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壽命一個月
壽命一個月
十歲那年的冬天異常的冷,雪也下得很大很厚。
公園一片白雪茫茫,彭萊踏在雪地上,遙遙看到不遠處自己父親和一個容貌姣好的女人在依偎親密。
彭萊咬着牙咯咯響,艱難地邁步淌雪前行。
她奮力地跑過去,摔倒了又站起來繼續跑。明明不遠的距離卻遙遠得像望不到盡頭的路。
她怎麽跑都到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父親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閉合的眼睛陡然睜開,呼吸一下子沉重起來。
早晨的日光透過窗簾照過來,房間光線明暗交錯。
彭萊從床上坐起身來,按着胸口調整着呼吸。
剛才那個夢又出現了。
她已經好多年沒做這個夢,現在這個夢居然卷土重來了。
彭萊起床拉開窗簾,推開窗戶,陽光明晃晃地照在她身上。
她在陽光裏伸了個懶腰,目光不自覺看向秦深的窗戶。
他的窗戶開着,他在窗前站着,手裏端着水杯在喝水。
秦深目光上擡,視線和彭萊撞在一塊。
彭萊沖他微笑。
他只是點頭。
昨天在鎮上的醫院,秦深向彭萊坦然說出自己壓在心裏多年的秘密。
秦深告訴她說:“你在我心裏很不一樣,不然我也不會說那麽多。”
彭萊玩笑地問:“有多不一樣?”
秦深沉默了一瞬:“你知道的。”
她知道?
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和他睡了,僅此而已。
在她心中,他還和初見時一樣,并無變化。
………
這天午後又開始下雨了,這幾場雨下得空氣涼絲絲,雨後的空氣都肅殺起來。
夜裏彭萊添了件衣服,将房間的窗關小一些,卻發現窗戶的銀杏樹已經滿樹黃葉,風過時,黃葉飄轉。
一場秋雨一場寒,不知不覺,那個漫長悶熱的夏天要過去。
彭萊忽而想起她剛到觀音山時,那會還是酷暑當頭,天氣還熱得慌,這一眨眼就又到了秋天,不由感嘆這日子過得可真快呀。
蔡驚鴻打了好幾次電話來問彭萊什麽時候回中海。
她的目的已經達到,還有什麽理由留在這兒呢?
“再過些日子吧。”彭萊說。
電話那邊的蔡驚鴻聽出了彭萊的心思,不禁問:“你不會愛上那個野男人了吧?”
愛上秦深?彭萊懵了,她怎麽會愛上他呢。
”不會吧?你真的愛上了他要為他留在農村裏?”
“才不是。”彭萊否認,“我沒有喜歡任何人,我只是還不想回去。”
”為什麽?難不成你愛上農村田園生活了?”
“也不是……”彭萊頓了頓,“就是想再多待幾天。”
她總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匆匆地走掉。
“……我勸你還是盡早回來吧,你不屬于那裏,你遲早要走了。”
對呀,她并不屬于這裏,早晚是要離開的。
“等香楓山層林盡染時,我就回去了。”彭萊說。
每年中海市的香楓山楓葉紅遍時,就是中海的深秋時節。那個時候是彭萊母親的忌日。
到那個時候,她會回去的。
彭萊翻看了日歷,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
………
秋雨持續在下,淅淅瀝瀝下了大半天。
彭萊窩在房間裏刷平板,房頂滴下水珠在她臉上。
她一激靈,擡頭去看,就見房頂漏水了,水珠一滴一滴漏下來。
房頂是瓦面,多年風吹日曬,出現漏雨現象并不奇葩。
她坐到不漏雨的一邊去,不緊不慢地給秦深打電話。
“我家房頂漏水了。”
電話過去不到一分鐘就見秦深帶着工具,穿着雨衣過來了。
秦深确認了漏雨的位置就爬梯上房頂了。彭萊無聊,也套上雨衣,從二樓的老虎窗爬到房頂上去。
秦深聽動身後的動靜,回頭瞪了眼彭萊:“回去,這裏危險。”
彭萊不以為然,徑自坐在房頂上,笑吟吟地回視着秦深:“我上來透透氣。”
