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1章
分不清過去還是現在,瑛裏可能睡着了,也可能醒着。他感覺自己的手被抓住了,卻任由她擺布。澤瓊握住他,将他的手掌輕輕放到自己臉上。
黑暗中,她忽然說:“我想要孩子。”
他蹙眉,最先想到的是她想拿來吃,其次産生的念頭是那不太好辦。
然而,她卻很快補充上:“我想當媽媽。”
澤瓊用側臉抵住他肩膀,呼吸均勻而溫熱地灑在瑛裏的頸窩。他并沒有多麽慌張,只是問:“什麽?”
“我想生一個小孩,跟人結婚,然後一家三口一起過上幸福的生活。想過上幸福的生活,這很平常吧?”說着,澤瓊拉着他,緩緩爬到他背上去。她把全身的力氣壓在他身上,啄了啄他的臉頰,說,“這很平常吧?我想生一個小孩,然後對他很好很好。”
黑暗中,他們的身體像夜晚的沙丘,每一寸起伏都毫無生機可言。
瑛裏說:“對。很平常。”
澤瓊笑了,無聲無息。她重新纏住他的手臂,将臉貼在上面。那是活的人,而不是死的人,溫暖而柔軟。她說:“……要是我又跟別的人在一起了呢?和我結婚的人也跟其他人好了呢?他和其他人生了孩子,不要我們的孩子了怎麽辦?”
瑛裏拂過澤瓊的側臉,她回過頭,試圖用嘴唇捕捉他掌心的紋路。他說:“不要緊,我幫你把他跟別人的孩子拐走。”
她發出細碎的笑聲,仿佛這就是最讓人快樂的事。
笑着笑着,上邊的假牙滑落,被血染紅的口水沿着嘴角留下來。瑛裏讓澤瓊張開嘴,裏面長滿了水疱。摘下假牙時,澤瓊偷偷吸涼氣,雖然很痛,但她還想繼續留在這裏,所以并不情願讓他知道。
“很痛吧?”他按住她的肩膀,目光在她口腔內側逡巡。
她張着嘴,說話時口齒不清:“沒有。”
錯開視線時,兩個人臉上原本的表情消失殆盡,不約而同開始發呆。過去的經歷通通都像身處夢中,只有這一刻才是現實。
天亮以後,黎豐玮把門打開。
他進來,做的第一件事是毆打瑛裏。澤瓊的尖叫聲中,瑛裏一聲不吭地承受。黎豐玮怒不可遏,雖說源頭并不是他們。他大聲地哀嚎,什麽都不曾進入他的視野。
不可否認的是,在黎豐玮的心底裏感到安全,他喜歡跟盛瑛裏和丁澤瓊待在一起。和他們在一起的感覺前所未有,他不再不被理解了。他們是相通的,假如他們三個人一起埋進地底,蛆蟲啃食,屍體分解,腐爛後一定會融為一體。到那時候才是他們本來的樣子。這就是他們。
發洩完了他積攢的暴力,黎豐玮已經汗如雨下。
他低着頭,目視着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瑛裏,他忽然笑了,并彎下腰去把他扶起來,又從口袋裏翻出了一包煙,抽出一支,送到瑛裏嘴邊。
瑛裏沒有拒絕。黎豐玮又為他點上火,他們痛痛快快地抽起煙來,澤瓊撿起地上的吃的,一邊看向他一邊塞進嘴裏。沒辦法咀嚼,所以直接咽下去。喉嚨眼并不像小孩那樣細,異物滾入食道,像吞咽了小孩子玩的積木。
“你說,”黎豐玮抖掉煙灰,問,“你爸當時抓她來幹嘛啊?真的只是想哄你開心?”
瑛裏正伸手掃去澤瓊嘴角的食物殘渣,剛剛遭受重擊的腹部還隐隐作痛。
盛遠道做過工廠裏的紅人,可一受傷,就什麽也沒了。技術終歸是不斷落伍,能替代他的人要多少有多少。瑛裏漫不經心地回答:“想我們給他養老吧。”
黎豐玮又笑起來,他快忘記自己有多久沒這樣發自內心地笑過。輕聲說:“難不成他還想着壽終正寝嗎?”
“死了也能燒柱香。”
差點被煙嗆到,咳嗽了兩聲,黎豐玮才說:“那倒是。”
身上痛得仿佛骨裂,饑餓滲透了內髒。天氣越來越暖和,瑛裏讓澤瓊不要總粘着自己,她卻裝作沒聽到。
只要黎豐玮在,澤瓊從來不說話。所以黎豐玮常常主動逗她:“丁澤京,丁澤京。你想我放你回去嗎?”
澤瓊不回答,默默把臉藏到瑛裏身後。瑛裏破天荒地給了黎豐玮一拳。他們又打了一架。瑛裏占的上風。他打架很少輸給誰,黎豐玮被打得平躺在地,根本顧不上髒不髒,但并不感到憤怒,甚至連懊惱都沒有。
他就只是躺着,自言自語說:“是不是一輩子都沒辦法像以前那樣了?”
