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袖箭
第15章 第15章 袖箭
箭矢黑漆為杆,玄鐵為鏃,握在趙嫣手中似有千斤之重。
聞人藺擦身行至兵器架前,已經挑好了稱手的弓箭。
是一張二石力的良弓,挽于左臂,廊下颀長的影子一直延伸至趙嫣腳下,英挺矯健仿若射日之姿。
他在等趙嫣過去。
于是趙嫣平靜神色,踏着地上的斜影緩步向前,行至聞人藺身側的站位。
聞人藺這才從箭筒中摸了一支羽箭,側身而立,雙腳微微岔開與肩齊平,将拉弓搭箭的要領一一示範清晰。
“箭羽于食中二指間,三指扣弦,拉弦時左臂前推,右臂齊平。以眼指手,瞄準。”
因是拆解示範,聞人藺将一舉一動刻意放慢,倒生出一股從容不迫的優雅來。
其冷白的指節拉弦如滿月,食指上玄鐵戒的冷光映在他的側顏上,那份優雅便染上了些許淩寒。
指節一松,箭矢“咻”地離弦,如疾光破空而去。
一箭穿透紅心,力氣大到草靶震裂,碎屑飛舞中,箭矢釘入校場磚牆三寸,裂縫蛛網蔓延,箭羽猶嗡嗡顫抖不止。
那支箭,甚至沒有開鋒。
可即便如此,二石良弓于他手中不過是孩童玩具,小試牛刀罷了。
他這樣的身手,便是于馬背上開七石重弓,三箭齊射,亦能做到例無虛發。其臂力、目力,已非“可怖”能形容。
趙嫣看着遠處四分五裂的草靶,不自覺攥緊了五指。
Advertisement
她手中的弓是兵器架上最輕便的一把了,比聞人藺手裏的那把要小上一圈,饒是如此仍是沉得慌。
聞人藺放下弓,轉過身看她。
這便是輪到她上場了。趙嫣抿了抿唇線,學着聞人藺的模樣一前一後岔開腿,彎弓搭箭。
趙衍體弱,每年皇家圍獵皆稱病缺席,應是不擅射箭的。趙嫣在華陽行宮,接觸騎射的機會亦不多。
是以不用刻意藏拙,在聞人藺手中輕松無比的技巧,到了她這兒就變得漏洞百出,不是箭尾凹槽卡不準弦,便是箭頭朝下垂墜。
好不容易拉開了弓弦,手臂卻因乏力而抖得瞄不準靶心。
趙嫣後背發熱,全神貫注,壓根顧不上聞人藺是何神情。
聞人藺看着搖搖晃晃的小太子,眸色幽涼,暈出些許輕淡的笑意。
他重新取了支鈍箭,以箭杆為戒尺,輕輕将趙嫣下垂的箭尖擡起,而後順着她的手臂不斷上移。
他的箭矢并未開鋒,可趙嫣還是能感覺到金屬冰冷的質感透過衣料傳來,帶起一路的戰栗。
箭矢最終停在她繃緊的小巧下颌處,點了點。
趙嫣不自覺擡起下颌,嗓子艱難地吞咽一番。
狐貍毛領嚴實遮住了小少年纖細的頸子,唇上幹淨,像是未經發育一般,不見少年應有的青澀絨毛。
聞人藺冷冷睨視:“腰背挺直,頸項勿要前傾。”
說話間,他負在身後的手掌自然地向她的後頸搭去,糾正動作。
趙嫣指尖一抖,箭已歪歪扭扭射出,叮地撞在五丈之外的磚地上,倒了。
被這麽一打岔,聞人藺懸在她頸後的手頓了頓。
趙嫣脫力地垂下輕弓,轉過身不好意思地笑笑:“孤的力氣太小了,不知何時才能追上太傅射藝之萬一。”
聞人藺盯着她那雙通透的眼,半晌才将手收回,重新負于身後。
他道:“太子手裏這弓,是給總角孩童啓蒙用的。”
言外之意,她竟是連十歲的孩子也不如。
趙嫣假裝聽不出他言辭中暗含的奚落,反正射出那一箭也只是為了避免與他身體接觸。
她好脾氣地彎了彎眼睛,誠懇道:“孤會好好學的。”
聞人藺笑了。
他從侍從手中接過趙嫣射出的那支羽箭,指腹沿着做工精良的黑漆箭杆一路撫去,然後屈指在鏃尖上一彈,發出清寒的金屬之音。
“太子這支羽箭是開過鋒的,只需小巧的力道,便能貫穿最堅硬的胸骨。”
他垂眸斂目,徐徐道,“可惜如此良機,太子錯過了。”
錯過了什麽?