“……”
秦深知道彭萊想做的事情沒人能阻止,索性閉嘴不說話,繼續修補房頂。
彭萊是第一次在高處眺望村子,發現房屋,田地,河塘錯落分布在每一塊區域,雞犬相聞,阡陌交通,加之煙雨凄迷,別有一番風味。
彭萊感嘆道:“視野不錯呀,風景也很好。其實我想過,如果我一直在這裏生活,那麽我想在這裏有一個小木屋,不用很大,但要溫馨,屋裏最好有一個壁爐,冬天能在壁爐旁烤火,屋前的院子要用籬笆圍起來,我要種滿紅玫瑰,開花的時候一片紅色。”
這是她想要田園生活。
“只不過……”彭萊嘆了口氣,“這只是幻想。”
“不。”秦深忽地開口,他扭過頭看她,神色認真地說:“這不是幻想。”
如果她想要,那麽他會拼盡全力幫她擁有。
彭萊輕笑着搖頭:“我下個月月底就要走了。”
秦深眼睫輕顫,木然地回頭看了眼彭萊,眼底波瀾不驚,卻似乎暗潮洶湧。
彭萊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像幾支冷冰的暗箭擊中秦深的心間,似乎要把所有的希望與幻想在這一刻崩塌成一般散沙。
她終究是要走的,相信他很清楚這一點。
她怕就怕他心存幻想,而今她歸期已定,坦然告知他,不管再怎麽不願接受不願相信也要坦然面對。
盡管他不甘心,不想就此放棄。
………
連綿不絕的秋雨在這一天消停了,陽光普照着山村河流,天空澄澈無雲,一派秋高氣爽的景象。
現在的天氣一天天變冷,彭萊不再是只單穿一件旗袍了,還會穿上一件針織長衫禦寒。
陽光很好,她從在院子裏曬太陽,旁邊的茶桌還泡着一壺秋日暖胃清甜的花果茶。
喝喝茶,曬着秋天暖融融的太陽,這大抵是她最放松的狀态吧。
她輕啜了口茶,悠悠合上眼睛,正要閉目養神一會兒就聽到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是秦深。
彭萊頓了頓,并不着急接電話,而是拿起手機發了會愣。
她回想了一下,秦深幫自己補房頂是一周前的事情了。
那天她和秦深說自己月底要離開了,然後秦深就再沒有主動來找過她了,當然,她也沒有。
隔了這麽些天,秦深忽然主動來電話,這對于彭萊來說倒是個意外。
接通電話後,彭萊說:“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呀,有什麽事嗎?”
電話邊頭的秦深沉默了一陣才開口:“嗯,有事找你。”
他的聲音沉得有些喑啞,顯得有些落魄滄桑。
“什麽事呀。”彭萊饒有興趣地挑起嘴角。
“今天晚上七點能來谷場嗎?”
彭萊眼底閃過一絲訝然:“大晚上去谷場幹啥?”
“你來不來?”他沒正面回答彭萊,而且直接抛出問題,問她來不來。
彭萊默了一瞬:“好,我準時到。”
“謝謝你。”
“……”
謝謝她?彭萊想笑,心想這也太客氣了。
“還有什麽事嗎?”彭萊問。
“……沒了,不打擾你了,今晚見。”秦深挂了電話。
彭萊撇撇嘴,喃喃道:“想搞什麽呀,神神秘秘的……”
………
一開始彭萊對今晚谷場的事并沒有多大的好奇,尋思秦深只是想約自己出去說事情,但到了下午,彭萊不禁開始想秦深到底是出于什麽目的想要約自己。
入秋後,白晝開始變短,六點多就已經天黑了,好在村裏的谷場離得不遠。彭萊打着電筒就過去了。
來到谷場,彭萊并沒有看到秦深的身影,只看見谷場中央最空曠的場地搭起了一個約莫六米高的雙層棚子。
棚子用竹杆搭就,棚子周邊密布着新鮮的柳枝,棚中間還豎立一根六米高的老竹杆,整體看上去,整個棚子的總高度足足達到十米以上。
彭萊皺着眉,心裏滿是疑惑,心裏想着搭這麽高的一個竹棚子,這是要開壇作法嗎?
正想着,就見有人影從眼前晃動。
彭萊目光迅速在夜色中确認是那個人是秦深。
只見他赤.裸着上身走來,手中拿着兩個木棒。夜色中,他的眼睛顯得格外的亮,格外的深邃。
彭萊見他這樣子,簡直一頭霧水,調侃道:“你這是幹嘛,要跳..大神嗎?”