沒有人回答他。
“以後要怎麽辦?我每天都在想。有時候我都不懂自己為什麽還活着。我爸還在的時候一直希望我上大學,我複讀三年了。總想着要是考上了就去我爸墳頭跟他說一聲。但是沒有一次考好的。他們都讓我別考了。我知道,同學都結婚,小孩都滿月了。複讀學校都不肯接收我了,只能轉外地。我可能考不上了,我肯定考不上了。”常常自己跟自己說話的習慣在此刻暴露無遺,他問他們,“你說我考得上嗎?”
瑛裏告訴他:“活着就行。”
黎豐玮坐起身,準備出去時,澤瓊試着追上來,活動範圍卻有限。好在黎豐玮聽到聲響回過了頭。他看到她站在那,好像有些手足無措似的,把他一時落下的紙袋遞過來。接過以後,黎豐玮說了聲“謝謝”,但沒有告訴過他們那裏面是什麽。
難以置信,每一天死去的人像山和海一樣多,但能引起人注意的卻并不是大多數。更多人只是靜悄悄地死去了,甚至有人還會感嘆沒有他更好。朋友,親子,夫妻,師徒。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複雜而微妙,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也沒有絕對的相互理解。然而,即便看清了這一點,他也時常認為世界對待自己太過苛刻。
晚上睡覺,黎豐玮總會從噩夢裏醒來。
醒來之後,他偶爾會怒氣沖沖地打開門去痛毆瑛裏一頓。“都他媽是你的錯!就是你他媽的殺了我爸!”他大吼着。
澤瓊哭哭啼啼,瑛裏不怎麽反抗,以一種随你去的态度。傷口在他臉上已經凝成血痂,澤瓊的哭聲太令人心煩意亂了。
黎豐玮也會泣不成聲,跪倒在地。他很害怕,他真的很害怕,就像孤零零的船只在暴雨将至的海面上漂浮。能令非親非故的人維系關系的因素有兩樣,其一是利益,其二則是不幸。
有時候,他獨自一人坐在門外,會産生自己更适合跟他們一起被困在房間裏的感覺。他趴在門上,聽到澤瓊在給瑛裏唱歌。她唱“跳呀跳呀一二一”,然後是一連串并不真切的笑聲。
晚上比較涼快,趁着天黑,黎豐玮把塑料水管的一頭連到院子裏的水龍頭上,另一頭拿進屋子來。不需要他說話,他們脫掉衣服,讓他方便用水沖洗他們。
屋子裏臭得驚人,水重重地擊打牆壁,然後像海浪似的返還過來。黎豐玮忍不住笑了,澤瓊也在笑。這讓她想起一些好的回憶。與她發出的笑聲形成對比,瑛裏卻面無表情。除彼此外,他們寸絲不挂,身體上都布滿傷痕,尤其是瑛裏。
毫無緣由的,黎豐玮産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那是什麽需要洗幹淨的污漬嗎?長年累月,盛瑛裏都拽着丁澤瓊在泥濘中往前走,這就是他們之間關系的證明嗎?他呆呆地看着他們,澤瓊忽然捧起水潑向瑛裏,瑛裏去捉她的手,這一次,他們都笑了。
但瑛裏将澤瓊拉到自己身後,澤瓊從背後抱住他。他試探着向前,伸出手,如同缺乏信賴感的野獸。水管被交到了他手中。
他把自己和她洗幹淨,一切都是娴熟的,自然的,安靜的。沾水的傷口微微發麻。
結束之後,黎豐玮又打掃了兩次。他把水管一卷一卷地纏起來,放回原位,重新把門鎖好。關上門之前,瑛裏正在光着上半身抽煙,澤瓊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緊緊環住瑛裏的手臂。
門關上以後,瑛裏才從衣服裏翻出被摔壞的手機。忍耐了漫長的開機動畫,他卻只看一眼時間就關機。澤瓊枕在瑛裏的膝蓋上,擡起臉來問他:“我們還回去嗎?”
這個問題當真令他有些哭笑不得,瑛裏說:“你就不怕我被他打死嗎?”雖然他确實比較耐打。
她回過頭,稍微躺得舒服了一點,說:“你會活一百萬次的吧。”
“也有可能現在就是第一百萬零一次。”
澤瓊支起身,慢卻堅決地說:“……那就還是回去吧。”
他忽然不說話了。
她坐起來,在他脖頸兩側蹭來蹭去,貼着他問:“怎麽了?走吧。我們去別的地方。”
瑛裏看着她,沒什麽表情,眼睛卻很亮。他說:“你其實不想走吧。”在常人看來,這種生活一定離譜透頂,但卻是他們絕無僅有的安全地帶。
在此之前,黎豐玮殺了人,這是他得到他們理解的方式。警察還沒有找上門。他們的家人或許也會來把黎豐玮殺掉,借他來擺脫這永無止境的痛苦。他一直等待着,等待着他們,等得他幾乎都快忘記——不可能了。
或許這樣的日子會維持下去,延續到無法進行為止。但他已經不可能再變回原來的樣子,也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生活。
被勒死的人不會流血,但會大小便失禁。黎豐玮試圖把自己弄幹淨,卻好像怎麽做都适得其反。自從父親死去那一刻起的追逐戰還沒結束,他尚且沒能逃掉,遲早有一天會被追上。
再也不可能獲得幸福了。
這搞不好是我寫過最我行我素的一篇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