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14
另一間茅屋裏果然什麽都沒有,屋頂還破了個大洞,根本沒有辦法住人。
李重山說:“看來今晚只有讓綠牙過來跟我們擠一擠。”他忽而笑起來,說:“聽公生奇說綠牙有夢游症,曾半夜來敲他的門,把他吓得不輕。”
柳春亭在他的話音裏,默不作聲地沿着屋子的四壁走着,踩碎了地上的粒粒幹土之後才開口道:“若是你讨厭我,叫我走便是,只要你說,我就會走,一刻都不會留,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說。”
李重山忽然覺得頭重腳輕,他以為自己昏昏然了,但是看她卻又感覺異常清晰,她一雙刺泠泠的眼睛幾乎是越逼越近。
“我并未讓你走。”他避重就輕。
“你為什麽教我武功。”柳春亭停在屋內的一角,擡頭看他。
他們各處在一把劍的峰和底,一個一再激進,一個卻無路可退。
“因為我不想見你白白浪費天賦,更不願讓你走上歪路。”
“那你為什麽救我?”
“因為···”他張口結舌,面上的驚慌神色一閃而過,只勉力維持了鎮定,“你畢竟是春橋的親人。”
話音剛落耳邊突然響起的嘶嚎令他不敢細聽,怕聽出裏頭的嘲諷和怒氣。
“但我殺了他,李重山,你真的不怪我嗎?”她前所未有的執着,再三詢問他,“要是你為此耿耿于懷,就坦蕩地告訴我,我絕不會糾纏一個恨我的人。”
李重山哀求她住口似的:“一切自有天意,春橋的死也許在我收他為徒時就注定了。”
柳春亭道:“是了,若你當時收下我,也許他就不會死。”
Advertisement
她說完就看到他松了口氣,他又找到了一個可接受的理由,但他臉上卻并無松快之意,反而又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忍耐地直視着她,恨她為什麽要問這麽深。
柳春亭右手在身後握緊,她輕笑道:“那好,你現在就收我為徒。”
“···我已經在教你武功。”
“不是這樣。”柳春亭搖頭,“要你坐上首,我敬你一杯茶,跪下來給你磕頭,再叫你一聲師父,今後我與你之間就是師徒之情,我保證會做個比柳春橋更乖巧的徒弟。”
李重山不應聲,他眼前卻已似出現這個畫面,臉上也像被她潑了杯熱茶。
“不行!”他脫口而出,用厭恨掩蓋心虛。
“不行?”柳春亭冷眼看他。
“我絕不會做你的師父。”
“為什麽?難道你有私心,不願傾力教我?”柳春亭故意說。
李重山不回答,她這麽想才好,這個理由其實更合情理。
柳春亭見他眼神躲閃,寧願讓她胡亂揣測他的的為人,也不肯說句實話,吐一分真心,她心頭越來越冷。
她諷刺道:“你當我真的那麽想學你的功夫?一把破劍不值得我為它受委屈,你這麽藏頭露尾,遮遮掩掩,像是我多麽見不得人似的,你不承認嗎?”
李重山直覺她聲音似咒語,一句一句把難逃的厄運加諸在他身上。
“你太任性了!”他佯怒地指責她。
“不收我為徒我就走。”柳春亭冷言冷語,一步不讓。
李重山此時毫無對策,他能怎麽辦呢?當初攔下柳自平的劍,解開了她的繩子時,他就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了,他瞞不了自己,他早在朝夕相處中漸漸失去了防衛。
不如就收她為徒罷了,也是斷了他的退路。
“好,我收你。”他咬緊牙,生出一種壯士斷腕的鬥志,只覺得此生最難過的一關就在此了。他不能給時間讓自己猶豫,急切道:“明日就在藥仙谷裏讓公生奇做個見證,你來敬我茶,磕頭拜師,規矩做全,日後……我也會像教導春橋一樣教導你。”
柳春亭應了一聲好,對他一笑就朝外頭走。
她腳步又快又急,面上有決絕之意。
李重山不願意再多想,卻又在她經過身邊時忍不住問:“你真想叫我師父嗎?”
柳春亭停下來,轉頭看他:“過去想,現在不。”
李重山雙目定定望住她,只覺得自己能一直看下去,看到這茅屋倒塌,看到自己的心變成石頭,再碎成細沙。
“從你救我那刻起,我就不打算做你徒弟了,我從來不騙人,可你……”她言止于此,不信他真的不明白。
“只是因為我救了你?”李重山覺得此刻自己和話本上的閨怨女子沒什麽兩樣,滿心的懷疑和計較,對她盡是苛求貪心。
柳春亭答:“所有人都厭我憎我,恨不得我死的時候,你救了我。”
“若是當日是別人救你的話···”
“沒有別人,天注定,當日只有你在我身邊,你不是說一切自有天意嗎?為何你不信我們也是天意?”
