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昏暗的屋子裏浮動着一股惡臭,柳春橋躺在床上,眼睛大睜着,仿佛從未閉上過,他不想靠近,卻還是一步步走了過去。
“師父。”春橋仍望着屋頂,開口叫他,“師父為何不救我?”
他搖頭,說的話卻是自己都聽不清,春橋又問:“師父為何不救我?師父為何不替我報仇?”
報仇?他要怎麽替他報仇?
“殺了她。”柳春橋聽到了他的心聲,猛然轉頭看向他,張開嘴大聲吼叫起來,目眦欲裂,兩眼瞪得如黑洞一般。
殺了她!排山倒海的嘶吼朝他襲來。
他怕得不敢作答,想逃卻動彈不得。
“醒醒,重山,醒醒。”
李重山睜開眼,公生奇正輕拍他的肩。
“你剛才在發抖,氣也喘得很急。”公生奇道,見他轉醒才坐回椅子上,手裏還拿着些藥草。
李重山抹掉額上的汗,輕描淡寫道:“做了個噩夢而已。”
幸好公生奇沒有問是什麽夢,也許他心知肚明。
李重山轉頭看了看床上的人,有些焦急道:“她怎麽還沒醒?”
公生奇沒好氣道:“若不信我你就帶她去別處。”
李重山無奈一笑:“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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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生奇不理他,只專心擺弄着手邊的藥草。
李重山起身走到床邊去看柳春亭,她神色平靜,若不是知道她是中了毒,只以為她是睡得太沉。
李重山碰了碰她的手,她指尖冰涼,他張開手掌将她的手包住,做得十分自然,心頭也是一種靜悄悄的喜悅,這時只想她快點醒過來。
公生奇在後頭看着,心裏雖然不快,可也不能真去做個大棒,且李重山明顯打不醒了,他又何苦絮絮叨叨的非要去惹他嫌。世上的癡男怨女大多是人逼的,他雖沒談過情,可也聽說了不少故事,順遂如願的常相看兩生厭,橫遭阻隔的往往成了佳話傳奇。
這樣想了一通,公生奇逼自己先放寬了心,他輕咳了一聲起身走過去,不過仍垮着個臉。
“讓開,我給她上藥。”
李重山松開手,站到一邊。
公生奇坐下,攤開柳春亭的右手,将搗碎的藥草敷在她的傷口上。
他說:“待會兒等綠牙把藥熬好,灌她喝下去就好了。”
李重山道:“我來喂她。”
公生奇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倒沒有再說什麽。
過會兒綠牙端着藥進來後,李重山就把碗接過去了,綠牙瞅瞅師父,見他不出聲也樂得偷懶。
他站到一旁,看李師伯接過碗卻先放在床邊,先将床上躺着的姐姐扶起來,讓她靠在懷裏,這才端起碗,還不喂,吹了又吹,還問他有沒有勺子。
師父說沒有,李師伯看着還不太高興,又把藥吹了幾遍。終于師父看不下去了,轉頭叫他去拿個勺子來。
等他把勺子拿來就被趕出去了,師父不讓他看李師伯把那位姐姐摟在懷裏的樣子,他倒不覺得有什麽,李師伯是個慈愛的長輩,也曾這樣抱他玩耍。
喂完藥之後,李重山就坐在一邊等着柳春亭醒過來,他勸公生奇去休息,公生奇卻不肯,硬坐在椅子上,瞪眼看着他,一副監督模樣,生生瞪了幾個時辰,最後實在是熬不住了,才趴在桌上睡着了。
李重山怕他着涼,把自己的鬥篷蓋在他身上,又把火盆往他那邊移了些。他回到床邊剛坐下,發現柳春亭不知何時手握成了個拳,臉色也不如剛才安穩,想來是藥效發了。李重山不知該如何安撫,只敢輕輕地摸她的臉,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又怕她把手裏的藥給掙掉了,便将她的手掌朝上打開,用自己的手掌貼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地将她手給托起來了。
“快點醒過來,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他輕聲道,頭抵在床沿,觸着她的指尖。
“什麽話。”
李重山驚得擡頭,看見床上柳春亭的嘴角悄悄勾起來了。
“你醒了!”他先是喜,後面回過神來,又有些氣惱道,“醒了怎麽還不睜眼。”
柳春亭睜開眼,對他一笑,眼神向下移,看着他托着自己的手。
李重山也低頭看了一眼,解釋道:“我是怕你把藥弄掉。”
柳春亭道:“說吧。”
李重山将她的手放下。
柳春亭望着他,是個他不開口就不罷休的模樣。
李重山聽到自己的心咚咚跳,嘴裏卻像含着一塊炭火,喉頭滾動,偏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還是柳春亭先說話,她問:“還要收我為徒嗎?”
他答:“不收了。”
“若我真走了,你會如何?”
“去找你。”
柳春亭一把拉住他的手。
李重山道:“輕一點,不要亂動,小心把藥弄掉。”
柳春亭得意地奚落他:“還說要和我做師徒!”
李重山道:“是你先說要敬我茶。”
柳春亭一下急得仰起頭來:“我當時是氣話!你怎麽能答應?”
