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2章
深不見底的夜晚裏,藏青色的天空宛如混凝土砌成的壁壘,與這個世界的人與物一同鑄成密不透風的房間。目光不停地徘徊流轉,卻沒尋覓到任何一絲透過縫隙的光。
澤瓊蹑手蹑腳地蹲到瑛裏身邊。他雙眼緊閉,原本渾身是刺、情願動手不動口的男生也安靜得像小動物。醒着的時候,他們滿口粗野的咒罵,竭盡全力反抗要傷害自己的人。
她湊過去親他嘴唇。嚴格來說,那不算是吻,只是接觸而已。幾分鐘後,她又小心翼翼去碰他沾着血污的指關節,四肢着地,趴下身去親他。
他卻翻過手掌,用手心掠過她鼻尖,逐漸貼住太陽穴。瑛裏抱住澤瓊,承載她全部的重量,一次又一次,輕輕拍打她的背。
天亮後,黎豐玮不知不覺打了個盹。
孩子們渴望在這不見天日的屋子裏度過漫長的人生。蒙受過的屈辱早已成為痛苦裏僅有的救命蛛絲,經歷過的傷害則是唯一能仰仗的經驗。未來,希望,不說哪裏有什麽幸福可言,至少,不必要的希冀只會灼傷傷痕累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痊愈的心髒。
他原本睡覺就很輕,稍微有吵鬧就醒來了。打開門,瑛裏壓低聲音催促他了幾句。一團混亂中,反應最驚慌失措的竟然是黎豐玮自己。聽到有人來,一時間,他完全愣住了。明明這麽久以來他一直在等待警察,如今真的來了,卻又有種悵然若失的枉然。
怎麽叫都只看到呆滞的神情,瑛裏忍無可忍,一耳光扇了過去。黎豐玮這才恍恍惚惚回過神。“鑰匙!”瑛裏罵道。
黎豐玮像說什麽就做什麽的孩童,從令如流地轉過身。想開燈,又被瑛裏拽住了。不能打草驚蛇。他把将澤瓊鎖在水管上的鑰匙、車鑰匙和門鑰匙全拿了過來。遞過去時還因為驚慌,哆哆嗦嗦掉到地上。“別急。”澤瓊在說話,這好像是她被關起來後第一次和黎豐玮說話。
被解開後,澤瓊輕輕活動手腕。前面的門外已經有人了,只能改變路線,轉移到後面去。
黎豐玮咽了一口唾沫,強壓下緊張說:“走院子的牆爬出去吧。那邊很矮,我車停在那裏。”
盡管是白天,屋子裏卻很暗。倏忽間,澤瓊撞到了什麽。窸窸窣窣中伸手去摸,那是紙袋。頂端仿佛張開的血盆大口,暗淡的光無緣無故落下,化成波浪狀的肉類紋理。只一眼,她就辨認出那是什麽。
瑛裏恰好掉頭回來找她:“快走。怎麽了?”
澤瓊搖搖頭,手隐匿在陰影當中。
只不過是找人而已,并不是什麽需要大張旗鼓大半夜過來追捕的情況。然而,對于封閉在自己小小世界來尋求安寧的那三個人而言,這一舉動毋庸置疑是末日的降臨,是他們無法揣度的海嘯再度碾壓而來。
他們的倉皇逃竄同樣出乎外面的人的意料。
身體能力的優劣在這一刻展現無遺,澤瓊助跑,躍上牆壁。瑛裏推了一下,她立刻翻過去。瑛裏也只不過往上攀,輕而易舉,轉眼間就縱身跳下。
黎豐玮借着樹爬上牆,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什麽。使用過的電鑽還在屋子裏。臉部肌肉抽搐,一種冰冷的感情從心的裂縫裏滲透出來。
他轉身折返,撞到了重新爬上來拉他的澤瓊。她被撞得向後仰,險些磕到頭。黎豐玮什麽都顧不上了,就這麽拼命地往回跑,跑,跑,什麽看不見也聽不見。
往回跑的過程中,他忽然有些迷惑了。記憶擠壓腦海,剛才往後跌倒時,澤瓊的面孔被溶解了,取而代之的,是父親摻雜着懼色的臉。
他們來不及阻攔,只能眼睜睜黎豐玮遠去。
“我們走吧,”澤瓊握住瑛裏的衣袖,“他可能忘記帶什麽了。”瑛裏止不住地回頭,但最後,他還是坐上了駕駛座。
當他發動車子時,她驟然說:“他好可憐。”
“誰?”他試圖讓車子擺脫熄火的狀态。
“他相信別人,而且想得到別人的理解。”澤瓊斷斷續續地說,“黎豐玮。”
瑛裏笑了一下,那是冷冷的、有點殘忍的笑。她望着他,也露出了同樣的笑容。
車飛馳而去,經過門口時,瑛裏确定自己透過擋風玻璃與梁率四目相對。五味雜陳的心情,不明所以的追逐與被追逐,肚子好餓,頭也一陣陣的眩暈,冷飕飕的寒風擊打面頰,鼻腔和咽喉疼痛難忍。他只能踩下油門。
車窗的搖柄卡住了,澤瓊怎麽擰也擰不動。瑛裏飛快地回頭,看了一眼後讓她控制方向盤,自己俯身,幹脆利落撞了一下。澤瓊不會開車,好在只有短短幾秒鐘。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關上窗,她握住車頂端的把手。
她忍不住問:“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爸爸怎麽死的嗎?”
