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冬天的雨總是夜半時分來,凄涼透骨,密如毛針。
一個黑影從雨中掠過,像一道鬼影,腳步又輕又急,她一路直奔到竹林,正要進屋去,卻突然發現附近傳來人聲。
“娘···娘···”
柳春亭聽着這聲音稚嫩,還帶着哭音,像是個小孩兒,竹林本就陰森,配着這悲切的童聲,更是鬧鬼一樣。她本不欲管,擡腿接着竹屋裏頭走,可突然又聽到一句“山兒來找你了···”
柳春亭停下腳步,回頭望去。
竹林深處的雨更冷更冰,就連鬼淋了都怕是要抖一抖,此刻卻有個小孩兒在裏頭,攤開手腳坐在泥裏,背靠着一叢竹子,雨滴打在竹竿上空空的響,小孩兒卻是一動不動,雨落到他身上他躲也不躲。
柳春亭定睛一看,這叫娘的小孩兒最多不過六歲,身量瘦小,像剛被家裏大人打出門來,又像是一條已經流浪許久的小狗,總之是喪家無依之相,可憐,又髒。
柳家幾時有這樣乞丐似得小孩兒?
柳春亭有些奇怪,她走過去,那小孩兒毫無覺察,只把個腦袋快低到泥裏,她正要說話,那小孩兒卻又突然爬起來,他轉個身,背對着她,後退幾步,跑起來,踉踉跄跄地要往竹子上撞。
原來是來尋死的?柳春亭有些意外,她疾步過去,一把将小孩兒抱住,手裏摸到小孩兒濕透的衣裳,鼻子裏還嗅到一股臭味兒。
這小孩兒果然髒。
“你撞竹子做什麽?”柳春亭嫌惡道,“要死就去撞邊上的石頭。”
她再忍受不了,松開手,又将小孩兒扔到地上。
小孩兒跌在地上仰頭看她,臉上黑黃一片,連長相都看不清,一雙眼卻灼灼發亮,他悶不作聲地爬起來,真如她所說的,掉了個方向,真要往石頭上撞。
柳春亭笑起來,又一把将他抱住,再掼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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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道:“看來名字裏有個山字的都是天生犟種,叫你撞石頭你就真去撞?你真要死?”
小孩兒不說話,又爬起來,這回不朝石頭撞了,而是一頭朝她撞來,像頭發狂的小牛一樣。
柳春亭紋絲不動,小孩兒一頭抵到她腹上,她嘲笑道:“真矮!”隔着衣服她都能感覺到小孩兒身上透出來寒氣,她道:“這麽冷,淋一晚的雨就死了,何必去撞竹子。”小孩兒呼呼喘氣,氣都是冷的,他還有再撞,柳春亭有些不耐煩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将他拎起來,吓唬道:“撞石頭不會死,撞我可能真會死。”她将腰上挂着的劍亮出來,給小孩兒看。
“你殺了我!殺了我!”小孩兒叫起來,不知從哪裏又來了力氣,手腳亂打亂蹬。
柳春亭将他拎遠了些,她懷疑他還沒邊上的石頭重。
她道:“你以為我不敢,我殺人不眨眼的,你這樣吵鬧的小孩兒我成堆地埋。”
“你殺啊!你殺啊!反正娘死了我也活不成了!我遲早是要死的!”小孩兒掙着嚷着,哭腔漸重。
柳春亭立刻喝道:“不準哭!再哭就殺了你!”
小孩兒喊道:“你殺啊!你不殺我我就殺你,你快殺啊!”小孩兒一心求死,只恨不得立刻把她惹怒,一劍結果了自己。
柳春亭聽了卻心頭一動,這話有些熟悉,她笑起來,打量着小孩兒說道:“算你走運,名字取得好,又在我的竹林裏尋死,若是在別處我肯定不管你,你也碰不到我,天注定今天我要做一回菩薩,救你一命。”
“我又沒讓你救!”小孩兒還不領情。
柳春亭卻是理都不理他,扯着他就走,小孩兒拼命往後墜,奈何力氣實在不夠,幾乎是三步并作一步地被她拖進了竹屋裏頭。
進屋後,柳春亭先從衣服上撕下一截布條将小孩兒兩手綁住,系在床邊,小孩兒叫嚷不停,她不說話,只在屋子裏到處翻找,總算找出了一根蠟燭,忙點着了,這才終于坐定下來。她拿着蠟燭舉到小孩兒面前,小孩兒這會兒突然就不罵了,只慌忙低下頭,躲避着光亮,像被捉住的老鼠似的。
“你怕什麽?”柳春亭有些好笑,在他眼前晃動着燭火,“你沒見過蠟燭?”
男孩兒咬緊嘴唇,頭低着,眼睛卻兇惡地向上翻起來,瞪着她。
“你為何要尋死?”柳春亭問。
“跟你有什麽關系!”
“你娘死了你就活不了了?”
男孩兒頭一轉,不理她了。
柳春亭故意激他道:“你可真沒出息,你娘死了幹你什麽事?難道你還還是個要你娘喂奶的小娃娃不成?”
男孩兒又把頭扭回來,瞪她道:“你才沒出息!你知道什麽?我娘死後那些人天天欺負我,與其被他們打死···我寧願自己去死!”
