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侍寝
侍寝
馬車還沒停穩,幾名男男女女一窩蜂地擠上車,堵着陳玚“王爺王爺”叫個不停,蘇蘊明被擠得貼到車壁上,不知誰踩了王生義一腳,小盆友痛得醒過來,要哭不哭地扁着嘴,她連忙輕聲安慰。
“閉嘴。”陳玚合着眼道,車廂內的聲音陡然止住,幾人霎時把嘴巴緊閉得像最難撬開的蚌殼。
秋止義探進半身,道:“王爺受了傷,驚弦和振羽扶他回房,輕雪跟去好好照料,莫要讓後院的女眷大驚小怪,端木醫官今天當值,楚原去太醫院請他過來,三皇子在王府正門外候着,記得別被他撞見。”
他幾句話給衆人都分配了任務,被點名的人不敢出聲,點點頭便都行動起來。
蘇蘊明見一個面目伶俐的少年先鑽下車,猜他是趕去請大夫的楚原,另兩名少年小心翼翼地扶起陳玚,應該便是驚弦和振羽了。
秋止義在地面接應,三人順利地把陳玚扶下車,幾人中唯一的女孩子焦急地看着,正要跟着躍下,陳玚忽然睜開眼,道:“輕雪。”
“輕雪在。”女孩子應聲道,她長相并不出色,聲音卻是婉轉低回,有一種滲進骨子裏的溫柔。
陳玚慢慢擡起頭,清冽目光從輕雪身上掠過,看向她身後。
輕雪随着他目光回頭,一個陌生的女子背靠着車壁,無表情地與她敬若神明的王爺對視了一眼,慢慢地垂下眼皮,遮住了眼底神情。
只這一瞬間居高臨下的對視,陳玚心裏湧上一種直覺般的頓悟,他以往只覺得蘇蘊明與他所識的其他女子,甚至是其他所有人皆有不同,卻分不清這不同是什麽。直至此刻,他才恍然醒悟——無論知不知道他的身份,蘇蘊明看他的眼光從來不是看“王爺”的目光。
“輕雪。”他再度閉上眼,淡淡地道:“安頓好她。”
就為了陳玚輕描淡寫一句話,蘇蘊明被拘禁了整整一個半月。
她根本沒有機會見識所謂王府的宏偉壯麗,那個叫輕雪的小姑娘吆喝了一聲,不知從哪兒冒出幾個如狼似虎的仆婦,拾掇小雞仔兒似的挾着她到一處偏僻的院落,開門,丢人,關門。
等蘇蘊明昏頭昏腦地爬起來,王生義也不見了。
輕雪隔着門不鹹不淡地留下幾句話,大意是王小盆友跟着她沒前途,他有緣法進了王爺府,自有好去處等着他。又讓她安心住下,靜待王爺康複,想起她來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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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你家王爺想不起來呢?蘇蘊明很想這麽問,當然她沒有問出來,只是靜靜地坐在門後的臺階上,聽着所有人聲慢慢地遠去。
只餘下她一人。
日子一天一天熬過,便也就過了。
這院子比王氏的家還要大幾分,家具器物更精致上十分,睡覺是細棉的被褥,喝水有白瓷的杯盞,甚至還備有上等的文房四寶。
院子裏沒有桂樹,只種了幾株蘇蘊明不認識的花木,秋意漸濃,花木的頹敗之勢已遮掩不住,蘇蘊明一天早晨醒來,一株昨天還開着紅花的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桠。
她輕撫樹身,擡起頭,透過稀疏的枝桠看向如洗碧空。
空中一輪烈日依舊光芒耀目。
每天有人定時送飯來,隔三岔五也會送來熱水和巾帻,蘇蘊明提出缺什麽,一時三刻便能妥妥當當地辦好。
坐牢成了習慣,以致蘇蘊明經常産生一種錯覺,她會在這小院子裏待一輩子,直到她死,院子裏長滿雜草,仍然沒有人打開院門。
她其實并不很在乎能不能出去,自由誠可貴,但在這個時空裏,見識過特權階級的暴戾,她對自己能夠平安活了三年已經感到不可思議。
她畢竟不是這個時空的原住民,無論她多麽放低身段,她永遠學不會如王氏那般理所當然的謙卑,那般視自己如草芥,心甘情願地順服于比她高等級的人。
