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章
第 52 章
又是一年歲末。
正逢上各國的朝貢之年。
轉年正月的朔日,天子将于神京,受四海萬國使者賀拜,留至十五。
街上的異族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使者帶來的随從,也有抓住時機,預備入市貿易的各色行商。
紅毛羅剎,波斯吐蕃,南蠻東夷,甚至還有爪哇來的昆侖人。
異族人不熟上國律法,舉動猶帶山野陋俗,人一多,就不太好約束。因此,禁軍所要承擔的責任,陡然重了起來。
尤以金吾衛,監門衛為甚。
謝承思作為禁軍之首,自然也要以身作則,焚膏繼晷。不僅從餘處抽調人手,添補進兩衛之中,還特別關照了兩衛的長官。
每日回府陪伴降香的時間,也少了許多。
不過,降香倒沒多大感覺,她可以自己出府閑逛。
謝承思剛允許她出去的時候,她還有些膽怯,出去得少,也不敢走遠。
可現在距那時,也有一年多了。
她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
她不想呆在那個院子裏。
不呆在那裏,她就不用想,她的罪愆,何時能彌平?謝承思之後的報複,又何時再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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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降香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她幫一位年輕郎君,追回了失竊的荷包。
前文述過,因着萬國來朝,魚龍混雜的異族人全擠進了神京裏。雖謝承思制定了種種舉措,加強街市的巡守,但小偷小摸之事,偶爾還是會發生。
當時,降香正帶着侍女和兩名府衛,在幾名胡商支起的攤子前,随便挑選些喜歡的小玩意。
不經意一擡眼,就看見了對面一名身材矮瘦的番人偷兒,裝作行商的樣子——碧眼深凹,稀疏的黃發貼在頭皮上,蓋在包頭的巾帻下——不露痕跡地摸走了前方一位郎君的荷包。
荷包鼓鼓囊囊,顯然是一條大魚。
他的手法娴熟,像是變戲法一般,立刻就将荷包匿了起來。
碰巧降香幼時在大街上行乞,有時也做偷竊的勾當,了解其中門道,再加之她習武多年,目光也練得比常人銳利許多,她才能捉到偷兒的破綻。
此事若是換了旁人,根本發現不了端倪。
偷兒偷了東西,心滿意足地要撤開。
卻聽得一聲大喝:“毛賊,哪裏跑!”
正是降香。
偷兒打眼一瞧,面前是位夫人。
這位夫人的衣飾并不複雜,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素淨。
但該有的全都有——衣裳層疊,腰上的壓佩,頸間的珠鏈,肩上的皮袍,發間的簪釵,樣樣不落。
并且,看上去平平無奇,價值卻不菲。
偷兒這行做久了,眼光毒辣,一眼便能辨認貴賤。
這樣的夫人,想也知道,便是為了護住那一身的行頭,也不會去追他。
若當真要追,區區一位貴夫人,不要說是她,就算她身旁那兩個高大的侍衛,也未必追得上!
偷兒對自己的腳程很有信心。
偷兒心裏想得多,動作卻快。
降香話音未落,他便“嗖”地擠開人群,一下竄了出去!
降香提起裙擺,顧不上什麽儀态,拔腿便追:
“你給我站住!偷了東西還想跑!”
“夫人!夫人!”侍女帶着府衛,追在她身後呼喚。
偷兒确實有幾分本事。
他滑得像只泥鳅,在人群之中鑽來鑽去,妄圖阻擋降香的視線。
可偏偏撞上降香這半個同行。
她先是流竄于大小街巷,挨家挨戶地乞讨,又因要完成長公主的任務,偷偷穿梭于貴人常去的場所,早就對神京的各處路線,小道捷徑,爛熟于心。
不需特意辨別偷兒的身影,只要堵住他的出口,往她想引的地方引去,其人自然無法脫身。
偷兒跑到一處小巷裏。
氣喘籲籲地扶着膝蓋休息。心裏暗自竊喜,貴夫人果真不中用!
這不就甩掉了?
撞見了又怎樣,反正抓不到他!
他從懷裏拿出偷來的荷包,正準備打開今天的成果,點點賺了多少。
背後便斜差進一只手。
一把将荷包奪了過去!
又是降香。
偷兒奔逃時,若有空擡頭看,便會駭然發現——她早就蹲在牆頭,守株待兔了!
趁着人還在愣神之際,她一腳把偷兒踹倒,踏在他胸口上:
“你還偷了什麽?全交出來!”
“沒、沒了!就、就這一個,夫人饒命、饒命!”偷兒操着一口蹩腳的官話,結結巴巴地求饒。
降香卻不吃他這一套,“喀拉”兩聲,卸了他兩只胳膊,別到背後,使他不能再亂動,拖着他往巷外走:
“不交就不交,我送你去見官,等一頓殺威棒打下來,你不交也得交!”
全然不理會偷兒的慘痛嚎叫。
降香将偷兒拉出巷口,找着一名巡街的金吾衛,将偷兒交給他,并三言兩語說清了事由:
“這是個小偷,偷東西的時候被我逮着了,我來把他交給你。”
然後,又将荷包亮出來,根據記憶描述了失主的長相:
“那苦主是個年輕郎君,長相我沒見着,衣裳倒是鮮豔特別——身着一件雪青色的綿裘衣,上面繡着翠竹。個子高挑,人看着也瘦削。”
金吾衛撓撓頭:“這些似乎不夠找人——不知夫人可否随我一道?”
