姓程的貢生七月中突發急症,猝死于寝舍內。他鄉下的寡母認領了程生的屍身,并未提出什麽質疑,沒幾日便下葬了。”
Advertisement
趙嫣訝異,忙問:“什麽病死的?”
孤星道:“似是通宵挑燈讀卷,誘發心疾。”
趙嫣莫名聽得心尖發涼。
一個月內明德館暴斃兩名貢生,與趙衍有交集的沈驚鳴與程寄行皆先後而亡,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嗎?
想了想,她問:“查過程寄行的病史麽,确定死于心疾突發?”
孤星明白主子的意思,點頭道:“卑職自稱為程生同鄉,向其同窗打探過此事。可奇怪的是,同窗皆言程生素日身體康健,騎射一流,連風寒小病都極少有過。翻看明德館今年來的儒生出勤冊子,程生亦是滿勤。”
“這說明,這一年來他從未告過病假。”
趙嫣了然,這實在不像是一個患有心疾之人該有的表現。
“王裕呢?”
趙嫣将希望寄托在這最後一人身上。
“程生病故不久,此人便謝師雲游了,至今未有音訊。”
孤星抱拳道,“殿下放心,卑職正在全力追查。”
不太對勁。
多少儒生學子視科考為登天之梯,盼望魚躍龍門,這個王裕已是貢生身份,離最終殿試僅有一步之遙,為何偏偏在此時選擇辭師遠游?
心中疑窦漸濃,趙嫣覺得自己有必要再與柳姬談談。
剛行至承恩殿門口,便聽到裏頭傳來一陣稀裏嘩啦的傾倒聲。
流螢呈來的新鮮糕點,剛要勸,趙嫣便止住她的話茬道:“母後只說不許她出門,沒說不許我去看她吧?”
說罷親自接過糕點托盤,推門進去。
一只靴将才邁進殿中,便踩到了一本仰躺在地磚上的舊書,遠處還橫七豎八躺了不少紙筆書卷,幾乎沒有落腳之處。
柳姬支棱着腿歪在窗邊坐床上,正百無聊賴地擲棋子玩。
一枚白子蹦到了趙嫣靴下,她順勢拾起,将它補在了棋盤上的斷點處。
柳姬挑眉,朝她看了過來。
“呵!這還沒到清明節呢,殿下怎的就想起來看我啦?”
大美人一開口便夾槍帶棒的,字字不提委屈,但字字都暗諷禁足殿中的無聊至極。
“想讓母後放下戒心,總得需要時日。再說了,我這不一直在等你想明白,給我答複麽。”
趙嫣被她逗笑了,将裝着各色精致糕點的托盤置于案幾上,随即規矩坐在她對面,“聽流螢說你愛吃甜食,便讓膳房多做了些。”
柳姬皺了皺鼻子,半晌,沒忍住挑了一塊蜜豆糕塞入嘴中,哼哧道:“我沒什麽好答複你的。既然已确定趙衍不在了,真相如何又有何重要?”
“若真這麽想,你就不會冒險回宮了。”
趙嫣也不廢話,取出那張曾與趙衍書信往來的名單,“這三個人,你認識嗎?”
柳姬的目光從紙箋上一掠而過,不假思索:“不認識。”
“沈驚鳴和程寄行死了,王裕下落不明。”
趙嫣道,“死在太子出事前一個月。”
聽到這話,柳姬那雙玩世不恭的琉璃眼才微不可察地一顫,很快又若無其事地撚起一塊新的糖糕來。
柳姬撒謊了,幾乎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守口如瓶。
趙嫣心知肚明,适時退讓,從袖中取出另一張字箋撫平在柳姬面前——
是在沈驚鳴贈予太子的那本《古今注》中發現的字條。
“那我換個問題,這個‘拂燈’是何意?”
這一次,柳姬的目光在力透紙背的紙箋上停留了許久,神色幾番變化。
她回道:“撲棱蛾子。”
“什麽?”
趙嫣一滞,随即慢慢擰起眉頭,“我并非在與你開玩笑。”
“我也并非在與你開玩笑,你沒仔細讀過那本《古今注》吧?”
柳姬已是不耐,咽下糕點道,“‘飛蛾善拂燈,一名火花,一名慕光。’①拂燈,便是飛蟲,俗稱撲棱蛾子。”
趙嫣愣住了。
她沒想到自己視作重要線索的,費盡心思去追察的紙箋,竟只是沈驚鳴随手謄寫的飛蟲別稱。
柳姬捧着糕點,眼睜睜瞥見趙嫣緩緩垂下眼簾,眼中的光彩明顯黯了下去。
記憶浮現腦海,面前的身影變得模糊斑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與之形似的少年。
曾幾何時,柳姬與趙衍也曾于此執子對弈,嬉笑調侃。
“趙衍,你怎麽跟個木頭人似的,身邊一個伺候的美人也沒有?”
