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第 40 章
降香又咳出一大口水。
她的衣裳都濕透了,身上粘着河底的水草淤泥。
鬓發散亂,發尾被水流簇成尖尖的縷狀,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她低着頭,頭發全被甩到面前,貼在她的臉上,使五官隐沒在這些水蛇一般的黑發之中。
像只被道士捉住的水鬼。
“走吧。”謝承思又一次向她伸出了手。
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也不嫌棄降香身上髒。
降香一動不動。
“你沒得選。”謝承思的語氣,仍然四平八穩。
他再不像往日一般多話了。
降香終于動了。
謝承思親自将她帶回了懷王府。
沒帶任何随從。
只有他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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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王府的東跨院,本該是懷王姬妾的居所。
只是懷王他既不娶妻,也不納妾,這裏便一直空閑着。
可今日一看,此處卻完全沒有荒廢的意思。
房內梁棟,院中花草,全被重新整修了一番。家什也都是全新的,像是剛收拾過,不染纖塵。
“坐。”謝承思示意降香坐下。
自己則倚在拐杖上,靜靜地看着她:
“你自己說,還是要我說?”
謝承思并不點燈。
黑黢黢的一片之中,他那兩只琥珀色的眸子,卻亮得驚人。
不止是琉璃珠,是盛着月亮的琉璃珠。
月光猶如實質,在裏面緩慢地晃蕩。偶爾會灑出幾滴嗎?
雖然屋中只有黑暗,沒有月光。
頭發上的水仿佛永遠流不盡,降香便是坐着,都能感受到水珠砸在大腿上的感覺。
有一點點冷,又有一點點痛。
好吧,不止有一點點冷,是很冷。
但她不想把頭發甩到後面去,那樣會露出臉的,會更冷。
好像真的變成水鬼了。她想。
水鬼不會說話。
那她也不會。
“看來是要我說。”
“能做到這一切的,只有你,公主府的舊人,我的貼身侍女。”
“我們一件一件攤開說。”
謝承思扯了一下嘴角。可惜,周遭一片黑暗,誰也看不見。
“便從交趾國這株八角懸鈴草開始。”
“嶺南道的消息來時,你在場。東西丢了的時候,你休假不在府中。那麽,你那天究竟去了哪裏呢?”
“再說說府中處理掉的奸細。”
“缬草查出來,是此人為蔣神醫的第一位患者通風報信。可此人不過是名普通府衛,如何能接觸到我的布置?又怎麽能知道,是我設局,讓蔣神醫誘他前來呢?當日可只有我們三人在場,除了我,就是你與蔣神醫。若是蔣神醫搗鬼,他大可不必将前位患者的消息告訴我。那麽,不是蔣神醫,又會是誰呢?”
“還有那奸細自殺的毒囊。”
“毒囊是兩年多前的東西,你已經兩年多沒和公主府私下聯絡了,對嗎?是最近才搭上線的。你第一個發現奸細咬破毒囊自殺。我記得,你伸手去攔了?究竟是攔,還是想做點別的事?他是自願飲毒,還是被迫?如果不是缬草先你一步取出毒囊,我們是否能知道他的死因為何?這可都不得而知。順便,你現在自覺事敗,選擇跳河了結,恐怕也是少了這份毒藥,所行的無奈之舉吧。”
“以及我的先一位患者。”
“蔣神醫提到過,我中毒之前,他恰巧痊愈。而他是公主府的人。就像是有人用此毒,在他身上先驗了一遭,确認能用後,才下到我身上。如此滴水不漏的做事風格,與你十分相似。從我懷王府中随便拉一個人出來,都知道,降香娘子最愛事先驗證。連火燒一個小小的垆邸,都要預先試好風向,确保沒有意外。毒害懷王這等要緊之事,如何能不先驗證一番?”
“最後,是蔣神醫的行蹤。”
“你抓準了蔣神醫樂于探索疑難雜症的性子,先為他送去一位中毒的患者,又以神秘人的身份,送去解藥八角懸鈴草,取得他的信任,引起他對攻克此毒的興趣。之後,便根據我探訪他的計劃,适時将他引走,叫我兩年都找不到他。”
“至于兩年多之前——”
“若非我的身邊人,怎麽能恰好讓我服下毒藥,又确認我當真中了毒呢?”
“只是我實在是有些不明白。”
謝承思頓了頓:
“你既然試過此毒有用,為何又要多此一舉,遍尋大夫,找到蔣神醫,為你公主府的那位同僚,治好了他的腿?試出了解法,又不殺蔣神醫滅口。豈不是專門留了破綻讓我鑽?還需要時時用模棱兩可的消息,引着蔣神醫到處跑,不叫我發現。我如今當真治好了腿,你這數年心血籌謀,豈不是白費功夫?”