降香:“我只能帶你回原處,至于苦主還在不在,我也不能保證。”
金吾衛嘆了口氣:“先随夫人去看看吧。”他把偷兒交給一同值守的同僚,托他幫忙押解,再請降香帶路。
幸運的是,荷包的主人還在原地。
降香的高喝一出,他便下意識地往腰間摸去。
可當他摸出問題時,偷兒并着追他的降香,早已跑得不見了影。
他怕降香追人回來,找不到他了,便索性站在原地等候。
畢竟,無論追不追得到,他都該當面謝謝那位熱心的夫人。
“就是他。”降香指給金吾衛看。
“郎君,這可是你的荷包?”金吾衛走上前,将荷包遞了出去。
荷包主人接過:“是,是。多謝二位。”
他正欲再對降香說些感激之語,卻發現她不知何時,走到了街對面。
降香在胡商的攤子前,焦急地來回踱步。
一邊走,一邊碎碎地自言自語:“怎麽辦,他們不見了,是不是去告狀了?我完了,我完了……”
荷包主人拍拍她,想要搭話:“這位娘子……”
降香被他突然的動作,吓得往旁邊一跳。
擡頭一看,才撫着胸口放下心來,問他:
“是你啊……你有沒有看見我的侍女和護衛?”
“當時,他們随着你去了。娘子不必憂心,我想,他們若是暫時找不到夫人,定會回到此處議計的。”荷包主人似乎看穿了降香所想,安慰道。
降香卻被他說得更慌,連忙搖頭,擡腳就要走:“不不不,你不懂……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荷包主人攔她:“娘子是我的恩人,還未與恩人互通名姓,是我的失禮。我本家姓馮,名文邈,表字淵之,敢問娘子……”
他話沒說完,降香便撥開了他的手,疾步往外走:“好的馮郎君,我姓金,我真的有事要先走。”
荷包主人,也就是馮文邈,攔不住她,只能提高了聲音在她身後喊:“金娘子,我乃戶部馮尚書之子,出身盧陽馮氏,若夫人有難處,可去馮府找我!”
降香卻已經走遠了。
确切地說,她已經小跑了起來。
邁入懷王府之時,天色還很亮。
定然沒過申時末。
只是甩開了府衛和侍女,沒讓他們跟着,況且也不是她有意的。加加減減,不算錯得太多。
唉,做了好事,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不過,降香又想,他最近忙,現在應該不可能回來。近一月來,他日日晚歸。
萬國來朝,使者至少還要呆到轉年的十五,他還有的忙。之後也會晚歸。
他肯定沒空管她。
忙得必須要把她這點小事,遠遠地放在一邊。
而等他閑下來,說不準早就忘了,根本記不起來要和她計較。不會秋後算賬的。
好心的老天保佑,就讓他放過她這次吧。
降香心中存着僥幸,自己為自己減輕錯處,并且妄圖蒙混脫罪。
她輕手輕腳地進了東跨院,推開房門——看上去一切如常。
鹦鹉低着頭,忙碌地啄食着面前的谷粒,旁邊的清水喝去了一小半。
它擡頭間,望見降香正沖着裏屋東張西望。
便熱心地出聲:“在的!在的!主人在的!”
中氣十足,嗓音嘹亮。
這番話如同晴天霹靂,将降香立刻定在了原地。
完了完了,她不得不面對了。
若沒有鹦鹉這響亮的一嗓子,她或許還有機會偷偷撤出去,拖延一些時間。
現在,裏面的人肯定聽見她回來了,她不進去,也得進去。
降香沒心思和鹦鹉拌嘴,哆哆嗦嗦地伸手,推開通往裏間的隔扇門。
便看見之中正坐着一個人。
謝承思身上的官服未脫,淩厲的氣勢,陰沉的臉色,壓得周遭的侍者大氣不敢出。
降香也一樣。
她整個人都繃緊了,頭像是要埋到胸口,一眼不敢亂看。
謝承思看着她發髻上微微顫動的蝶釵——發髻有些松了,旁邊的配簪還跑掉了一支。
他冷笑一聲,站起身向她走來。
侍者們識趣地退了出去,貼心地關上門。
“站着幹什麽?”謝承思問她,聲音裏聽不出波瀾,“坐。”
或許他不打算追究了,降香心裏燃起了希望。
她順着他的話坐下。
“看到我,你很意外?很不高興?”謝承思為她斟了碗茶。
茶壺一直在泥爐上煨着,茶水微沸,撲得壺蓋悠悠地蕩。茶水注入茶碗之中,把碗壁也熏暖了。
茶是甜茶,正适合隆冬。
降香手忙腳亂地接過,掀起碗蓋,慌張地喝了一口。
她的心又吊了起來,喝不出什麽滋味,卻結結實實地被燙到了。
剛散出一口熱氣,便想到還沒回答謝承思的問題,連忙道:“沒、沒有。”
謝承思看了她一眼:“你當你還是小孩子?冷熱不知?”
語氣依舊不善,但不再就着方才那危險的話題,繼續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