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殷無災躺在床上卻沒有睡着,他想着剛才柳春亭瞪他的樣子,心口突然有些癢,癢得他忍不住笑起來,人卻是再也躺不住了,床軟得像飄在天上,直叫人不安穩,便幹脆撐起身坐了起來。他靠在床頭,轉頭望着窗戶,外面一點亮光都沒有,此時正是深夜,所有人都睡着了。
師父也睡着了吧,他想到此,心口又滾過一陣痛癢。
今天白天乍見到師父時,他心裏的确是有些氣惱的。就算他久不給她寫信,她也不會主動來信問他是怎麽了,等他以為她對他不在意了,她又因為別人說他受了傷就急匆匆地下山來看他,她已經十年沒有到這外頭來了。他實在是糊塗了,師父到底是怎麽想的呢?師父對他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師父當然是對他很好的,但他還是嫌她對自己不夠好,也許師父沒有變,是他變了。
心口的痛癢突然消散,只剩下一片寂涼,就像外面的夜一樣。她就在隔壁院子裏安穩睡着覺,一點兒都不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什麽,就算知道了怕是也不在意。這才是讓他最害怕的。
殷無災望着窗外由暗轉亮,一夜未睡。
柳春亭來看他時,他覺得她就像從他頭腦中躍出來,是他将她“想”到這裏來的,不是她自己選擇要來的。她不想來,他此刻也不想她來。
他嘴裏問好:“師父早。”
柳春亭站在床邊看了看他,接着就退到桌子邊,手扶着卓沿道:“你臉色看着不太好,是不是身上的傷···”
殷無災看着她的手,只覺得臉皮刺痛,他沒有等她說完就道:“不是,只是昨晚沒睡好。”
柳春亭見他态度冷淡,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便換了個話題問道:“那天傷你的人是什麽來路?你可認得?”
殷無災道:“我不認得,駱湘湘認得,傷我的是個女子。”
“女子?”
“對,駱湘湘說和她起了口角,那女子就動起手來,駱湘湘打不過她。”
柳春亭笑起來道:“所以你去幫她打?你又打得過?”柳春亭本意是想調笑一下他和駱湘湘。殷無災聽在耳中卻覺得她像是站在遠處朝他扔了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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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我只是想把她拉開,并未對那女子動手。”
柳春亭傻了眼,看着他的臉色,勉強道:“那你是怎麽受的傷?”
殷無災冷聲道:“替駱湘湘擋了一刀。”
他說完就看出柳春亭本想說點什麽,可大概是怕他不高興,就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心裏舒服了些。
柳春亭再無話可說了,她道:“我猜那女子也不是有意要傷你,你好好歇息吧,我先走了。”
殷無災靜靜地看她走了幾步,等她到了門邊才把她叫住。
柳春亭臉上帶着怯色地轉過身來看他。
殷無災問:“師父要在駱家住多久?”
居然趕她走!
柳春亭真想捂着胸口嘆一聲大氣,她忍着道:“不會太久,後日就走。”
殷無災道:“後日不行,等我傷好了,我送師父回去。”
柳春亭聽他這麽說,心裏又有些寬慰,她露出笑來:“不用你送,你在這裏多住幾日,好好養傷就好。”
殷無災卻也會錯了意,他不解地看着她,問道:“但我想回柳家養傷,師父不許嗎?”
“不是不許。”柳春亭忙道,“只是怕你在路上颠簸難受。”
殷無災一笑:“跟師父在一處無災就不難受了。”
柳春亭又不知該說什麽了。
殷無災接着道:“因為師父會照顧我。”
柳春亭愣了愣才接話,只敢試探地接了個“對”字。
她皺起眉,心裏湧上極其怪異的感覺,難以忍受,不能忽略,又看殷無災,他一副自得其樂的模樣,她突然一股怒火就燒上來。
他還記不記得自己是他師父?
柳春亭沉下臉,斟酌再三才道:“無災,你要記住,你已經是個大人了,師父總不能時時照顧你,我有心也無力,你遲早得自立。”
柳春亭還是第一次這麽嚴厲地教訓他,她心頭急跳,本以為殷無災聽了多少會羞愧或生氣,誰知道他一臉的平靜,看了她一眼就低下頭溫馴地應了一句:“是,徒兒記住了。”
柳春亭比剛才更生氣了,她不知所錯地看了他一會兒,一肚子氣地跑了。
出來後柳春亭一路腹诽,越想越氣,簡直要立刻殺去殷無災的師門裏把上下人都臭罵一頓。
就不該讓他去!要是當年他沒走,現在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古裏怪氣!不知道跟誰學的!什麽破門派,不知道怎麽教人的!