“知道吧。”經過半晌的沉默,他目視前方,模棱兩可地回答,“不然,當初剛逃出去時為什麽不報警。”
本該由凄絕的悲傷蠢蠢欲動,此時此刻,他們卻只能感覺到瀕臨破碎的幸福。
曾經,在過年的時候,村子裏的人都去看廟會。他們也被放出去了。瑛裏教澤瓊做捕鳥的圈套,藏進被凍得硬硬的草叢裏,撒上充當誘餌的幹米粒。澤瓊太餓了,兩眼發黑,路都走不穩,只好一個勁地吃雪。雪和泥土凍傷上颚,她開始發燒,他用衣服裏裏外外把她裹起來。
瑛裏終于還是偷了“哥哥”的錢。那些錢大多是從死人身上搜刮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澤瓊都諱莫如深。他找到醫生家裏去,把門敲得哐哐響,再帶着藥跑回來。澤瓊不住地喘息,做夢回到了家,卻只被爸爸媽媽一通臭罵。她可能恨過瑛裏,因為他她才遭受這樣的對待,恨他不救她。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溫暖的臂彎支撐着她起身。瑛裏在說:“吃藥。”
瑛裏的臉上很少挨揍,可惜不意味着就能輕松些。即便流下了眼淚,他也會很快擦幹。瑛裏沒說過,但這其實算是一種男孩子無聊的自尊心。當着澤瓊,他不允許自己哭泣。他們之間沒什麽秘密,澤瓊恨不得自己長在瑛裏身上,和他共用一具身體。不論是偷偷把糧食放到竈上蒸熟的時候,還是在灌木叢中東躲西藏時,澤瓊都緊緊地、一動不動地跟着瑛裏,把手搭在他肩頭,亦或是雙臂纏住他的腰。
那兩年多裏,村裏重新分過一次地。盛遠道只能把埋好的屍體重新挖出來,另外找地方放。
那段日子簡直就是噩夢,白森森的骨頭、被包裹或不被包裹的五髒六腑、一張張模糊的臉不斷膨脹,滲透了他們筋疲力盡的四肢和空空如也的腦袋。
行駛在一望無垠的道路上,他們都清楚,這并不是變成大人的方向。這條路能通往過去嗎?是否和他們曾經居住的村莊連在一起?修路的人們有多少死去了、就埋在他們住的地方?
他們不害怕窮困潦倒,也不擔心生老病死,自始至終饑寒交迫,只想着在一起。這不是大人該有的樣子。
永遠,永遠是孩子。
永遠在一起。
車裏充斥着一股燒焦的氣味,澤瓊不由得捂住鼻子。雖然聞不到,但瑛裏也不由得回想起當初黎豐玮來修車時的情形。素昧平生的車緊跟在身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眩暈産生的錯覺,好像還有增多的趨勢。
澤瓊想要遏制住哭泣,卻發覺自己并沒有流下哪怕一滴眼淚,即便如此,無助的感覺還是侵蝕了肺腑。瑛裏握着方向盤,露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溫柔的笑容。他對她說了些什麽。
車駛向護欄,猛打方向盤後偏移,輪胎與地面發出尖銳的響聲。
最後是劇烈的撞擊。
丁超和蘭海心穿過醫院走廊,無法考慮警察在場地争執,在病房外猛地剎車。醫生和一名女警在裏面,打過招呼後,他們得以走進去。
蘭海心難以自持,撲上去抱住自己的女兒。澤瓊坐着,緩慢地回應她。丁超也紅了眼眶,交通事故的判定讓他很不滿意,沒想到竟然連危險駕駛都夠不上,又有太多人作證她沒被脅迫。他義憤填膺地詢問旁邊人:“晶晶,那個把你、把我們家害成這樣的男的呢?不要跟他見面了,再讓我看到他一定殺了他!”
澤瓊沒有任何反應。
“他受的傷比較重,不過也脫離危險了。”旁邊有警察代為回答,“不過——”
醫生得到信號,暫時将丁超和蘭海心帶到病房外,片刻後解釋道:“這孩子本來精神狀況就不太好。”
蘭海心已經淚如雨下,哽咽着回答:“是啊,是。”
醫生繼續說下去:“現在又受到了一些外部刺激。可能産生了一些暫時的選擇性失憶。她不記得車上另一個孩子的事了。”
病房裏和病房外都萬籁俱寂。
隔着門上的玻璃窗口,能看到澤瓊正在與旁邊的護士說話。她笑起來,溫暖又明亮。
醫院的走廊上,有人迸發出解脫般難以言喻的恸哭。
澤瓊并沒有在當地醫院停留太久。辦好轉院時已經入夏。她就讀的學校剛好為了給高考提供考場放假,學校聯系了日期,準備讓老師和同學代表去探望。但縣內竟然有人在高考時自首,一時間引發騷動,人心惶惶。
她在爸爸媽媽的陪同下離開,他坐在輪椅上經過。
在幸福的茫茫人群中,他們看向彼此,短暫停滞,又錯開目光。
為了防止被認為是be
簡單說明一下
第1章他倆見面時就是這樣假裝不認識對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