她大剌剌盤腿坐着,喋喋抱怨,“害得我整日只能對着你這張小白臉,好生無聊。”
趙衍将外袍松松照在單薄的肩頭,溫聲道:“美人沒有,不過孤有個孿生妹妹,甚是漂亮可人。”
“有多可人?”柳姬兩眼放光。
趙衍手抵着下颌沉思良久,方慢吞吞道:“嗯……和孤一樣。”
柳姬作勢要打,趙衍卻愉快地聳肩低笑起來,笑着笑着,又咳得天昏地暗。
柳姬終是不忍,懸在半空的巴掌終是輕輕落下,改為給他撫背順氣。
“既是這般疼愛,為何不護在身邊?”她問。
趙衍氣喘籲籲地搖頭。
“孤體弱無能,常惹她生氣厭惡。何況東宮并不安全,孤不想……将她拖入泥淖中。”
“她厭惡你?那你還這般挂念着她。”
趙衍只是搖首笑笑:“我知道嫣兒說那些都是氣話,因為她一心虛,便喜歡氣勢洶洶地反問回來。譬如‘誰稀罕你的東西’‘誰擔心你了’……說完氣話又會一個人悄悄躲起來後悔,嘴硬心軟的模樣倒與你有幾分相似。”
他眼中全是兄長的寬厚溫柔,應允道:“下次有機會,定然引薦你們認識。”
柳姬沒有等到他的“引薦”,倒是記住了趙衍嘴裏那個一心虛便下意識反問的小姑娘。
可憐的小公主與她一樣,都被剝奪了原本的身份和姓名,頂替別人坐在了搖搖欲墜的東宮危椅上。
“那麽你呢?你為何在意太子的死因?”
柳姬不自覺放輕了聲音,“我聽趙衍說過,你似乎很讨厭他。”
那極低的“讨厭”二字,如同細針刺痛趙嫣心中最脆弱之處。
她蜷起了手指,上等的衣料在指間起了褶皺。
“是,我讨厭他。”
她低聲道,“讨厭他背負那麽多人的喜愛與希冀,而我再如何努力也從不被認可。讨厭他明明脆弱得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掌控,卻還總想着去照顧別人……”
僅是一瞬,她低垂的眼簾重新擡起,眸光澄澈堅定。
“可那又怎樣?他是我血脈相連的兄長,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在乎我的人!”
低柔的嗓音如珠玉落盤,擲地有聲。
柳姬微張唇瓣,久久不語。
趙嫣以為今日又是無功而返,不由輕嘆一口氣,起身離去。
“王裕在滄州有田産。”
身後驀地傳來柳姬低沉的嗓音。
趙嫣詫異回首,見柳姬拍了拍指尖的碎屑起身。
“我知道的并不比殿下多,既然目标一致,與殿下合作也行。”
柳姬環顧承恩殿,抛出了自己的條件,“我要行動自由。日日禁足屋中,我已是待到厭煩了。”
如雲開見日,柳暗花明。
趙嫣攏袖一笑,輕而鄭重道:“當然。”
轉眼便是一年歲末,除夕在滿城煙火的熱鬧中如期而至。
梁州牧帶着數以百車賞賜搜刮而來的珍寶滿載而歸,厲兵秣馬。而朝廷揚湯止沸,圍城之急解了不到半月,宮中已是歌舞升平。
除夕家宴,皇帝并未出席。
趙嫣與那幾個妃子及未出嫁的公主不熟,索性尋了個借口提前回了東宮。
沐浴洗去一身的疲乏,趙嫣只在發尾松松地綁了一條君子發帶,裹着厚重的狐裘出來,便見一襲緋衣的柳姬提着一小壇羅浮春②迎面而來。
“殿下怎的這個時辰回來了?”
她解除禁足後便恢複了以往的随性,來去自由。此時未施粉黛,五官竟比塗脂抹粉時更為英氣清晰。
一提起家宴上所聞,趙嫣便心覺煩悶。
“那神光教國師又借着占蔔天機的名義,慫恿父皇大興春社祭祀,以求蒼天庇佑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她恹恹道,“勞民傷財不說,春社祭祀正巧在上元節。這下我連花燈也沒得看了。”
無需端着名為“太子”的僞裝時,她總愛以“我”自稱,仿佛晝夜之中也只有這會兒能做回自己。
柳姬眯了眯鳳眼,食中二指勾着酒壇晃了晃:“陪我喝酒去?羅浮春,甜的。”
趙嫣嗅了嗅空氣淡淡的甜香,宴會上本就沒動幾口的肚子開始咕嚕響起來,眼波一轉,颔首笑道:“悄悄的,別讓流螢知曉。”
柳姬親昵地去勾她的肩,手臂擡起來方反應過來,面前這個嬌俏的少年已然不是當初的趙衍了。
便不着痕跡放下,別過頭哼道:“你倒是不怕我在酒裏下毒。”
“我這張臉,你舍得下手?”