李重山忙起身把她按下去躺好,他道:“快躺好,我也是氣話。”
柳春亭梗着脖子仰面朝天的看他,他則低着頭,倆人臉對着臉,呼吸相聞。
“以後再不許趕我走了。”她小聲說。
李重山一笑:“我什麽時候趕過你。”
她也笑起來,雙眼清亮,李重山眼神一閃,剛伏低身子湊近,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
他回過頭一看,公生奇趴在桌子上沒動,臉對着他們這邊,閉着眼眉頭緊皺,又劇烈地咳了幾聲。
李重山直起身來,先幫柳春亭把臉上的粘着的頭發撥開,說道:“你好好休息,你好了我們就走。”
柳春亭點點頭,又閉上眼,感覺到眼皮上掠過一陣溫暖的風。
李重山走到公生奇身邊,将他的視線擋住,拍了拍他的肩。
只拍了一下,他就睜開了眼,明明臉色難看,還要裝模作樣伸個懶腰,像是真的剛醒一樣。
李重山笑道:“天正好快亮了,不如我們一齊去看看日出。”
公生奇冷哼一聲,起身走了出去。
二人來到谷口,登上半山一塊半懸空的巨石上。
李重山席地而坐,公生奇背對着他站着,朝着天際看。
李重山便默默不語,他望着山間漸漸漫開的霧氣,想到了那日在柳府的山後頭救下柳春亭的情形。
那時他猶豫了許久,柳春亭一被綁出來,他就跟過來了,看着她被人推倒在地,他本以為自己會解氣,會如意,但卻是一片怒火,他知道她可恨,卻還是不願意看別人欺辱她,她跌坐在樹下,垂頭不動時,他差點以為她死了,他這才忍不住現了身。
“你舍不得我死,是不是?”
他救下她後,她問了這一句話。
她太聰明,把別人看得太輕,若是讓她得意忘形,他就會···徹底失去自己,淪為她的傀儡。
他不願意去分辨她的真心或是假意,那些對他來說其實不重要,她這樣的人,無論真心還是假意都是要命的。
原來他最想要守住自己的心,現在他早就不在意了,将一顆心全權交由她處置,但在某個最深最寒的地方,始終有一個聲音不曾離他而去,這個聲音使他維持着最後一點警惕和清醒。
“你要和她過膽戰心驚的一生了,午夜夢回時,你可敢想一想春橋的臉?”公生奇終于說話,轉過身來一臉悲憫地看着他。
他第一次俯視好友,他選擇了柳春亭,今後就會時時被別人俯視,打量,探究。
“不敢想。”李重山答,“但現在我也別無他法了。”
公生奇問:“若是将來她再犯錯怎麽辦?”
李重山答:“我會親手殺了她。”
公生奇故意嗤道:“你舍得?”
李重山道:“到時怕是也由不得我了。”公生奇點頭,覺得他還是過去那個李重山。
她還會犯什麽錯呢?傷人?殺人?她難道還會回去殺了柳自平不成?李重山亂想一氣,眼前都出現了柳自平的死相——胸前插着他的太微劍。
他如墜冰窟。
“君子愛上一個妖女,你怕不是瞎了眼亂搭紅線!”公生奇突然擡手指着天忿忿罵道。
李重山回過神來,看着他這般氣憤,想笑又笑不出來。
“不如現在就殺了她算了!長痛不如短痛!”公生奇惡聲道。
李重山搖頭道:“這可不是你一個醫者該說的話。”
公生奇一屁股坐到地上抱怨道:“柳春亭這種人,向來愛她的極愛,恨她的極恨,她滿懷惡意,激的別人也惡意滿滿。”
“我比你癡長幾歲,倒是見過不少這種人,我從來不曾為他們目眩神迷過,只是覺得可怕,書上常有從石頭裏生出來的精魔,感天地之精,靈秀非凡,但卻是注定要掀起波濤,害人不淺的,柳春亭就似此類。”
李重山道:“你把她當作了妖魔鬼怪?偏見太過。”
公生奇道:“反正她的心與你我不同。”
“哪裏不同?”李重山故作輕松地問。
“處處都不同。”公生奇冷冷答道。
李重山看他神情詭秘,似有意味,便不自覺想起街上擺攤的算命先生。
柳春亭曾被一位拉住,說看她頭頂聚了黑氣,有災禍将至,還要累及他人,不過只要讓他算一卦,就能想出個解救的法子來。
結果柳春亭笑嘻嘻地抽出劍架在他脖子上,問他可曾算過自己何時死?
“明日我跟你一起走!”公生奇已轉了臉色,站起身來邊拍着衣服上邊說話。
李重山問:“你要去哪兒?”
公生奇反問:“你去哪兒?”
他不明所以:“我當然是回家。”他已經跟他說過了。
公生奇道:“正好,我也跟你一起回家。”
李重山失笑,心裏已經明白了他的打算。
公生奇看着他,心中暗道:他就不信了,李重山連他老子的話都不聽了!
他志得意滿,有十足把握,李老爺子定然不會坐視愛子與柳春亭這樣的人糾纏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