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這廂,天家父子倆,正親親密密地敘着話。
降香卻遇上了不想見的人。
她這次随謝承思赴筵,并沒讓他着惱,便不用再同府衛呆在一處。
像她這般,頗得懷王信重的婢子,公主府自然不敢怠慢。
專辟了一間側廂,擺了幾桌酒菜,供他們歇息。而公主府中,各位得臉的管事,大婢,也混居其中。
降香是公主府出去的人,與公主府的下人一道,難免要碰上幾個熟人。
先前提過,她少時在公主府,過得并不好。
故而這些熟人,沒一個是她喜歡的。
見到就難受。
但此刻,又不得不見。
她沒有殿下那般,說胡話氣人的本事,只得牢牢閉緊了嘴巴,一句話不說。
見着了就罷了,招呼是一定會不打的,假裝不認識。
席面上的菜色豐富,有的是貴人賞下來的,有的是廚房多為他們做的。
降香看過去,雖腹中生饑,卻絕不提箸。
她不想跟這些人吃一樣的東西,更何況同一道菜。
Advertisement
但偏偏有人要招惹降香。
若降香能于筵中侍奉,定然能一眼分辨——此人正是那位因布菜不利,而被謝承思嘲弄驅趕的美貌婢女。
降香雖不知這樁因果,但也認得她。
她名喚桂月,降香少時受到的排擠欺負,少不了她的份。
尤其在降香快要出府的那一年,她也被選進了長公主的院裏。與降香的身份,更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泥裏。
欺負當然變本加厲。
其中有一件事,降香記得最清楚。
那時,鎮國大長公主還只是公主。
降香習武小有所成,便早早擔了一些府衛的職責。
她是女子,而府衛大多為男子,男女有別,原則上,吃住不能充作一堆。故而,降香該同府中其餘婢女一道,受府中的管事娘子統管。
但又因着府衛常常要值守,或是出府替公主辦事,她并不常回屋舍裏住。
一日暴雨,晌午時分,府衛派下命令,說公主有事要她去辦。
降香冒着雨去了。
事情也不至于棘手。只是目的地離京城有些遠。
待降香将一切了結,一點天光也見不着了。
按常理,雨下得這麽大,她可在外頭先宿上一晚,等白日裏公主府門開了,風雨小些,再回去複命。
但她上面的人,當日便要得到消息。
降香無法,只得趁夜往回趕。
帶她趕到神京城下,城門早已落了鎖。
好在,降香在公主府裏的上峰,預先同城門監、金吾衛都打過招呼,沒過多為難,便悄悄把她放了回來。
回到公主府,即便降香身着遮雨的蓑衣,也禁不住大雨的侵襲,裏頭的衣裳全濕透了。
每走一步,身上都要劈裏啪啦抖落不少水珠。鞋子仿佛泡在水裏,腳踩在地上,便立刻從裏面擠出一股股的雨水。
複命時,要進謀士舍人所居的院落。
但降香連最末等的府衛都不算,不配面見這些大人物。
只能在院中将情況複述給傳話之人,更別提被邀進屋中,烘幹濕衣,圍爐取暖。
降香便又忍着身上寒冷的濕意,匆匆往自己的宿處去了。
被雨澆了個透濕,已經夠狼狽了。
可她怎麽都不曾想過,事情還能更糟糕。
——剛踏入自己所歇的裏院,她便看見,地上到處丢棄的是家什。
全是些衣裳被褥,浸在雨水漚出來的泥湯裏。
幾件翠綠的小衣,大概是料子用得輕薄,被狂風一卷,悠悠地飄在水窪裏。
這些小衣是自己的!
降香一眼便認了出來。
前些日子她第一次辦差,效果不錯,上峰賞了她一匹綠絹,鼓勵她好好幹。
她從未見過這麽好的料子,也從未用過這麽豔的顏色。
但又覺得收起來供着,實在浪費。思來想去,便做成了貼身穿的小衣。
既不糟蹋了料子,也不将這招搖的顏色,現于人前。
她一次還沒穿過,竟全廢在這雨水裏了!
從小衣上擡起眼,她又看見地上的被褥。
那也是她的!
被面上有朵醜陋的牡丹,是她自己繡的。
再放眼望去,地上剩下的其餘雜物,也都是她的!
她存在房中的一應家什,全被丢了出來!
她的家什其實很少。
兩床輪換的被褥,一些衣物,除此以外,便再無更多。
但此刻,七零八落地散在院子裏,反倒顯得沒那麽寒酸了。
一道雷電劈下,白光将院子映亮了一瞬。
降香借着這光,正看見,風雨卷起院中的枯葉,揚起地上的泥點子,灑在她污糟的被褥上。
就算是撿回去,也再用不得了。
這該如何是好?
