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致命的荒謬
致命的荒謬
魏王陳玚,大聖朝當今天子的第二子,甚有賢名。
以上便是蘇蘊明所知的關于這個男人的全部。
而這個男人現在就安穩地坐在她面前,沉靜地與她對視,在他不出聲的時候,每一個小動作都表現出良好的教養,仿佛一位與外表相襯的謙謙君子。
仿佛他沒有帶着上帝一般的自信,篤定地對她說:“無論你曾經是什麽人,從今天開始,你只是我的人。”
蘇蘊明想笑。
——每當她覺得事情已經荒謬到了極限,事實卻總是會挑戰她的極限。
她微微一笑,起身走到桌前,端起喂他喝過水的陶杯,杯裏尚有半杯水,她翻轉手腕,杯口向下,慢慢地倒出剩餘的水。
清水緩慢地淌落到地面上,滲進泥土,她又拎起桌上的茶壺,徐徐往杯裏注滿茶水。
背對着陳玚和夏慕義,蘇蘊明喝完整杯水,将茶杯放回桌面,發出輕微的“嗒”一聲。
“可惜不是酒。”她嘆道,沒有回頭看一眼兩人,徑自掀簾而出。
戌時過後,夜空中終于出現幾點淺淡星子。蘇蘊明借着星光推開堂屋的門,門外是一處小小的天井,王氏的丈夫還在世時植了一株桂樹,王氏睹物思人,将這株桂樹打理得枝葉婆娑,在夜風中輕輕款擺。
蘇蘊明坐在門檻上百無聊賴地數着桂樹葉子,這時候她又無比地想要一支煙。
數到第四百二十三片葉子,身後傳來夏慕義微不可聞的腳步聲,他冷冷地道:“蘇姑娘,你身份不明,于嫌疑之時出現在嫌疑之地,又懷有東廠飛蛾令,為王爺的安全計,我應該一刀殺了你。”
蘇蘊明知道他是說真的,她沒有回頭,卻分明感覺到刀鋒逼近的寒意,頸後汗毛全都豎了起來。
在她屏住呼吸的寂靜中,夏慕義道:“王爺饒你性命,收你入府,還望你從此謹言慎行,勿要讓我抓到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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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頓,他又道:“多謝姑娘救治王爺,在下秋止義,必還姑娘的恩情。”
最後這句話出乎蘇蘊明意料之外,她驀地回頭,身後卻已空無一人。
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蘇蘊明慢慢地俯下身,雙臂撐在膝蓋上,将頭埋了進去。
她做錯了什麽?
蘇蘊明苦苦地自省。
她不該救陳玚?不該報複夏依依?不該擺攤測字算命?不該引起夏慕生的注意?不該從信陽來端桓?不該收留聶陽?不該穿越時空?
不,除了穿越時空沒得選,其餘的一切重來,她仍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性格決定命運,蘇蘊明□□一聲,TMD性格決定命運!
拖着腳步走到被鵲占鸠巢的房門前,蘇蘊明吸一口氣,剛要掀開簾子,大門處突然響起“咚咚”的砸門聲,伴着有人粗嗓子嚷嚷:“蘇相公,開門啊,蘇相公,出大事了!”
大事?蘇蘊明聽出是鄰居李大的聲音,此人性格豪爽,不是個大驚小怪的,既然他急成這樣,肯定是真出了事。
不知為何,蘇蘊明下意識轉頭看向王氏母子的房間,藍色土布門簾安靜地遮擋着門後的一切,她心中不祥的預感卻愈強烈。
咬了咬牙,蘇蘊明叫道:“王家嫂子!在家嗎?王家嫂子!”
身後“悉簌”聲響,秋止義掀簾出來,皺了皺眉,叉着手默不作聲地看着她。
蘇蘊明不理他,緊盯着對面終于有動靜的門簾。
門簾下半截蠕動了一會兒,探出王生義的大腦袋,小手揉着眼睛,邊打呵欠邊道:“師傅,娘親還沒回來——”
還沒回來?不詳的預感仿佛正一點一滴變成現實,蘇蘊明什麽都來不及想,轉身直沖到大門前,一把拉開門。
門開得太急,正在砸門的李大一個趔趄就摔了進來,蘇蘊明連忙伸手扶住他,先閉了閉眼,勉強穩定自己的心神,笑着開口問道:“李大哥莫急,慢慢說,出了什麽事?”