趙嫣不動聲色地揶揄回去,又問,“滄州那邊,王裕可有下落?”
“暫未。”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着,與巡邏的宮侍看來,就是一對恩愛的小情人。
積雪自屋檐墜落,遠處中升起紅黃藍紫的光束,在黑藍的夜幕中炸開朵朵荼蘼。
直到煙火完全綻開了,震耳的砰砰聲才相繼傳來。趙嫣停下腳步,朝着廊庑盡頭望去。
流螢獨自坐在石階的陰影中,仰頭望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出神,身上落着色彩斑駁的煙火餘光。
除夕夜放恩,其他近身服侍的宮人都去偏房吃年夜飯了,趙嫣好不容易才說動流螢休息兩個時辰,卻不料她一個人坐在此處,剪影蕭索而孤寂。
趙嫣想了想,朝流螢走去。
“流螢姊姊在看什麽呢?”
聽到身後動靜,流螢忙按了按眼睛回頭。
煙火升空而起,璀璨的光芒下,她的眼角泛着微微的紅。
那一瞬,趙嫣忽然明白了什麽。
她将狐裘下擺墊了墊,坐在流螢身邊。
流螢惶然欲起身,澀聲道:“石階寒冷,殿下萬不可坐于此。”
柳姬皺眉将流螢按回去,也跟着坐在了流螢身側。“太子殿下”與“寵妾”一左一右,将沉穩內斂的掌事宮女夾在中間。
這下流螢動不了了,只好繃着身子坐下。
“你也很想他吧?”
趙嫣托着下颌,望向那輪被積雪與枯枝切割得破碎的明月。
流螢沒說話,素來古井無波的眼中流露出近乎哀傷的神色。
柳姬去而複返,不知從哪裏順來了三只酒杯,拔開酒壇木塞一人斟了一杯。
趙嫣先取了一杯酒,流螢遲疑了片刻,也取了一杯捧在手心。
“敬故人。”趙嫣舉杯提議。
“敬故人。”柳姬附和。
三只酒杯于月色下叮的一撞,然後不約而同傾于階前,告慰泉下孤魂。
三線酒水自左而右-傾灑,趙嫣也紅了眼眶。
月下煙火正盛,三人依偎在這靜谧無人的角落,看同一輪皎月,品同一壇清酒,亦是緬懷同一個溫柔過他們歲月的少年。
夜風拂過,滿城燈火随之搖曳,燦若星河。
煙火尚在繼續,肅王府大門緊閉,隔絕了外邊的熱鬧。
書閣只燃了一對鶴首銅燈,聞人藺坐在離炭火最近的椅中,正用血色的朱砂筆勾畫冊子中的名字。
右副将蔡田帶來了外邊的消息,知曉主子到了那寒骨毒發作的日子,正是心情不佳之時,便越發放輕聲音恭敬道:“皇上定了上元節郊祀,儲君亦會随行。”
見主子不語,蔡田繼續回禀道:“探子來報,似是有人在暗中查探明德館那幾個儒生的消息。”
聞人藺勾畫的朱筆慢了下來。
蔡田繼而道:“近來城中混進了不少江湖浪士,屬下追查之下發覺,這批人與雍王世子的幕僚多有接觸。郊祀将近,他們恐會有動作。”
郊祀?
一旁立侍的張滄瞬間激靈,“那豈非是沖着儲君之位來的?那群狗賊,就知道與咱王爺的搶食!”
蔡田抱拳垂首,白眼翻到後腦勺。
他這個同僚什麽都好,就是嘴太碎,腦子不甚聰明。
張不聰明絲毫沒領悟到蔡田的暗示,摩拳擦掌道:“王爺,這回咱們還要不要出手?”
炭盆的火光映在聞人藺臉上,不見絲毫暖意。
他看着蒼白指尖沾染的那一點朱砂血色,眼睫垂下陰翳,像是在思索要不要救一只來歷神秘的野貓。
良久,手中朱筆終是落下,毫不留情地劃去最後一個名字。
“本王早說過,東宮擋的不止本王一人的道,多活幾日少活幾日,又有何區別。”
熱鬧的除夕夜中,他置之事外的嗓音顯得格外冰冷。
給她那支袖裏菖蒲,已是他最大的善意。
至于最終是死是活……
與他何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