反應過來,趙嫣微微睜大眼。
她觀摩着聞人藺的神色,可他臉上并無半點玩笑的意味。
殺聞人藺嗎?這的确是個很好的機會。
若趙嫣同何虎一樣是個魯莽沖動之輩,此時恐怕已經被勾出殺意來了。可她很清楚,這支鋒利的羽箭未必能近得了聞人藺的身,但聞人藺手卻能輕而易舉捏碎她的頸骨。
她拿不準聞人藺這番言辭瘋狂的暗示,是源于他興致來焉的惡意逗弄,還是別有企圖……
直覺告訴她,不要試圖在聞人藺面前撒謊,以卵擊石必自取其辱。
“孤總是猜不透太傅的心思,是以有時……的确懼憚太傅。”
趙嫣伸手接過他手中的箭矢,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真誠些,“但暗箭傷人非君子所為,孤亦不齒。騎射是為強健體魄,肅王殿下說這些話,實在太駭人了。”
不知哪個詞戳中聞人藺笑點,他忽的擡手抵着鼻尖,扭頭低笑起來。
“強健體魄?”
他笑得雙肩都在微微顫動,良久方平靜下來,垂眸俯視面前這個看似天真純稚的太子,“先練臂力吧,或許有生之年太子能拉得開這張……輕弓?誰知道呢。”
這一次,趙嫣明明白白在他眼中看到了戲谑。
不由暗自切齒,教儲君騎射不為強身健體,難道還是為了上陣殺敵嗎?
有何好笑的!
罷了罷了,左右她是仿着趙衍的語氣說話,就當這人嘲笑的是趙衍吧。
然而依然可氣!他又憑甚嘲笑她的同胞兄長!
趙嫣憋着一肚子火拉弓,練了一個上午臂力。
回到東宮,雙臂宛若灌鉛,酸痛難忍。
趙嫣僵着纖細胳膊,龇牙咧嘴地任憑流螢給她推拿放松,心中已是将那黑心腸的聞人藺腹诽百遍。
可冷靜下來,又品味出幾分不對。
聞人藺言辭間,似乎對她頗有敲打警醒之意。
肅王這般位高權重之人,從來不說廢話。只是不知他敲打的是真正的趙衍,還是對她這個贗品起了疑心……
一顆心下沉,趙嫣不由蹙眉打了個寒顫。
肅王府的馬車碾過長街。
搖晃的馬車中,聞人藺坐得四平八穩,慢條斯理解開寬大文袖遮擋的護腕,露出纏着繃帶的小臂來。
傷口顯然裂開了,繃帶上滲出些許血色。
一旁的張滄捧來金瘡藥,忍不住又開始絮叨:“那些狗賊下黑手行刺,王爺手上還帶着傷呢,就趕着回來給小太子授課。要卑職說,那就是個扶不起的劉阿鬥……”
“去将庫房裏那支袖裏菖蒲找出來。”
聞人藺重新上藥包紮,打斷了張滄的話。
“是……啊?”
張滄一愣:那東西女裏女氣的,王爺找它作甚?
……
連着練了兩天開弓,趙嫣連着數日手抖得連擡筆都困難。
連流螢見了也心生不忍,忙不疊讓張煦送了舒筋活絡的藥油來,勸道:“殿下不擅騎射亦非大錯,何必如此拼命?”
趙嫣按住流螢手中的藥瓶,牽連到傷處,不由直吸氣。
“你以為我轉性了,突然奮發圖強?”