話剛說完,就看見秦深把燒至一千多度的鐵水盛在有凹槽的柳木棒上,另一只手拿着正常木棒,然後迅速跑到柳枝萦繞的竹棚下,用下棒猛擊上棒。
在下棒擊打上棒時,凹槽裏的鐵水受力沖天而起,鐵水打得很高,在碰到棚頂的柳枝裏光速迸散開來,鐵花飛濺,流星如瀑。
鐵花迸開那一瞬,彭萊哆嗦着吓愣在原地,十幾米高的棚子迸濺出萬千鐵汁火花,仿佛眼前是一顆綻放着火花的鐵樹,真正的火樹銀花,比煙花焰火還璀璨奪目。
最後鐵花如流星般漫天劃落,那烈焰般的火光讓整個谷場亮如白晝,星火照耀大地。
彭萊看傻了眼,竟一時間無法回過神來。
就在這時,秦深繼續擊打柳棒,将鐵水擊打得更高更散,眼前再次迸發出鐵花萬千,一捧接着一捧,鐵水在黑暗中如星辰炸裂,映入瞳孔裏,滿目光華。
熾烈閃耀的鐵花樹下,秦深全身肌肉緊繃,用盡全力一下一下地打出鐵花,只為在暗處的彭萊打造出一場專屬于她的煙火。
火花一點一點落下,最終在夜色湮滅,一切歸于黑暗死寂。
彭萊置身于夜色中,她緩步走到棚子下,而秦深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氣,額頭和身體都滲出汗水,顯得油亮水潤。
“你這是在幹嘛。”彭萊問。
秦深低下頭,拿手臂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打鐵花呀,好看嗎?”
彭萊輕微扯動嘴角:“好看。”
秦深釋然一笑:“好看就行。”
“你把我叫出來就是為了看這個?“
秦深嗯了聲,說:“我知道這裏沒有給你留個什麽好的印象,所以我想讓你對這裏有一些美好的記憶。”
“所以你給我表演了一場打鐵花?”
“是,我學打鐵花的師傅告訴我,打鐵花是非遺的浪漫。我想把這份浪漫送給你。”
說到這時,彭萊嘴唇不由抿緊,霎時間六神無主。
“彭萊,我有話對你說。”秦深語氣異常鄭重,眼神無比堅定。
“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秦深問,“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因為和你發生了關系要對你負責,而是因為我喜歡你。”
說着,他忽地笑了笑,笑得格外燦爛:“沒錯,我喜歡你了。”
“你喜歡我什麽?”彭萊問他,語氣平淡。
“不知道,但我就是喜歡你,看不到你時總是會忍不住想你,你在身邊時就想抱你親你,和你做!我還想天天給你做好吃,想開車載你到處撒野,我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和你一塊去做。”
彭萊懵在原地,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場面。
這一刻,她想逃,但卻不知道為什麽驅使不了自己的雙腿。
她在原地愣怔着,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心虛了。
一開始她就是抱着豔遇,玩一夜情的心思去勾引挑逗,從來沒想過要和他發生太多別的東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秦深對她動了情。
真是要命!
秦深見彭萊一直沒說話,神色緊張地抿緊雙唇:“我知道你只是想玩玩一夜情……那天晚上你說你只是玩玩而已,我其實是有些生氣的。”
“所以你後面一直在躲我?”彭萊問。
秦深嗯了聲:“我當時很不開心,心裏像堵了什麽一樣難受,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喜歡上了你,但我又知道你不屬于這裏,是要離開的,所以我告訴你自己不要再喜歡你了。可是……我又忍不住想靠近你,我放不下你,我做不到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一直聽到你說下個月月底要離開,我不想就這樣失去你……”
說到這裏,他停頓下來,目光轉而深情缱绻:“彭萊,我知道你是一定要走的,但我覺得不管是走是留結果怎麽樣,過程才是最重要的,做人做事就要及時行樂,所以,你要不要和我談一場短暫的戀愛。”
這話讓彭萊瞳孔一縮,她怔仲地望着他,一時間語塞了。
秦深繼續說:“我不奢望你能留下,我也沒辦法走出觀音山,所以,我想和你在剩下的時間裏好好談一場戀愛。”
這剩下的一個月,他不想白白浪費掉。
聽秦深說了那麽多,彭萊心下了然,他的用心與意思在這一刻她全都懂了。
她擡頭對上他黑漆漆的眼眸,語氣平靜地問:“我走的那天是不是我們分手的時候?”
秦深點頭,應聲道:“對,你離開的時候,我們就結束,這樣為期一個月的愛情,你願意嗎?”
彭萊低垂着眼睫,有些恍然。
一開始,她聽秦深的告白,她以為秦深會自私地讓自己為了他而留下,卻不想秦深從未有過改變自己的念頭。
他喜歡她,不願留下遺憾,只是求一場壽命只有一個月的愛情。
即便是這樣一個一眼就能看到結局,僅有一個月的戀愛,他都卑微地向她請求。
說實話,有那麽一瞬間,彭萊很想對秦深說,如果你能跟我去中海就好了。
可轉念一想,秦深有年幼的弟弟,生病的母親,還有虧欠的宋家。
觀音山就是他五指山,死死壓住了他。
他是走不出去的。
念及此處,所有虛無缥缈的念頭都瞬間被打消了。
“所以,你願意嗎?”
彼此沉默了半晌,秦深定定地望着她,再次問出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