她出生成長的時代,她所受的尊嚴和平等的教育,早已深深烙印到靈魂上,成為呼吸一般自然而然的本能。
而這本能,足以害死她。
院門開啓的時候,蘇蘊明剛寫完字,正坐在案前細細地把玩那塊琥珀。
雖然秋止義指認這塊琥珀是東廠信物飛蛾令,卻似乎忘了收走它,她才得以繼續帶在身邊。
這塊琥珀是聶陽失蹤兩年以後,她在他房間的角落裏偶然拾到的,猜想是黑衣殺手的遺物,當時吳秀才夫婦和整個落霞村的村民都已放棄找人,只有呂殊懷還在利用信陽的人脈幫她,她便告知了他。
她還記得呂殊懷愀然變色的臉,這男人一向風流倜傥俊逸神飛,那一刻卻真真切切地被吓到了。
夜裏她去窗下偷聽,果然聽到呂殊懷正和吳端良商量,飛蛾令出現,聶陽的失蹤涉及東廠這個大聖朝最陰森恐怖的特務機構,再查下去不但沒有結果,恐怕還會牽連到信陽的呂氏夫婦。
蘇蘊明這才知道,呂殊懷的父親便是信陽府尹,那位在洪災中表現得尚算清廉正直的官員。
思考良久,她不願連累無辜的吳呂兩家,卻也不能放棄尋找聶陽,既然東廠的總部在帝都,她便連夜北上,希望能在端桓覓到聶陽的線索。
她以為自己足夠小心,只在與東廠關聯最少的下層民衆中探聽消息,卻不料早在到達帝都的第一天便被夏慕生察覺異樣,更招惹來一個神經病王爺……
“吱——嘎——”,院門久未開啓,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蘇蘊明擡起頭,看見她剛才正想到的人——魏王陳玚負着雙手,徐徐踱進院中。
陳玚穿着一件半新不舊的白衣,雖然知道他的身份尊貴,但這樣一件衣服穿在他身上,看着卻是說不出的妥貼舒适,與他清逸出塵的氣質配合得恰恰好。
當然,那是指他不開口的時候。
蘇蘊明只看了他一眼,便從案後起身,快步走到院門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她這麽一拜,陳玚倒怔了怔。
他受的只是皮外傷,早就恢複如初,沒有即時理會蘇蘊明,一是因為事務繁忙,實在沒有空閑;二是還有幾分懷疑蘇蘊明的身份,派了人到信陽府去調查。
今天終于收到回音,蘇蘊明确為信陽府境內落霞村人氏,本姓聶,父為落第秀才,所以識文斷字,十六歲嫁到雁翅村蘇家,從此改姓蘇。元和三年洪災肆虐,雁翅村和落霞村被洪水覆沒,只逃出蘇蘊明和她娘家的弟弟聶陽,二人從此相依為命。孰料元和五年,聶陽突然失蹤,蘇蘊明在信陽府苦尋不着,不知從何聽說聶陽在京城,竟女扮男裝,搭上“闵氏”車行從信陽到端桓的馬車。
陳玚聽完彙報,先有幾分歡喜,蘇蘊明果然不是東廠的人,待得聽到她竟然嫁過人,是個寡婦,秋止義在旁邊看着,他的臉色飛快沉下來。
平心而論,陳玚說出“你從此是我的人”時,心裏真沒什麽男女之私,他在□□上本就寡淡,蘇蘊明又不是能令人一見傾心的絕世美女。他當時只想要報答她。蘇蘊明救他性命,等于卷進漩渦,如果他不帶她回府,她很可能喪生在他的敵人手下。
可是事後每次回想,蘇蘊明的形像又在他心裏清晰一分,尤其是她看他的目光,陳玚細心留意,身邊的男人女人再沒一個有那樣的目光。
在等待消息回報的日子裏,陳玚偶爾也想着,如果蘇蘊明的身份沒有問題,就收了她也罷,美貌女子在所多有,能夠讓他印象深刻、念念不忘的也算稀罕。
但她居然在他之前有過男人!陳玚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明知這怒火好沒來由,他還是失手摔碎了上貢的青花盞。
怒火依然不肯退散,他直沖過來找本人宣洩,卻先被她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如同他那諸多面目模糊的姬妾之一。
陳玚怔了怔,怒火便發不出來,緩步踱到蘇蘊明旁邊,道:“擡起頭來。”