李大驚魂未定地喘着氣,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租房時蘇蘊明與王氏商量好,為避嫌疑,兩人對外只稱表姐弟。當下她追問道:“是不是我表姐……表姐……”
她說不下去,李大卻一拍大腿,大聲替她接了下去:“你表姐給姓範的大戶洗衣服,手腳不幹淨,偷拿人家小姐心愛的簪子,被人一頓板子,當場打死了!”
耳邊“嗡”一聲響,蘇蘊明倒退一步,立足未穩向後便倒,腰間及時環上一只手,将她攬進懷裏。
蘇蘊明擡頭,星光下看到一個線條美好的下颌,白膚上卻有一條淺淺的線。她此刻無力去分辨那是什麽,輕輕掙了掙,從陳玚懷裏脫出來。
陳玚身後站着秋止義,後者慣常面無表情,陳玚又披上那件微有些松垮的青袍,随意地立在門口的臺階上,目光清遠,似乎在看她,卻似看着山水樹木。
是了,他原本便是這樣,就在昨天,他們初次見面,他便是這樣看她。
或者……蘇蘊明走下一級臺階,再下一級,回過頭,望着高高在上的陳玚。
或者,在他眼中,在他們這類人眼中,她的存在,她們這類人的存在,與山水樹木并無區別。
他們這類的……特權階級,與她的世界裏小打小鬧的纨绔子弟不同,在這個世界裏,真正的特權階級沒有名為“輿論”的籠子,沒有拴在他們脖子上的那條叫“法律”的鎖鏈。
生殺予奪,一念之間。
晨曦初上,寅時未到,吏部範侍郎在端桓城東的大宅已敞開正門,家人老小齊齊整整地分列兩行,恭送範侍郎出門早朝。
範侍郎所乘的轎子晃晃悠悠地遠去,衆人呵欠連天,夫人小姐可以回房補眠,仆役們卻沒這麽好命,一個個揉着布滿血絲的眼睛,各司其職,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沒人留意到街對面的老槐樹下多了輛馬車,車夫的位置坐着一名高大的黑衣男子,面容冷峻,一身掩不住的精悍之氣,雖然坐着,卻仿佛随時能彈跳起來一般。
車簾被揭起一條縫隙,露出蘇蘊明帶着倦意的臉,朝範府大宅張望了眼,手掌輕拍懷裏的孩子。
“王生義。”
王小盆友瞌睡被驚醒,迷迷登登地擡起大腦袋,看了看他的師傅,又順她所指,望向範府堂皇富貴的大宅。
“看仔細,記住了,這個地方,這家人。”蘇蘊明慢慢地道:“将來,你會用得着。”
王生義不懂,但小孩子甚是聽話,依言瞪圓了眼睛,眼珠子溜溜地繞着範府大宅轉了一圈又一圈,像是要把它從眼睛映進腦子裏,刻出深不可滅的痕跡。
蘇蘊明轉過頭,正迎上陳玚的注視。他坐在光線不及的車廂角落,目光依然清澈如安靜流淌的泉水,仿佛任何人都能透過水面,看清水底游魚、每塊鵝卵石上的花紋。
她沉默地垂下眉睫。
對于陳玚同意她把王生義一并帶走,還讓馬車繞路經過害死王氏的範府,蘇蘊明表面道謝,心裏不以為然。
如果她沒有被迫變成某特權階級的所有物,這些事她完全可以自己完成。
而另一些事她根本無須做,比如連夜收拾東西跟着他回魏王府。
徹夜未眠,蘇蘊明早已困倦到十分,腹诽着陳玚,竟不知自己何時睡了過去。
但她畢竟睡得淺,勻速運動的馬車突然轉為靜止,她便立刻張開了眼。
先看到了保持原姿勢坐在車廂角落的陳玚,他似乎一直在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見她醒來,卻漠然地別開了眼。
蘇蘊明坐起身,發現王生義抱着她的右腿睡得正香,車簾被掀開,車夫位置的秋止義探進頭來。
“王爺。”他皺着眉,道:“三殿下在王府外求見。”
“不見。”陳玚合上眼,毫不遲疑地道。
秋止義點了下頭,也不再多言,回身駕禦馬車偏離原來的行進道路,徐徐拐向王府側門。
蘇蘊明聽他們話中之意,特權階級出現內部矛盾,陳玚和他的三弟關系麻麻。她對此興趣欠奉,狗咬狗一嘴毛,兄弟阋牆本來就是皇室常規戲碼,
蹄聲得得,她靠在車廂壁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按摩着漸漸麻痹的右腿,回憶過去發生的事,想象即将到來的轉變,越想越是對這種脫離她掌控的情況感覺無比憋悶,她忍不住撩開車簾,想要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将将掀開一半,驀地傳來陳玚的低叱:“別動!”