扮成太子模樣,她的淺笑是介于少年與少女之間的明亮,“我是故意如此的,上了藥好得快,這苦肉計就不靈了。”
流螢直到第二日,方知她這話含義。
那天聞人藺說“兵法、對弈、騎射輪着來”,趙嫣便算到了這幾日輪到講習兵書了,課上文墨居多。
雖說自入東宮以來,她一直在模仿趙衍的筆跡,如今已得八九分神似,但應付肅王這樣的危險人物顯然還不夠,能拖一日是一日。
眼下小胳膊腿兒酸痛成這樣,便是極力控制,一落筆便如蚓走蛇行,這下連模仿趙衍字跡的功夫都省了,任神仙也寫不出原本雅正的字體來。
聞人藺單手抵着太陽穴,平靜掃視她那份不甚雅觀的謄寫,半晌,擱置一旁。
“去将本王備好的東西取來。”他吩咐身後的侍從。
侍從領命,很快取來一個比巴掌略長的漆盒。
趙嫣端坐于案幾後,偷偷觀察他的動靜。
這又是何物?聞人藺不會又想出什麽試探折騰的把戲來了吧?
正凝神間,座上之人已吧嗒打開了盒子,取出一個黃銅鎏金類似于護腕的精巧玩意兒。
聞人藺屈指點了點案幾,示意她:“手。”
趙嫣不明所以,遲疑着将手擱在案幾上。
她的指甲修整得齊整圓潤,手掌不似女子那般十指尖尖、軟若無骨,卻也沒有男子應有的硬朗修長,纖白秀氣得很。
聞人藺沒什麽神情,伸手撩開她的袖袍,露出細瘦的腕子。
趙嫣倏地蜷了蜷手指,如臨大敵。
察覺到她的緊繃,聞人藺一手拿着那鎏金的護腕,一手撚着她的中衣衣袖,擡眼看她。
趙嫣只好強忍着要抽回手的恐慌,老實溫吞道:“手臂還疼着……”
脈象可以改變,女子的骨量卻無法遮掩,她怕聞人藺摸出什麽來。
然而聞人藺只是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腕子上,将冰冷的金屬物件套上,嚴絲合縫一扣。
大小剛剛好,三瓣菖蒲花的镂紋清冷流光。
“這是……何物?”趙嫣細聲問。
“袖裏菖蒲。”
見她茫然,聞人藺換了個通俗的說法,“袖箭,暗器。”
暗……暗器?
趙嫣心下驚異,擡起左腕仔細觀摩了一番,發現這的确不是一只普通的護腕,下方有精細的機關,連接着小指粗細的一個孔。
“太子若不想當場被射穿腦袋,便別對着自己瞎觸。”
聞人藺涼飕飕的嗓音傳來,唬得趙嫣立刻将東西拿遠了些,僵着酸痛的胳膊,再不敢随便觸碰。
聞人藺笑了聲,傾身指了指她腕下的一枚突出機括,“此物隐秘,不易被查出,且對臂力沒有要求。只需對準目标,按下此處機括,暗箭能傷百步以內目标。不過只有三箭,太子省着點用。”
趙嫣像是拿了一個燙手山芋,不明白聞人藺此舉何意。
對手的東西不能随意收,恐出禍端。
趙嫣權衡片刻,方試探道:“孤身邊有東宮衛護着,許是用不上此物。”
聞人藺擡起眼來,悠然道:“質帝亡于舞姬行刺,元帝死于回宮途中,安王崩于湯池之中,他們死時哪個身邊沒有護衛守着?”
趙嫣眨了眨眼,無言辯駁。
她悄悄收回手,将那冰冷的暗器藏于袖中緊緊捂住,半晌方鼓足勇氣問:“那太傅,為何想起贈我這個?”
她可不相信聞人藺是照顧她那柔弱的力氣,才為她挑選如此稱心的“禮物”。
聞人藺看了她很久,漆眸映着窗邊黯淡的冷光,仿若寒潭深不可測。
他嗤的一笑,手搭扶手靠回太師椅中,淡然道:“就當是,回報太子在永麟殿上的良言誇贊。”
永麟殿?那場暗流湧動的招安冬宴。
趙嫣不記得自己有說過什麽誇贊聞人藺的話了,只覺他此時的神色高深莫測,仿佛只要再對視兩眼,便能從頭到腳将她看穿。
趙嫣握拳幹咳一聲,扭頭避開了視線。
寒風鑽入窗縫,吹散案幾上袅袅的暖煙。
今年的最後一場冬雪便在此時悄然降臨,洋洋灑灑,落在聞人藺晦明難辨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