蘇蘊明依言擡頭,她不知道其他女人這時候都會莺語燕叨地說幾句“謝王爺,妾身失禮”之類,再扭啊扭啊地展示夠了柳腰豐胸,直到陳玚不耐煩才擡起頭,附贈幾個媚眼。
她擡頭便是擡頭,跪在那裏依然脊梁挺直,披着一件簡單的分不清男女的袍子,因為不會梳頭,頭發胡亂绾了個不分男女的髻子,擡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直視陳玚。
陳玚觸到她的目光,怒火一瞬間煙消雲散。
他甚至想笑,他能感覺蘇蘊明是真的很想恭謹地讨好他,只是她不會,她甚至不會像一個普通的女人那樣去讨好男人。
他忽然感激她的父親,那個姓聶的老秀才,他教出了一個怎樣有趣的女兒。
陳玚莫名其妙笑起來,蘇蘊明吃了一驚,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笑。他笑的時候沒有什麽鮮花盛開的背景,平常的眉眼也沒有突然變得俊美,只是一個很平常的笑容,甚至因為他眯起了眼,看不到靜水流深般的目光,整個人的氣勢弱了三分,幾乎像個平凡人了。
蘇蘊明還在吃驚,陳玚越過她走進室內,他沒有叫她起來,幾名侍女随在他身後入內,她遲疑了一下,還是爬起身跟了進去。
陳玚立在她的書案前,正低頭看她寫的字。
“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陳玚拈起最上面的一張紙,含笑道:“又是這段《孟子》,我對你的微言大義尚記憶猶新。”
蘇蘊明知他想起失印巷的初遇,她當時心有所感,随口對王生義曲解《孟子》,沒想到會被路人聽到,這路人記性還如此之好。
陳玚放下那張紙,接着一頁頁翻看,後面的紙上卻全是抄的佛經:“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
“《地藏菩薩本願經》。”陳玚若有所思地瞥了蘇蘊明一眼,斂了笑容,淡淡地道:“怎麽想起寫這個?”
蘇蘊明站在案旁,像旁邊的其他侍女一樣半垂着頭,聞言先福了一福,柔聲答道:“回王爺話,妾身父母早亡,謄寫佛經為他們添福,願他們早登極樂,不再受這人間輪回的苦楚。”
陳玚挑眉看她,難為她一時半刻學得甚像,如果再給她一點時間,至少在禮儀姿态方面,必定不輸給他其他的姬妾。
那樣更好,反正用粗陶杯盛也好,用上貢的青花盞盛也好,茶依然是茶,不會變成酒。
他又愉悅地笑起來,将整疊佛經揣進袖子裏,轉身洋洋而出。
蘇蘊明目送他的背影,又是一絲不茍地拜了下去。
直到完全聽不到人聲,她才慢慢地爬起身。
和陳玚最初的想法相同,蘇蘊明也猜他對她并沒有什麽绮念,關她在這裏,只是因為她身份可疑,為安全計。
她估算着,從她入府那天起,去信陽查探的人該回來了。她的過去因洪災而死無對證,有呂殊懷在那裏,聶陽失蹤背後的秘密應該不會暴露,也就是說,澄清了與東廠的聯系,她對陳玚無害,有恩。
她暫時不敢奢望陳玚放她離開王府,只希望能換回一點小小的自由,哪怕能夠走出院子,見一見王生義。
為此,她開始謄寫《地藏菩薩本願經》。
空性和尚曾言道,見月寺發放的《地藏菩薩本願經》是一位施主謄寫了為父親祈壽,這些日子裏蘇蘊明反複回憶在見月寺遇見陳玚的情形,聯想到民間傳說當今天子纏綿病榻多年,她大膽地推測,陳玚便是那個發願謄寫一千遍佛經的人。
果然,陳玚見到她謄寫的佛經,面上表情雖然沒什麽變化,目光頃刻間變得更深,最後還笑着全部袖走。
蘇蘊明欣慰地想,或許她很快便有踏出囚籠的機會了。
她沒有想到的是,這機會來得如此之快,簡直如迅雷不及掩耳。
當天戌時,天剛剛黑透,魏王府女官輕雪宣王爺令旨:“戌時二刻,承露閣,着蘇氏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