蘇蘊明一怔,手裏動作停住,眼睛卻透過撩開一半的車簾望出去,前方不遠處也有一輛馬車,一個錦衣人正彎身下車。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沒有戴冠,一頭烏發束在頭頂,束發的縧子頗為別致,兩端分別垂着顆明珠,那珠子随着他下車的動作輕輕晃蕩,如兩團小小的暈光。
雖然只是個背影,蘇蘊明卻覺得分外眼熟,像在哪裏見過,不由地挪不開目光,那人似乎也感應到她的注視,忽然回頭看來。
“嘩!”身後陳玚欺近,一把扯下車簾。
厚重的車簾降下,剛剛明亮一點的車廂又恢複昏暗,顯得愈發狹窄擠迫。陳玚沒有動,被他貼住背後,幾乎是摟進懷裏的蘇蘊明也不敢妄動。
靜了許時,陳玚淡淡地道:“那是我弟弟,三皇子陳旸。”
蘇蘊明默念了幾遍這個與聶陽發音相似的名字,心中一動,她終于想起在什麽地方見過此人:初到京城的“闵氏”車行馬車上,也是隔着車簾,她偷偷窺視那位“魏王”的背影。
陳玚仍舊沒動,隔着幾層薄薄的衣物,蘇蘊明的脊背能感覺他胸前的熱量,甚至心髒跳動的節奏,他的呼吸均勻地噴在她發間,吹動發絲拂面,微微有些發癢。
很久沒有和一個男人如此接近,蘇蘊明心裏卻沒有半分旖旎的想法。一個僅憑心情變化便能擅自決定她的生死,而她沒有任何拒絕抵抗餘地,這樣的男人,她只覺得恐懼。
蘇蘊明很久沒有體驗過恐懼,自從她七歲那年鼓起勇氣打開衣櫥,沒有遭到衣櫥怪物的襲擊,她便再也不怕和不信“未知”。
而面對“已知”,她習慣于做任何事前作好充分的準備,趨利避害,根本不給恐懼滋生的機會。
可是這一次,在絕對的強權面前,她仿佛又變回了七歲那年稚弱怯懦的小女孩兒,除了恐懼,什麽都無能為力。
陳玚說了那句話,挨着她不動,蘇蘊明猜測他有談話的興致,只好道:“我初到端桓的時候見過三殿下,當時聽人叫他‘魏王’,你們……長得很像?”
出口她便知說了句廢話,人家是真兄弟,又不是夏慕生那樣的冒牌貨,當然長得像。
果然陳玚輕輕地“哼”了一聲,沒有答理這種沒營養的問話,身體也退了開去,重新坐回車廂角落的老位置。
蘇蘊明暗暗松了口氣,這才發覺雙手緊緊地扣着窗框,十指因為用力而泛白。
離得正門遠了,确定三皇子一群人被遠遠地抛在後面,秋止義打個唿哨,早有人拉開王府側門,馬車踏着平整的大道,不疾不徐地駛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