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
第 41 章
“狗兒,去!”幹瘦的男人吹了聲口哨,向小巷裏扔了半個幹癟的饅頭。
巷角沖出來幾個乞兒。
他們衣衫褴褛,全身只有一張勉強遮身的破布,露在外面的手腳上,全是黑乎乎的污跡。
臉龐和脖頸,也全積着髒泥,連眼神都是渾濁的。
饅頭掉進了一片淺淺的水窪之中,很快便吸飽了灰黑的髒水。
乞兒們卻不在乎這些。
他們争先恐後地向饅頭跑去。
一只黑手剛剛摸到了饅頭皮,就被另一只手打掉。
——饅頭只有半個,可他們都想要獨吞。
竟先與同伴大打出手。
乞兒們個子長得瘦小,力氣卻不小,争食打架的經驗更是豐富。
招招狠辣不留情,專往人眼睛□□脖子,等等脆弱的要害部位招呼。
有人甚至撿來石頭,充作武器,毫不留情地往同伴頭上砸去。
一邊厮打,嘴裏還一邊叫罵。
被打的人吃痛尖叫,打中的人則得意地大呼,乘勝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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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混亂之中,乞兒一個接一個地倒地。
最後,只剩下一個孩子,還能搖搖晃晃地站着。
光憑長相,根本分辨不出與其他人的區別——一樣的瘦,一樣的髒,半長的頭發蓬成稻草,發尾黏成绺墜下來。一雙大大的眼珠,從凹陷的眼眶之中凸出來,像骷髅上覆了層人皮。
更辨不出男女。
但降香知道,那是自己。
她雖然打贏了旁人,身上的傷痕,卻不比倒地的人少。
頭被人打破了,往外冒着血,小腿好像也被打斷了,軟綿綿地使不上力。
不過她并不在乎。
胸中充斥着喜悅——終于有吃的了。
而扔出饅頭的始作俑者,卻不會讓她輕易遂願。
他是附近有名的幫閑,鎮日無所事事,就想到用饅頭來逗弄這些乞兒。
看他們為了一口吃的,互相争搶,找點樂子,打發無聊時間。
他還沒看夠樂子呢!怎能這麽輕易地罷休?
“我說的是我的狗兒,你是嗎?這是給我的小狗兒吃的。”
他走近饅頭,叉着腰,居高臨下地看着小降香。
對于當時的降香而言,這名幹瘦的幫閑,生得又高又大,個子似乎能通天。站在她面前,就像一堵永遠翻不過去的鐵牆。
“是!我就是你的狗兒!”她大聲答。能有吃的,比什麽都強。狗就狗,她現在可不就是一條狗,是誰的狗,又有什麽所謂?
幫閑被她的回答取悅了。
哈哈大笑:“真乖!小狗兒真乖!”
降香以為他這是要放過自己了,便彎腰去撿饅頭。
幫閑又笑了:“但我不止有你一只小狗兒,這該怎麽辦?不如你們搶着吃吧!”
他從身後牽出一只大黑狗——它和小降香一般高。
狗繩脫了手,黑狗狂吠着向降香沖過去。
先前還躺在地上的其餘乞兒,全怕得跑沒了影。
只留降香一人孤立無援。
她當然也怕狗。
可她好不容易才搶到一口吃的,她不願意放手。
她下意識地撒腿就跑。
拖着她不甚靈便的腿,一瘸一拐地,奮力跑向巷子的出口。
黑狗在她身後,窮追不舍。
再往後,是那縱狗男人的大笑。
直到跑進了主街。
降香筋疲力盡,再也跑不動了。
黑狗追上她,就要撲向她!
降香一咬牙,将饅頭珍而重之地藏進衣服裏,貼着肉。
打人打得,打狗怎麽就打不得?
她也向狗撲去!
尖銳的狗牙刺穿她的肩膀,降香痛得大汗淋漓,卻并不為傷痛屈服。
趁着狗頭湊近的時機,雙手緊緊地扳住它的脖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掐着它往外掰。
牙齒也反咬在它的喉管上。
穿透它的皮毛,穿透它溫熱的血肉。
狗血噴濺出來的同時,黑狗的脖子也折斷了。
可怖的大黑狗死了。牙齒還嵌在降香的肩膀上。
她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僅能蔽體的衣物,被鮮血浸透了。
“啪、啪、啪”旁邊有清脆的掌聲響起。
降香因為流了太多血,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
她不确定,這陣掌聲到底是真的,還是她幻想出來的。
不過她也不在乎。
她摸了摸貼着胸口的饅頭。
還好。還在。
她心滿意足地往地上倒去。
太痛了,太累了,有些困。她想歇一下。
就一下。歇好了就有吃的了。
掌聲确實是真的。
降香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與黑狗的搏鬥之上,自然沒看見,一架載着貴人的馬車,停在了主街的正中間。
就在她面前。
是馬車上的貴人在鼓掌——是當年的公主謝幼明。
她喜歡這瘦小乞兒不要命的兇狠樣子。
也欣賞她徒手扭斷狗脖子的天賦。
于是,她屈尊降貴地,從軟紗車簾之中伸出手,示意站在車旁的護衛,把這倒地不起的小乞丐,帶回公主府。
那只手,保養得宜,玉質纖纖,白淨無暇,尖尖的指甲上染着鮮豔的蔻丹。
使混沌之中的降香,恍惚以為見到了九天之上的玄女。
廟裏塑的泥巴神像,哪有這位神女的萬分之一?
