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章
第 76 章
再後來,蔣神醫留下一地的爛攤子,拍拍屁股揚長而去。
謝曜又哭又叫鬧了一整晚。
實在無法,成素只得親書一封密函,飛報傳往蘋州。
當然,他也沒忘記坑害他的蔣神醫——密函中特意提到,蔣神醫善治小兒頑症,怕小郎君路上再驚厥,請殿下允他随行。
成素可不願一個人受苦。
謝承思同意了成素的請求。
他對謝曜不上心,并不是不愛這個孩子。只是每次看到他,都會勾起降香離去時的回憶。
久而久之,他就不願見他了,也不願知道他的消息。
謝曜主動要見他的母親,這很好。說明他懂事了。
只是不知他的母親,還願不願意見他。
謝曜人雖小,養得也精貴,卻意外地能吃苦。旅途奔波,并不抱怨一聲。
他甫一抵達蘋州,連父親都不願見,就氣勢洶洶地指揮着身後的成素,要他領着自己找娘。
且不說成素不敢做主,更何況蘋州廣大,他也不知降香所居何地。
他只能将孩子先安頓在驿館,好說歹說地将人哄住:
“馬上就去,馬上就去,我們在這裏先等一下……懷王殿下會來接你去的……”
可謝曜是很聰明的小孩,根本不信成素的鬼話:
“你騙人!父王才不會管我!他從來都不管我——嗚哇——”
說着說着,回想起冷淡的父親,去向不明的母親,竟一下子把自己說哭了。
哭起來就止不住。
無論成素拿出什麽玩具——譬如路上買的撥浪小鼓,虎頭布偶,又譬如從王府帶來的小弓小箭,小刀小槍,都止不住他的哭聲。
他沒辦法,只得請同來的護衛去向謝承思通報。
“哎呦我的小郎君,不哭了,不哭了。奴婢已經去找人只會殿下了,等他答應,我就帶你去。快別哭了,快別哭了……”
“你……嗝……不許糊弄我……嗝……否……否則,我治你欺……嗝……上之罪!”謝曜臉上的鼻涕眼淚混作一團。盡管抽得上氣不接下氣,仍堅持要質問成素。
“不糊弄,不糊弄,此事千真萬确,別哭了,很快就能見到王妃了,小郎君到時候還哭着,看着多不好,對不對?”成素趁熱打鐵。
“好……不、不哭……”謝曜閉緊了嘴巴,生怕喉嚨的抽噎漏了出來。
一邊忍哭,一邊找成素要帕子擦臉。
——他雖只有四歲,已經隐隐有了乃父的風範——嫌棄衣袖不潔,非要帕子拭淚。
——要以最漂亮,最幹淨的樣子與母親相見。
成素這次的請求,謝承思也同意了。
他說,随便他,他愛去就去。傳到謝曜耳朵裏,便顯得十分不上心。
謝曜大人有大量,不計較父親的不耐煩,他一心只想見到母親。
謝承思的侍者前腳剛到,他便赳赳地仰着頭,命令他帶路——他謝曜要去見母親了!
他要穿上最華麗的衣裳,配着貴重的如意八寶長命玉鎖,還要牽上他最愛的小馬駒——他鬧着成素,将它從神京牽來,就是要送給母親,他相信,娘一定會喜歡它。他還沒給小馬駒取名字,要留給娘取!
降香的院子買在內城之中,離驿館并不遠。
謝曜一行人到達時,天還大亮着。
成素微躬着腰,拉着門環,輕輕地敲了敲。
裏面并無人應聲——降香出去做工了,人不在家,要黃昏才能回。
謝曜不知道這些,他只當是成素偷懶,不用力敲門,害得母親聽不見。
他扔開手上牽着的小馬駒,蹬蹬噔地跑到成素身邊,用力抱着成素的小腿——他實在是太小了,個子只齊成素的腿。
一時着急,顧不及喊人,便直接上了手。
成素沒用,他要親自敲!
在這一點上,确是比那位他龜縮一隅,不敢露面的父親,要有出息的多。
小小手掌上的十支指頭,盡量張到最開,手臂帶着手掌,砰砰地拍在木門上,卻因力氣有限,只能發出單薄的聲響。
謝曜的手掌拍紅了,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止的意思。
他顯然是很痛的,卻一顆眼淚也沒掉,沉默地拍着門,越拍越快。
這個最愛哭的孩子,沒有哭。
“有沒有一種可能。”一旁看熱鬧的蔣神醫清了清嗓子,幽幽開口,“你娘有事出去了,暫時未歸?你得打聽好了再來?”