降香心裏最先升起的念頭,竟不是氣憤,而是慌亂無措。
怎麽辦,今夜她該睡在哪裏?
明日若是叫管事的娘子知道了,她又會受到何等的責罰?
她知道,自己吃住的分例從管事娘子這裏走,接的卻是府衛的活計,不受她的差遣。
降香的上峰,與那位娘子同為管事,同她打過招呼,要在裏院為降香安排住處,她看在同僚的面子上,會答應。
但如此一來,降香本人對她而言,便成了個只出不進的累贅。
而降香又只是個無名小卒,并沒有上達公主的本事。
管事娘子當然不會給她多餘的眼色。
若是現在的降香,異地而處,定然會偷學謝承思的本事,先以銀錢賄賂。
每月發了月例下來,先拿出一多半獻給管事娘子,權當是感謝她的照顧。如此行事,日子定然會好過許多。
管事娘子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未必會對她有多好,但至少不會眼看着她被人欺負。能讓她有個公正的待遇。
可那時的降香年紀小,怎麽會知道這許多的彎彎繞繞?
更何況,少時的降香,在公主府為婢,并沒有謝承思這樣的好先生,會日日拎着她的耳朵,往裏頭灌東西。
能自己悟出管事娘子偏心的緣故,已是了不得。
又如何能苛求些別的呢?
話扯遠了。
且重說回過去的降香:
家什被胡亂丢在院子裏,對她而言,是糟踐了家什。
而對管事娘子而言,卻是糟踐了院子。
若雞鳴前不拾掇好它們,管事娘子定然要怪罪。
降香穩了穩心神,冒着大雨,一件一件地将地上的東西全部拾起來,抱在懷中。
手上抱不下的,便放在自己屋舍的門口,想着先快些搬進去再說。
免得堆在院子裏,礙了管事娘子的眼。
只是,當她終于空出手,從懷中掏出鑰匙,才倏然發覺——那屋舍木門的銅環上,竟又牢牢加上了一把新鎖!
是裏頭同住的人,存心不讓她進!
東西也應當是她們丢出來的。
降香心裏更加焦急。
可她既不能用蠻力破門,把裏間的人揪出來對質,更不能大半夜地叫醒餘人,求一暫栖之地。
若是驚動了管事娘子,她才不會起來評理。
還是同樣的道理,裏面睡着的人,都是管事娘子手下的婢子,而她只不過是個吃閑飯的外人,管事娘子當然要偏心她們,護着她們。
不僅如此,說不定還要嫌她麻煩,止宿後還四處生事,要多加訓誡她,再給些額外的懲罰。
她抱着髒污的衣裳被褥,靠在門上,屋檐向外伸出幾分,正好能為她遮擋一些風雨。
站着很累。
身上到處都是水,低頭就能看見腳底的水窪。
蓑衣捂在濕透的衣裳上,又重,又濕,又悶,風刮過來,還冷。
降香凍得發抖,牙齒咯噠咯噠地響。
她不要站着了。
降香順着門板,慢慢地滑坐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的一身武力,到底有什麽用。
受了欺負不能反擊。
反擊之後,受到懲罰的人是她,卻不是欺負她的壞人。
與她同期入府,住在一處的小娘子,有一個算一個,所有人都欺負她。
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到麻木了。
但悶在心裏的沮喪和不忿,就如浸着身子的雨水,又冷又黏,直鑽到骨子裏去,使她再難壓制。
她們與她同住,年紀又相仿,為什麽要欺負她?
是她顏色不如她們姣好,覺得和她在一處,拉低了她們裏院的格調?
可人的長相,天生父母養,難道她想變就能變?
或是她們嫌她行為粗鄙,看不過眼?
可她雖是撿來的孩子,好歹受公主府的教養許多年,一舉一動皆按照府中規矩來。
若沒有規矩,不消她們欺負,她早就該被負責教養的娘子,發賣甚至打殺了。
抑或是因為她習武,和她們不同路?
難道她不該習武嗎?
她沒得選啊!府衛把她撿回來,就是看中她能習武。
沒有公主府,她不會有住處,不會有飯吃,更不會有月例賞銀這種,能花着玩的閑錢。
她會在街上行乞,與野狗争食吃,說不準早就投胎去了。
降香想不明白。
公主府很好,有吃有住,不用總擔心沒命。若要是沒人欺負她,就更好了。
今夜回不去,明日又該怎麽辦呢?
她很傷心。
傷心地抱住自己的膝蓋,将頭臉全都埋起來,蜷縮成一團。
人縮起來,就沒那麽冷了。
或許也不會那麽傷心。
可傷心并未減少。
風雨呼嘯不止,她卻只能在這種傷心之下,眼皮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