柳春亭驀地停下腳步,轉身狠狠朝路旁的樹踹了一腳,樹葉紛紛落下,更加惹得她惱火了。
“柳姑姑,你怎麽了?”身後突然傳來一句詢問,柳春亭慌忙轉身,看見了駱湘湘正在後頭小心地看着她。
柳春亭心裏暗道慚愧,臉上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笑道:“無事,練練功而已。”
駱湘湘打量了一眼被她踹的樹說道,“這棵樹是我爺爺親手種的,雖然他老人家現在不住在這裏了,但你還是換個地方練功的好。”
柳春亭聽了無地自容,忙連聲對她道歉。
駱湘湘不太理她,但也沒再說什麽,擡腿接着往前走。
柳春亭猜她是要去找殷無災,忙把她叫住。
“幹什麽?”駱湘湘不情不願地停下來。
柳春亭好聲好氣道:“我有件事要問你,不會耽誤你多久。”
“什麽事?”
“無災說你認得傷他的人,你告訴我那人是誰?在哪裏?”
“你要去打她嗎?”駱湘湘突然湊過來,滿臉好奇,無災師兄說過柳春亭功夫很好,但她看柳春亭這幅單薄的身板總有些不信,又兼之她那股對什麽都提不勁兒來的懶散樣兒,更是讓她疑心無災師兄只是替她吹牛。
柳春亭道:“你先說她在哪兒。”
駱湘湘苦下臉:“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其實···我不認識那女人,但她好像認識我。”
當日駱湘湘溜出師門到外面去玩,找了一個酒樓吃飯,點了一道水晶豬蹄,誰知菜上來之後,一個女人就蹿了進來,二話不說就要把桌上的豬蹄端走,駱湘湘當然不肯,二人争起來,女人說她也點了道豬蹄,但小二說店裏的豬蹄用完了,叫她換道菜,她本來答應了,可一轉眼就看見小二端着豬蹄去了隔壁,她氣得要命,決心今天非要把這道豬蹄端到自己桌上不可。
她先叫駱湘湘讓她,說願意出銀子買。
她說:“你這一桌菜多少錢,我全出了。”
女人說話趾高氣揚,作出這麽無理的事還這麽嚣張,根本沒把別人看在眼裏。駱湘湘也氣得要命,向來只有她去惹別人的份兒,哪兒想到今天會受這種委屈,她長這麽大就沒吃過什麽虧,也沒碰到過這種有毛病的人。
她一拍桌子放了狠話道:“我駱湘湘要你出錢!你把豬蹄給我放下!我就算扔了喂狗都不給你吃!”
“你姓駱?”女人臉色一變,盯着她的臉看,眼神慢慢古怪起來。
“姓駱怎麽了!”駱湘湘不甘示弱也昂着下巴颏瞪她,“我全家都姓駱!”
“還真有點蠢···”女子自言自語,“我讨厭姓駱的人,你長得還有點像他···”
女子忽然抓住駱湘湘的手臂,喝道:“你爹叫什麽?說!”
“關你屁事!”駱湘湘沒想到她會動手,又驚又怒,死命掙起來,女子卻越抓越緊,情急之下她抓起桌上的菜就朝女人擲去。
女子松開手,不知到怎麽就人就閃到了一邊,她嫌惡地看着駱湘湘沾滿油的手,罵道:“髒不死你。”
駱湘湘靈機一動,舉着手就朝女人跑去。
女子看出她的意圖,冷笑了一聲道:“蠢蛋。”不想着跑,還想着來打她,這樣的人倒真有可能是他的女兒。
她輕輕松松将駱湘湘抓住,一手扣住她那只髒手的手腕,一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駱湘湘這下真是有些怕了,女子指甲尖戳在她的脖子上,稍一使勁兒就叫她覺得脖子上一涼,她吞了口口水,裝出氣勢道:“你你可不要亂來!不過就是一個豬蹄,我給你就好了。”
女子道:“剛才讓你給不給,現在給我,我也不想要了。”
駱湘湘傻了眼,懷疑自己真的碰見了瘋子。
“我再問你一遍,你爹叫什麽?”女子曼聲問,“說了我就放了你。”
駱湘湘這下終于知道乖了,老實道:“我爹叫駱一峰。”
“真是他。”女子喃喃道,語氣一軟,似想起了許多事,眼中也泛起漣漪,臉上也像要笑開似得。
同時駱湘湘也感覺到卡着脖子上的手松開了些,心中一喜。
女子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雙眼轉過來盯着她看。
女子道:“可惜啊,可惜你竟然真的是駱一峰的女兒,我本來都準備放你走了。”她笑了起來,被自已逗樂了。
駱湘湘頓覺不妙,她渾身發僵,望着女人殺意迸發的雙眼,像被蛇盯住的鳥,怕得動也不敢動。
女子對她一笑,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就突然收緊。