手臂上确實刷了□□,可一點也不細膩柔潤,比泡了水的牆皮,還要灰暗。
護衛是公主的府衛。
領了公主的命令,将小降香撿回去,為她治療了身上的傷口。
又喂她喝下些固本培元的湯藥,讓她漸漸恢複得與同齡孩子一般。
這才令她入府衛,與其他孩子一道習武。
這便是她小時候的經歷了。
然而,待降香再長大些,因為長相不夠起眼,公主已經忘記她了。
好在她認真刻苦,有一身不錯的武藝,能為府衛辦事。
便靠着這一點,在公主府之中立住了腳跟。
至于她入謝承思府,當時她除了武藝,和一些見不得人的經驗,沒什麽特別的。若不是謝承思自己開口,向長公主要武婢,她根本不會送她去。
她自然也沒指望降香,能在謝承思府中,有多大的出息。
派人聯絡各部暗樁時,都想不到她這個人。
直到降香得了謝承思青眼,公主才表現出賞識和重視。
能得謝承思的青眼,也有降香自己在暗地裏使勁的緣故。
她被選去近身服侍,這确實是偶然。
但既能有這偶然的機會,她定然會牢牢抓住——她想要憑着這次,在公主府更進一步。
她出府是為了擺脫任人欺負的境地,也未必沒有想要往上爬的野心。
權勢,榮耀,她也眼饞的。
近在咫尺,為何不要?
于是,謝承思中藥那夜,她闖進去服侍,與他有了肌膚之親。
那時,她有沒有心虛愧疚,時間太久,她記不清了。
這招确實有效。
公主果然求上門來。
她派出的使者,是她原先的上峰,要她暗害謝承思。
上峰久不與她聯絡,剛找上她時,心裏還有些發虛,甚至還預先備下了威逼利誘的殘酷手段,生怕她不從。
沒成想,一件也沒用上。
可到了這時,降香卻猶豫了。
然而,沉吟不到一刻,她便應下了上峰。
畢竟,她早早就做出了選擇——她選公主府。
公主對她有大恩。
在她的認知中,她必須要報答公主。
但她此刻的心境,與之前又大不相同。
她不願對謝承思出手了。
他對她很好,比公主好太多。她不想恩将仇報。
在他府中當差,就算是還未受他青睐時,也能有寬敞明亮的屋子住,有熱乎乎的飯菜吃,能繼續習武,還能識字。
沒有苛刻的管事娘子,更沒有欺負人的美貌婢女。
謝承思的行事風格,與長公主迥然相異。
他喜歡探查消息,但不太喜歡做暗地裏的勾當。便是不得已而為之,也不愛殺人,更別提暗殺。
所以,為他辦事,也不太需要刀口舔血。
就算是搜集消息被人發現了,也可以龜縮回府,尋求謝承思這個郎君的庇護。
更別提,調到他身邊之後,她穿的是绫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睡的是玉床高枕。
想做府衛,他就派她做,任她立威,不限制她同其餘人交際。
不想做,也可以只在他身邊伺候。
但恩情也有先來後到。
她必須先有命,才有幸見到謝承思。
公主的恩情繞不過。
兩難糾結之下,降香提出了另外的兩個要求:
第一,這是她最後一票,事成之後,就脫離公主府。
第二,由她來主導,如何加害謝承思。
上峰請示過公主,公主同意了。
降香早就考慮好了,公主一定會同意。
讓降香自己主導,去害謝承思,她公主府樂得不沾身。
成了最好,不成降香自己擔責,關她什麽事?
至于脫離公主府,一刀兩斷。
若是失敗了,此人就沒用了,斷了正好。
若是降香要中途背叛,叛就叛,讓謝承思知道又如何?她就不信謝承思不知道,不信他不想殺她。
至高的位置只夠一個人坐。
他們一同扳倒擋路的白氏,只是因着同樣的目的,維持表面的和平,暫時合作。
降香走漏消息,不過是損失一次機會,和一名殺手。
公主府的殺手多的是。
而對于降香,這兩點的意義卻非同一般。
她想只害謝承思一次,還清公主的恩情。
往後,如果能有幸不被發現,她便脫離了公主府,絕不會再傷害他。
選擇下毒,毒廢他的雙腿,也是降香思慮很久,才終于決定的方式。
她最先想到的是出賣消息。
趁着謝承思與當年的白黨相鬥,方便公主出兵,将二者一同拿下。
這樣做,她能保下他的命,讓他完完整整地活着。
但是,追随他多年的各位禁軍将軍,卻免不了流血犧牲。
他的勢力,也或許要全折進去。
她直覺這樣不好。
多年心血毀于一旦,部屬舊友皆成黃土。
就算他好好地活着,前日也再難追。
他還會原諒她嗎?
可她想讓他原諒。
長公主與謝承思,恩義兩難全。
可她就是癡心想要兩全。
謝承思毒入雙腿,且有藥可解,她便還有挽回的機會。
長公主不會再警惕一個不良于行的廢人。
而謝承思所珍視的東西,也不會徹底消失。
至于什麽時候解毒,這是以後要考慮的事情。
當時的降香選擇回避。
現在卻到了不得不面對的時候。
優柔寡斷,終致今日之禍。
大概是為了防止降香逃跑,屋裏的窗子全部都釘住了。
夜風吹不進來。
可也不知為何,她卻莫名地打了幾個寒顫。
竟至于渾身發抖,抖得停不住。
靠後的幾顆大牙,又開始小聲地咯噠咯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