柳春亭點點頭:“噢,原來是有人欺負你,那你說說欺負你的人是誰?”
男孩兒臉上出現一種成人似的絕望憤恨,這種神情出現在一個孩子臉上只令人覺得詭異,仿佛面前這個童稚的身軀中住着是一個歷經苦難的老鬼。
男孩兒道:“說出來又怎樣?你難道還能幫我不成?”他語氣的期冀讓柳春亭想笑,小孩兒偷觑她,面上卻還裝作滿不在乎的模樣。
“我憑什麽要幫你?你自己難道不能去找他們報仇嗎?”柳春亭冷酷道。
小孩兒愣了愣,惡聲道:“我才沒有指望你!我自己會去報仇的!”
柳春亭饒有趣味地問:“噢?你要怎麽報仇?”
小孩兒道:“等我死了變作厲鬼就去一個個找他們報仇!我要咬斷他們的手腳,放幹他們的血,拿鞭子抽他們,挖掉他們的眼睛,再剝了他們皮···”
他說得極為暢快過瘾,似乎已經看到仇人們的慘狀。
柳春亭卻大笑起來,她拍着膝蓋道:“你這個蠢蛋,人死了就埋進土裏爛成泥,被蟲子啃得骨頭都不剩,哪還能報仇!”
小孩兒似是被她的話吓到了,片刻後回過神來,惱怒道:“你胡說,娘說人死了就會變成鬼,到時候就能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娘還說,好人死了之後就能成神仙,在天上享福。”
柳春亭道:“那你娘死了之後成了什麽?”
小孩兒道:“自然是成了神仙,在天上保佑我!”
柳春亭一笑:“保佑你?她若是真能保佑你,你怎麽還會被人欺負得要去死?”
小孩兒想不出怎麽和她辯,前言不搭後語道:“那是娘她太忙了···成了神仙自然是有許多事要做的,并不能時時照顧着我···”
柳春亭取笑道:“你何必騙自己,你娘沒成神仙,也沒成鬼,她就是死了,人死了就跟一片樹葉掉下來一樣,從來不是什麽大事,也沒什麽玄妙。”
“你騙人!你騙人!”小孩兒又喊起來,身子亂掙,想撲過來打她。
柳春亭不屑道:“小破孩兒,我才懶得騙你。”
小孩兒急起來要踹他,可惜踹不到,只得又忍着淚,張大眼瞪着她。
柳春亭又若無其事道:“我問你,你是怎麽進到竹林裏的?你是柳家的人?”
小孩兒不說話了,打定主意再不理她,不上她的當。
柳春亭也不在意,她又問:“你娘是不是我家的仆人?”
“你是柳家的人?”小孩兒聽到這句“我家”沒忍住又說話了。
柳春亭道:“我是姓柳,不過算不上是柳家人。”
小孩兒忽然盯着她看起來,強忍着不适,湊近了燭火。
“你認得我?”柳春亭笑問,她注意到男孩兒的目光裏突然射出的仇恨,有些訝異道:“不會我也欺負過你吧?”
“我娘被你抽過鞭子,你是柳家的小姐。”小孩兒道,他安靜下來,再不哭嚷了,把她也當成仇人。
柳春亭随口道:“我以前是抽過府裏不少人,抽過你娘也不稀奇,但我應該沒抽過你。”
小孩兒的眼都不眨地盯着她,手腳并攏地縮在床邊。
柳春亭得意道:“怎麽,如今知道怕了?是不是怕我真會殺了你?”
小孩兒說:“你想殺就殺吧。”
柳春亭道:“我現在還不想殺,等你惹我不高興了,我就先抽你一頓鞭子,再殺。”
柳春亭忍着笑,看着小孩兒發着抖,說話時牙齒打顫的聲音都聽得見,原來吓唬小孩兒這麽有意思,特別是吓唬這種死犟死犟的小孩兒。
“你叫山兒?”她問。
小孩兒道:“我娘叫我山兒。”
“你娘叫什麽?”
“殷慧娘。”
柳春亭想了想,她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不過這家裏的仆人她也從未正眼瞧過他們,除非他們惹怒了她。
柳春亭笑起來,看着小孩兒贊許道:“你這樣乖乖得不惹我生氣,就能活下去。”
小孩兒又不說話了。
柳春亭打了個哈欠,她累倒了兩匹馬才跑回來,一個囫囵覺都沒睡過,在馬背上颠得背抽抽地疼,人其實早就疲累了,本來準備直接來竹屋裏睡覺的,誰知道碰見了人尋死,耽誤了這麽多功夫。
她把蠟燭放到桌上,走到床邊,直接往床上一倒,腳正掉在小孩兒腦袋邊兒。
她嘟囔了一句:“我要睡一覺,你別吵,要是把我吵醒了,我就殺了你。”
小孩兒看着她的鞋,灰色的鞋面上沾着的一點紅色的污漬,他想到了當時娘臉上被抽的傷口,流了許多血,娘當時痛得直哭。他兩手緊握在一起,聽着柳春亭發出的呼吸聲,右手大拇指摳着虎口,直摳出血來,他并不覺得痛,身體卻克制不住的一陣一陣地打起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