駱湘湘被掐得倒抽一口氣,這女人力氣還真不小!她還有一只手是空着的,立刻地去撓女子掐着她的手,可就算她把女子的手背撓出血了,她都沒理。
駱湘湘一邊掙紮一邊與女子對視,女子看着她的樣子像是享受,又像是難受。
駱湘湘翻起白眼,手上也慢慢沒有勁兒。
正在這危急時刻,橫空裏刺進來一把劍,直奔女子的面門,女子一驚,松開了手。
來人見狀也不窮追,收住劍回身扶住駱湘湘,見駱湘湘兩眼緊閉,忙伸手探了她的鼻息。
女子笑道:“放心吧,她還沒死,你再來晚一點她就···”
她突然停下話,只呆呆地看着來人手裏的劍,又慌忙去看握劍的人,握劍的是個俊秀的少年人,她并不認得。
殷無災看着女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裏的劍,他還沒反應過來,女子忽然就欺身過來。
“把劍給我!”她竟然伸手搶他的劍,還握住了他的手,殷無災又急又驚,手一扭立刻掙脫,人往後疾退。
女子一笑,人貼着他而來,這下卻不要他的劍了,手直往他腰上摸,殷無災大怒,再也不跟她客氣,擡起腳朝女人腳下踢去,想把她絆倒,女人輕笑道:“少年郎不光長得俊秀,心地也這麽好,居然還對我心軟。”
殷無災冷哼一聲,立刻一劍朝她刺去。
女子嘆道:“剛說你心軟就拿劍刺我。”她幹脆站住,不再逼近,只柔聲道:“我不想跟你打架,我只想看看你的劍。”
殷無災冷聲道:“休想。”
女子對他一笑:“好絕情,我看你對這個姓駱的姑娘倒是很在意,她是你什麽人?”
殷無災道:“跟你有什麽關系。”
女子無奈道:“你怎麽就不能好好跟我說話,我還從沒被人這麽對待過,可真叫我傷心。”她說着居然掩住臉假哭起來。
殷無災不為所動,還是冷眼看她,心裏卻更加警惕。
女子“哭”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反應,只得怏怏把袖子放下來,她可惜道:“原來你這麽不懂得憐香惜玉,真是白長了這麽張俊臉。”
殷無災握緊劍,看着女子行徑只覺得處處透着詭異,女子看他的眼神也很令他不适。
女子道:“既然你不願把劍給我,那我總能問問你,這把劍你是從哪兒得來的吧。”
殷無災不說話。
女子哄道:“你說了我就放你們走。”
殷無災清楚他打不贏這女子,想了想答道:“是我師父給我的。”
女子道:“你師父是不是一位姓柳的女子。”
殷無災遲疑着點了點頭。
女子遺憾道:“那還真要放了你了,可惜了,我已許久沒遇見過像你這般和我心意的男人了···”
殷無災聽得面色一紅,心中氣惱不已,這女子明顯是個邪魔歪道,語氣裏竟把男子當作玩物一般。
女子道:“這次我放了你,你回去告訴你師父,她欠我一個人情,日後可是要還給我的。”
她說完就走,又回眸對他一笑,殷無災終于放下心,收起劍想去把地上的駱湘湘抱起來。
這時已經走到門口的女子無意間看到這個畫面,她不由得停下腳步,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臉色一陣恍惚,又逐漸露出一股猙獰的恨意來。
“都怪你,都怪你……”她嘴中念道,牢牢盯着地上的駱湘湘,手往腰間摸去,拔出一把匕首,臉色狂亂地像着了魔,朝地上的駱湘湘撲了過去。
這邊殷無災剛彎下腰就聽見背後的腳步聲,一側頭餘光看到女子手上的拿着的刀,他來不及多想立刻俯身就擋在了駱湘湘身上。
“噗!
殷無災只感到背上一陣涼,痛卻是過一會兒才到。他回過頭,看到女子近在咫尺的臉,女人一刀刺完,人卻像是忽然清醒過來了一樣,眼神直直地望着他,面上卻是呆愣愣的。
殷無災狠狠将她一把推開。
女子被他推得後退幾步,看着他,像是吓了一跳。
殷無災還不敢示弱,只緊緊握着劍。
他罵道:“言而無信!”
“我不是有意的!”女人大喊,猛地往前走了幾步,似是想扶住他,殷無災連忙後退,女人又站住,臉上卻是一片懼色,只颠三倒四地跟他認錯。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沒想傷你···”
殷無災握着劍,冷漠地看着她。
女人這回真哭了起來,她看了他一眼,嘴裏一直說着什麽,最後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