他也不是有意要湊熱鬧。是成素強迫他來的。
成素綁他來了蘋州,自然也要綁他一道見降香。
用的還是同樣的理由:怕謝曜再驚厥,要蔣神醫随行治療。
蔣神醫是個大夫,年紀又大了,當然拗不過成素。只好不情不願地也跟來了。
“當真?”謝曜立刻停止敲門,轉過身,警惕地盯着蔣神醫。
蔣神醫撫着下巴上的胡須,老神在在:“還能有假?我這麽大年紀,騙你一個小孩子做什麽?愛信不信,不信算了。”
“那又怎樣?我就在這裏等她回來。”謝曜故作成熟地抱住手臂,露出一個兇狠的眼神,緊緊盯着蔣神醫看。
謝曜當真說到做到,乖乖地站在門口,一直等到黃昏。
不喊累也不喊餓。
直到降香的身影出現在巷口。
她背着光,面容隐沒在陰影之中,外面卻勾勒着一圈金紅色的輪廓。
她漸漸走近了。
謝曜也漸漸看清了——是他的母親。
他以為他忘記了母親的長相,其實他沒忘——見她的第一眼,他就能篤定,那是他娘!
他的母親和神京中的女人都不一樣。
她沒有漂亮的衣裳。她身上穿的衣裳,他只見過王府裏的奴仆穿過。
也沒有細膩精致的面龐——她甚至都不用香粉和胭脂!連那個讨厭的乳母都用的!
她和他想象之中的母親,一點都不一樣。
但他卻一點也不讨厭她。不覺得她周身寒酸,不覺得她樣貌不如人。
他知道她是他的母親。
他很高興!
他的母親也看見了他。
謝曜興奮地向她跑去,短腿邁開最大的步幅——他希望自己能長得再高一點,最好長得和父王一般高。這樣的話,這條巷子就不會這麽長了。
夕陽照在他圓圓的臉上,像是埋在鳥兒後背的濃密羽毛之中,軟綿綿,暖洋洋的。
謝曜已經能想象到母親的懷抱了——她伸開雙臂向他走來,他跳進她的懷裏,香香的,暖暖的,任何香粉都比不上,紅澄澄的日光也比不上。
可她卻停下了腳步。
她的雙手垂在身側。她向後稍稍退了一步。
謝曜的腳步也變得遲緩,難道認錯人了?
難道她不是我的母親?
下一刻,面前的女人出了聲:
“謝……曜?”聲音有些猶豫。
這句話打消了他所有的不愉快。
“娘——!”他拖長了聲音大叫,又開始跑跳着奔向她。
像只山林裏的野豬,聞着了人味,便一陣風似地沖出來,龇着兩顆長長的獠牙,非把人拱倒不可。
降香在裙擺上擦了擦手。
她怕碰髒了孩子。
——這個漂漂亮亮的,整齊幹淨的孩子。
但她最終還是回抱住了他。就像他想象中的那樣,張開雙臂,而後又合上。
“我找到我娘了!你們都走吧!”謝曜身子賴在在母親懷裏,只轉過臉,得意洋洋地宣布。
“這……”成素遲疑地望向降香。
降香抱着謝曜的動作僵住了,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即使在蘋州避了幾年,她突然面對王府舊人,仍然下意識地畏縮。
“娘?”謝曜不解地擡頭,直接将疑問說了出來,“為什麽不抱我了?”
“是不是因為成素?成素惹了你,我來幫你教訓他!”他敏銳地覺察到母親與成素之間,彌漫着若有似無的不對勁。
他從母親的懷抱裏掙了出來,小小的身影,張開雙臂擋在她面前,疾言厲色地沖成素喊:
“你走!我娘不喜歡你!你不許出現在她面前!”
他年紀太小,弄不清楚這是什麽,但他就是感到不舒服!就是要母親重新注意到自己!他是在保護他娘!
降香的注意力果真被孩子吸引了。
“成總管是長輩,不要直呼其名……不不不,我的意思是,這樣好像不太禮貌……吧?”她顫着聲音,小心翼翼地撫上謝曜光潔的額頭——孩子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連細小的碎發都梳了上去。
她下意識想要糾正謝曜的錯誤,卻猛然想起自己似乎沒有資格。但話已出口,只能生生地轉成商量的語氣。
“不要,你不喜歡他,我才不要尊重他!”
真像。
真像他的父親。
無論是非因果,總是先維護她——什麽都不知道,就敢出來維護她。
看熱鬧的蔣神醫走近成素,耳語幾句:“懷王不就住在她旁邊,能出什麽問題?你就順着他吧。你現在把這個小魔頭帶回去,有什麽好處?讓他再鬧一晚上,明早繼續來這裏蹲着尋母?你精神頭足,我這個虛弱的老頭子,可熬不住咯!”
語氣雖說不上友善,但确實點醒了他。
成素便不再反對謝曜。
“好、好,我走、我走!”
他舉起雙手,帶着随行諸人,慢慢地向後退去。
“磨蹭什麽?快走!快走啊啊——”謝曜催促,氣憤地直跺腳,“啊啊啊——”
直到所有人都轉身離去,留下他與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