柳春亭說完就走,李重山站在屋內聽着她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至從他耳邊消失。
等他從茅屋裏出來時柳春亭已經不見蹤影,他回到公生奇的住處也不見她,便只以為她是去了綠牙的屋子。
公生奇的屋子裏充斥着木頭燒出的幹氣,李重山走過去坐下,見火勢衰弱,又撿起一塊木頭扔了進去。
公生奇本來背對着門口躺着,閉着眼,人是半寐半醒,聽見動靜猛一回頭,看見是他便翻身起來,邊打着哈欠邊問道:“你們幹嘛去了?怎麽這麽半天才回來?”
李重山沒有回答,只呆呆看着火苗。
“怎麽了?”公生奇見狀不對,忙問。
李重山終于開口道:“明日你來做個見證,我要正式收柳春亭為徒。”
公生奇喜道:“你們說好了?”
李重山點頭,低聲道:“唯有如此了···”
公生奇看他這樣,心裏已經明白了。
他再也憋不住了,說道:“什麽叫唯有如此?重山我是越來越不懂你了!”
李重山道:“我又何嘗不是。”
公生奇瞪着眼問道:“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對柳春亭動心了?”
李重山搖頭道:“我能說出她千般不好,怎能為她動心?”
公生奇氣得拍床:“你既然都知道為什麽還要犯糊塗!世上好女子千千萬,你,你怎麽能喜歡一個妖女!”
李重山說不出話來,被妖女兩個字打得失魂落魄,忽然想起柳春亭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她說他日後定會愛上一個妖女。
她早就料到了他有今日,她跟他走時就看透了他的心。
公生奇苦口勸道:“重山,我了解你,你是最堅定最公正的一個人,心境純然,總是慎重再慎重,不願意行差踏錯一步,寧可人負我不願我負人,柳春亭呢?她能因一時鬥氣就殺了自己的親哥哥,根本就是心腸歹毒,又自私自利,她與你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說,她與你完全是背道而馳的,你若是和她在一起,難保有一日不被她牽累,我怕你到時後悔啊!”
李重山沉默半晌才道:“···她不是因鬥氣殺死春橋的。”
公生奇罵道:“你還為她開脫!不管她為何殺死春橋,她就是弑親!就是大逆不道,違背人倫!只這一樁就能說明她不是你與你相配的良人,我看你是失心瘋了,真恨不得給你灌點藥!”
李重山默不作聲。
公生奇氣呼呼道:“我看啊,你也別收她做什麽徒弟了,日日放在眼前你更抵不住!不如就放她走!再不見她!”
李重山道:“可她已經無處可去。”
“無處可去···無處可去就到我這兒來!”公生奇賭氣道。
李重山搖頭:“你管不住她。”
公生奇怒道:“怎麽管不住!你怕是忘了我是誰!再不濟我就給她下毒!不聽話就不給她解藥!”
“萬萬不可!”李重山當了真。
“你!”公生奇看他這慌張樣真是氣得胸口疼,他罵也不知道怎麽罵了,只嘴裏不斷喃喃,“瘋了瘋了···”
李重山也無話可說,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我去叫綠牙過來。”
公生奇撫着胸口,懶得理他。
李重山推門出去,走到綠牙屋外敲門,綠牙睡眼朦胧地打開門,還沒等他說話,就先開口道:“李師伯,剛才那個姐姐讓我告訴你,她先走了。”李重山一驚,話都來不及說就朝谷口奔去。
天幕已經薄薄地罩上了一層黑紗,月亮凄冷地挂在一隅,這時候再不信裏頭住着什麽仙子玉兔,更像是儲滿了高山上的積雪和天下最傷心人的淚。
溪水潺潺流過,兩旁的“花叢”中一片寂靜,柳春亭的馬匹的靜靜地躺在其中。
李重山突然停下來,他再定睛一看,發現馬匹裏側還躺着一個人。
是柳春亭!
李重山忙過去,此刻顧不上其他,先将她抱到了公生奇的屋子裏。
公生奇被他吓了一跳,怎麽好好地出去,抱着個人回來,
李重山臉色沉沉道:“她被你的藥花毒倒了。”
“啊?”他手忙腳亂的從床上下來,讓李重山把人平放,“好好的她怎麽會中我的機關?”他問李重山,李重山卻只是望着柳春亭,根本沒聽見他的話。
公生奇嘆口氣,只得道:“你先退開,讓我看一看,我這外頭的毒又毒不死人,你不必擔心。”
李重山問道:“來時我們的馬也突然倒了,你究竟在溪水裏邊放了什麽?”
一旁被師父叫過來,還揉着眼睛的綠牙答道:“溪水裏沒有放毒,是那些藥花,裏頭有股味道,人聞不到,馬鼻子比人靈多了,它肯定是被熏暈過去了。”
“那她是怎麽回事?”李重山問,床上的柳春亭仍閉着眼。
“她是被藥花刺破了皮,中毒了。”公生奇拉起柳春亭的手掌給它看,他冷冷道,“她是故意弄傷自己的。”
李重山看着她掌中細密斑斓的傷口,一看就知是故意抓握銳物造成的,他胸口一陣悶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上了柳春亭的臉。
公生奇冷哼一聲,轉身對綠牙道:“走,跟我去熬藥。”
綠牙還懵懵懂懂,追問道:“故意的?師父,她為什麽要故意弄傷自己啊?”
公生奇斜睨一眼身旁失魂落魄的李重山,說道:“失心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