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降香将探得的消息,集在一封密信上,原原本本地呈給了謝承思。
這是謝承思的習慣,他派府衛四處探聽消息。所得之物,均命他們記錄下來,最後集成文牍,以供回看。
蔣神醫的下落,載着曲州鐵器的船只,福全酒家的暗記,還有降香于太子詹事處所得,盡皆如此。
謝承思會親手将它們裝訂成冊,分門別類地擺放起來。
而他的府衛,一貫有文師傅教導,識字寫字不成問題,更方便他這麽做。
回到降香的消息上來。
其上所書,除了夜裏遇上巡衛那一遭,還有她遞出去封紙的下落。
待巡衛走後,降香遣走了手下,自己則潛藏于太子詹事寝房的屋頂上,偷聽裏間的動靜。
那張福全酒家的封紙,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二日白天,他便揣着它出了門。
降香一路跟蹤,跟到了皇城外。
——顯然是去找太子的。
謝承思展開降香的信,仔仔細細地讀過。
這回,他并不糾結她的字好不好看了。
“為何非要夜裏去?”
Advertisement
雖然,他關注的東西也并不是消息本身,而是降香辦事的時間。
“奴婢認為,這樣不容易打草驚蛇。”降香實話實說。
“可你還是驚動了金吾衛。”謝承思戳穿她的破綻。
“不會的。”降香沉靜應對。并不因他的質疑,而感到慌亂。
“你說不會就不會?”謝承思撇撇嘴,冷笑道,“噢,我知道你打的什麽算盤。你是不是覺得,仗着我與禁軍的關系,被發現了也沒關系。金吾衛會看在我的面子上,幫你混過去?”
他雙手撐在素輿的扶手上,傾着上身,湊近降香,盯着她的眼睛。
哼,這個金降香,什麽都要依靠他!
也不是不行。
但是!
若他靠不住怎麽辦?她如何能随意輕信旁人?
還好是他。可世上哪有多少同他一般厲害的人?
定要借此機會,好好教育她一頓,吓得她不敢再犯!
“不是。”
謝承思還在心裏盤算,降香卻搶先開了口。使他打好了的腹稿,全噎在了嗓子眼,一時上不去,也下不來。
“奴婢的計劃周全,按計劃行事,定然萬無一失。無需勞動殿下。此事的結果,乃可為證。”
“什麽萬無一失?那是運氣!你運氣好,僥幸逃過這一次,若運氣差呢?若那巡街的金吾衛,或是那太子詹事,不依不饒,非要抓到宵禁鬧事的人,才肯善罷甘休。你此刻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裏,同我犟嘴?怕是早被南衙的棍子,打得皮肉粘連,暈倒在獄裏,人事不知地等着我去救!也不知道這時,究竟是進氣多呢,還是出氣多?”
謝承思将身子更湊近了些,濃長卷翹的睫毛眨動,幾乎要挨上降香的臉。
聲音一時揚得很高,一時又壓得極低。
語調誇張,将禁軍南衙的監牢,形容得十分可怕。
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的香氣,似乎無孔不入,鑽入降香的四肢百骸。
連眼睛都聞着了,是從他的睫毛上遞出的。
她感覺得到,自己的背後,仿佛被一排細密的針尖紮過,生出了許多不自在。
她受不住,不由得閉上眼睛,向後退了一步。
或許是吓到了,或許不是。
“殿……殿下。”降香定了定神,“我去之前,殿下曾教導過,說太子不願将事情鬧大,故而我能确定,太子詹事一旦得了福全酒家的消息,絕對會壓下風聲。自然,在金吾衛面前,他也會護住傳遞消息之人,再私下裏自行調查。殿下不必擔心。”
聽聽,可真是反了天了,她竟還教訓起自己來了!用的還是他說過的話!謝承思惱怒地想。
“多此一舉!你白日去,不就遇不上金吾衛?還犯得上這麽麻煩,猜來猜去,繞來繞去!”謝承思的聲音裏,漫上火氣。
像是他非要在降香面前,掙回懷王的面子。
“白日裏人多眼雜,奴婢怕走漏了風聲。”其實,他最早過問時,她便這麽答過。
但她還是再答了一遍。
“我叫你藏着掖着了嗎?你聽話難道只揀愛聽的?記得我說了太子,卻不記得我還說過,除了太子,沒人會關注你?太子難道是傻子,知曉了福全酒家的貓膩,還拿去和他們通氣?沒人同那垆邸通氣,你怕什麽被發現?”