“昨日又何必托旁人之手,将公主府竊走的八角懸鈴草送給蔣神醫?我以為,你們當日就将這草毀了。畢竟,它只于我有用,于長公主又有何用?”
“金降香,你做事最愛滅口,可不是這等馬虎之人。”
降香無話可說。
謝承思所說之事,她全認。
卻仍然低着頭沉默,并不為他解惑。
當然,謝承思也仿佛只是随口一問,無甚追究的興致:
“你想自殺,這很聰明。你是公主府撿去的孤兒,沒有親人,孑然一身。人死賬消,我也遷怒不到哪裏去。”
“死了就能一筆勾銷嗎?”
“很可惜,我不會讓你死。”
話音落下,他一分眼光也不給降香,直接轉身出去了。
頭也不回。
只是雙腿剛好,行動尚且不利索,走路顯得有些遲緩。
他只看到降香飄飄蕩蕩的長發,沒瞧見她求生的動作,以為她死志已決。
咔噠、咔噠、咔噠。
是銅鎖合上的聲音。
聲音響了不止一下,鎖自然不止一道。
降香被困在此地。
出不去了。
這間屋子裏,其實什麽都有。
火折子就在降香手邊。
揭開蓋子,吹一吹就能亮起來。
但她卻也不點燈。
确切地說,是一直不擡眼,更別提打量屋中陳設。
這種情況下,要她注意到燈燭和火引,幾乎不可能。
降香從進來坐下後,就沒挪動過位置。
就算謝承思走了,她還是保持着原樣。
合着手掌,手指交叉,将雙手放在腿上,兩只手臂繃得筆直。
她沒有坐實,雙腿并攏,踮起腳尖,腳尖也挨在一起。
降香身上所有的行頭,都價值不菲。全是近身服侍謝承思這些年來,他陸陸續續賞的。
有些是他叫繡娘做好了送給她,有些則是賜下布料,讓她自己去裁衣。
謝承思不喜歡她打扮得寒碜。
他會說,她不穿是給他丢人,讓外人看見,會以為懷王府苛待下人。
心情不好是,甚至還會反問,她不穿,是不是不把他放在眼裏?
便是小到裏衣鞋襪,他也要管。
而今夜她出城,也只有這些衣物能穿。
連包裹在雙腳上的,都不是普通的白绫襪,而是極輕薄的錦羅。
被冷冰冰的河水一泡,更是薄若無物。
降香的腿腳都并在一處,腳踝上突出的骨節,難免會磕碰。
羅襪隔不住,左右骨節敲擊,悶悶地生疼。
疼也不動。
脊背挺得筆直,直得恨不得要反折過去。
頭發仍然垂在面前。
好像還在滴水。
腿上的雙手,已經被泡脹了,越泡越皺。
但緊貼在身上的衣裳,已經被蒸幹了些許,從河底帶上來的水草和淤泥,板結成片,撲簌簌地剝落下來,掉在地上。
只有腿心接着發尾的地方,還像是泡在泥水窪裏。
當然,這只是降香的感覺。
她從運河邊被謝承思帶回王府,路程不近。又在這裏坐了不短的時間。
頭發當然早幹了。
大腿上也只餘濕意,不留任何水痕。
指尖被河水泡皺的地方,早就恢複了原樣。
不知為何會有這樣的錯覺。
降香并未預料到結局。
她出府時,信心滿滿,以為自己會順順當當地死去。
但她又很清楚,自己貪生怕死,一點也不想死。
要是想死,兩年前下完毒,她就該殺了蔣神醫,毀了解藥,确定謝承思的腿藥石罔治,就果斷去死。用她的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你的腿再也好不了了。
哪裏會拖到今日。
她心裏很清楚,或許在王府捉到內奸之前,她就已經暴露了。
只是懷王暫時按兵不動。
她不知道他為何如此,但她知道,既然事敗,自己不得不死。
——末了,事到臨頭,還是不舍得死。
懷王殿下最後一個問題問得很對,他問到了關鍵。
降香其實不想害他的。
她也沒辦法。
長公主兩年前與謝承思聯手逼宮,換來今上登基。
逼宮事成當夜,長公主早就做好了準備,要動手鏟除謝承思。
由她做內應。
她怎麽能拒絕?
公主于她,是救命的恩情。若非公主,她早就橫死街頭,轉世投胎去了。誰知道下輩子,投得是豬胎,還是狗胎?
降香自認為不是個好人。
但她識恩義,懂報償。
降香閉了閉眼睛,腦中浮現許多年前的往事。
那時,她大約六七歲?她也記不太清楚了。
或許是這些年來,一直刻意遺忘這些記憶,使它們在她心中,只剩下些模模糊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