謝承思重占了上風,便是發脾氣也多了條理。
降香無話可說了。
“殿下說得是,奴婢做事欠考慮了。”她老老實實地告罪,“請殿下責罰。”
“我不是要罰你!是要你長教訓,凡做什麽事,都要選最容易,最直接的方式!不許牽扯任何不必要的人,不許沾染任何不必要的事!你以為是禍水東引,匿于人後,其實是将一切全寄于別人身上,是引火燒身!你親身去做,尚且要謹慎行事,又怎能确定,別人能把事情辦得全合你心意?聽明白了嗎?”不知何時,他竟将降香交來的信紙,卷成了筒狀。此刻,正執着這紙筒,一下一下地敲打在素輿上。每敲一下,便要數落一條。
“明白了。”
“下回不許再犯!”
“下回不犯了。”
降香雖嘴上回得快,但人卻又走神了。
她覺得,此刻的殿下,像是王府裏教識字的文夫子。拿着紙筒,好似夫子抓着戒尺,正氣急敗壞地敲着桌案,痛斥她榆木腦袋,實不可雕也。
被罵的人沒什麽感覺,罵人的夫子自己,卻氣得吹胡子瞪眼。
這次事已至此,反正沒出什麽纰漏,殿下教她的東西,下回再用上。
*
謝承思又要入東宮。
這回,他規規矩矩地遞了帖子,說非是兄弟二人敘舊,乃是正事相商。他會帶王府諸舍人前往,希望能與東宮屬官相見,盼兄長即複。
太子應允了。
這回确實不同于往日。無論是謝承思,還是太子謝承允,态度都十分端正。
衣冠整肅,禮數周全。
降香為謝承思拾掇之時,好奇問過原因。
得到的是一個大大的白眼:“問什麽廢話?這又不是只見太子,還要見我的僚屬,我為其主,自然要禮重賢能,不能有絲毫怠慢。”
太子在書房外,專辟了一間殿閣,用于此次會面。
雙方雖都帶了幕臣,但人數也并不多,只是親近的幾人。太子詹事自然在其中。
又因謝承思要降香推他,她便得以有幸在場。
“兄長可曾收到我傳來的暗信?福全酒家?”謝承思率先開口。
“是你?”太子驚疑地望向他,神色變幻不定。
“小弟得知此信後,實在氣急,以為那垆邸是兄長的産業,以為兄長對我還藏私,便使了些不太光明的手段,想着先試探一二。”謝承思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至于行此一着的動機,則做了淺淺的修飾。
“吓到了兄長的詹事,小王向該這位郎君賠罪。小王雙腿不良于行,只能坐于輿上,請各位多多諒解。”他對着太子詹事抱拳一揖。
“殿下當真折煞我也。”詹事起身回禮。
太子這時已經穩住了情緒,向着謝承思揮揮手:“無妨,都是自家人,二郎何必與我那麽生分。”
謝承思不耐煩客套話,趁着太子還沒說下一句,便開口闡明來意:“我知兄長重信義,上回允我的鐵器,我已收到了,多謝兄長幫襯。我此次前來,乃是因無意之中,在那福全酒家探到了一些鐵器,鐵器與兄長分我的那些相比,制作更為精良。來,把東西呈上來。”
謝承思對着身邊的一名屬臣吩咐道。
那屬臣展開早已備好的包袱,包袱裏面裝着兩把樸刀。
他将兩把刀依次取出,攤開擺在太子面前。
這兩把刀,一把來源于福全酒家,另一把則是太子悄悄送來王府的私器。
二者的淬火痕跡,刀刃的開法,全然不同。
太子的私器失之笨重,刀刃也不夠鋒利。
它們都是缬草及其手下府衛,為謝承思所備下的。
謝承思從曲州回來後,與太子達成了協議。太子并未食言,确實在三日後,便送來了一些鐵器。
點過數目後,它便被單獨存在了王府的庫房裏,由府衛看守,封存起來,不做他用。
知曉謝承思今日要用,缬草才親去開了庫房,取出一把樸刀來。
而福全酒家那把,卻是盯梢的府衛偷偷取出來的。
與暗記在前後腳的時間裏,送到謝承思的案前。
當時,謝承思舉着刀,對光仔細地端詳了半晌。
才終于發話:“找人去禁軍裏要把刀來,不拘南衙北衙,要新送去,沒打徽記的那種。混着放回那垆邸之中。免得數目錯了,叫人發現。”
府衛自然照做。
這便是此刻太子面前,這兩把刀的來歷了。
“為何福全酒家也有鐵器?為何他們的鐵器比兄長的更好?”謝承思指着兩把刀,理直氣壯地問道。
太子大驚失色。
他顧不上追究謝承思話中的僭越,霍然從主位上起身,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下來。
雙手各執一把刀,細細地比對着,從刀身看起,先是刀背,再是刀刃,又從刀刃彎曲的弧度,到刀背的厚度。
他的眉頭先是緊蹙,又驟然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