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升蓮

第8章 之八

之八

人非事往眉空斂

我抱着膝，悶悶不樂地坐在營地裏的一株大樹下。這裏很偏僻，我正好可以偷得半日清靜。

那日，杜曜為了救我而被縛仙索所制，我們皆是束手無策。雖然最後僥幸全身而退，但鹂歌這幾日卻似與我賭起氣來，對我和袁昂都是冷冷淡淡的，有時還會來個相應不理。也許她是氣我們沒能救得了杜曜脫身，也許她是惱我愚笨，以至于杜曜受我所累才身陷囹圄。

我也十分後悔自己當時的莽撞。我平時并不是這樣的，只是那天蜘蛛精出言挑逗袁昂，語多暗示，我雖知道她多半是在故意激我，卻還是不由自主着了她的道兒。而更令我難過的是，為了保存實力，不至于全數折于當場，我們還不得不狠心丢下杜曜，自己狼狽地逃回營來。

當時鹂歌堅決不走，幾乎與我和袁昂當場翻臉；我雖然心下難過無比，可迫于情勢，硬是和袁昂一邊一個，把鹂歌夾在中間，挾持似的強行帶走了。

杜曜，你可惱我孟浪？你可怪我莽撞？你可氣我不顧而去？你對我毫無理由地那樣好，我卻一再給你制造麻煩，害你身陷險境……

“升蓮，別想了。”一個聲音在我身後靜靜響起。我驚起回頭望去，袁昂雙手環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只是很自責……我真情願被抓去的那個人是我……”我喃喃說着，想起當我們回營奏報時，滿帳的人皆無法置信的表情。是啊，他們大概真的想像不到，身為堂堂的副帥，杜曜何需為了救我而甘願以身涉險？沒了他，這一戰又當如何進行下去？

袁昂的眼神閃了一閃，聲調平平地說道：“升蓮，誰不愧疚呢？可是眼下，不是一味愧疚自責的時候。探子來報，那些叛逆之輩，其中也頗有幾個身手了得之徒，不可小觑！我們還是謹慎一些，從長計議，總要找到一個萬無一失的法子才行，否則一旦失手，杜兄必定會被那些妖怪們看管得更緊，到時候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我焦慮道：“話雖這樣說，可是這幾日也沒探聽到杜曜被關在什麽地方……”

我的話被人打斷。“不好了！袁大哥！”

原來是裳露。她氣喘籲籲跑到我們面前，才發現樹蔭遮掩下的我，怔了一下。“啊，升蓮……原來你在這裏。”

此話說得頗為奇特，我覺得似乎有點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于是，我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裳露姐姐，有什麽事嗎？”

裳露遲疑了一瞬，對袁昂急急說道：“這可如何是好？鹂歌姑娘瞞着大家，偷偷去熒山上，想救出杜公子，沒想到那些妖魔甚是厲害，如今人沒救回來，就連鹂歌姑娘自己，也為那些妖魔捉去！怎麽辦？”

我大吃一驚，直跳起來。“你說什麽？！鹂歌她……當真也被捉走了？”

裳露點頭，“探子才剛回營禀報，我聽了，就飛快趕來找袁大哥了！這種事情，怎會有人說謊呢？”

我站着，一時間竟然慌得手足無措，又急又氣。鹂歌雖然平素性子疏懶，最怕麻煩，然而對于自己親近或在意的人，就完全變了個模樣：做事全憑自己心意，即使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亦是一往直前！可是我怎能讓她貿然去送死？她是惱我連累杜曜至此，因而不肯與我商量，甚至不肯告訴我一聲嗎？

我這樣想着，忽然洩了氣，只餘傷心。我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用力咬着下唇，直到舌尖嘗到了一絲絲鹹味。唯有這樣，我才能夠将那些已湧到眼眶邊的淚水忍抑下去。

袁昂忽然沉聲道：“我知道了。裳露姑娘，你且先回去帥帳，聽聽看各路仙人作何打算。我們随後就到。”

裳露點點頭，離開了。我依舊垂着頭，一動不動。我以為袁昂也會跟着離開，沒想到他居然跨上前兩步，他的氣息随之籠罩在我頭頂。我忽然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升蓮，不……不要傷心。”他開口說道，仿佛有些尴尬，也許是不習慣安慰別人，他的聲音裏有絲艱澀。

“鹂歌姑娘只是一時氣沖頭頂，沒想太多……她不會惱你的。而且，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把她和杜兄都平安解救出來的，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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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防驟然垮塌，我仰起臉來望着他，泫然欲泣。

“袁昂，袁昂！我很害怕……我怕我去得太遲，他們已受了許多苦……我也怕我來不及讓他們知道，我很抱歉……”我愈說愈是傷心，最後，不知哪來的一股沖動，我望着他尴尬裏帶着一絲憐憫和同情的面容，驀然雙手緊緊環抱住他的腰，把自己淚濕的面頰貼在他胸口上。

“袁昂，我怕我再也沒有機會補償我犯的錯……他們都待我那樣好，而我是如何回報他們的？我卻害他們身陷險境！我不能等那些仙人慢慢計議出一個甚麽萬全之策以後才去救他們，我、我一定要現在就去！”

袁昂的身軀動了動，原本似乎想推開我，卻在聽到我斬釘截鐵的最後一句話時轉為僵硬。他厲聲沖口道：“不行！升蓮，鹂歌姑娘已經因為魯莽而被捉去，難道你也要重蹈覆轍？你知道那縛仙索是多厲害的一件法寶嗎？你那日不是親眼見到，以杜兄那樣高絕身手，仍不免在瞬間被困！即使集你我之力，沒有一個萬全的計劃，又怎能将他們救出？”

我猛然擡起頭望着他，急切道：“這些道理，我豈會不懂？然而，若等我們想出那個甚麽‘萬全之策’，我只怕去了……只能給他們……給他們……”我說不下去，氣哭道：“難道你忘了，那個叛賊，可不是只有縛仙索一樣法寶，他還有那個甚麽‘舍仙鏈’，萬一他想加害杜曜和鹂歌，只消拿那條鏈子将他們一捆，七七四十九日之後，他們就變成肉骨凡胎啦！……我現在不去，難道還要等他們被那叛賊害了以後嗎？”

袁昂俊朗的劍眉一軒，深湛的眼眸裏翻騰過無數情緒，最後，他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冷然說道：“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那麽，好罷。”

我愣住，反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麽這麽快就一口應承下來？他不是從來都是做事深思熟慮，滴水不漏的麽？我結結巴巴地說：“袁……袁昂，你、你可要三思啊。我……我什麽都不是，即使被捉住了，也沒什麽要緊……可你是先鋒官，如今大軍中要沖鋒陷陣，就靠你了……萬一你……”

袁昂似乎有絲不耐地輕咳了一聲，打斷了我的話。他的語氣還是很平靜，簡直像是輕描淡寫一般。“你被捉住了，還不要緊？杜兄修為高深，被那條什麽鏈子困上幾天，也不至于有什麽大礙。你那點三腳貓的修行，萬一被捉去，那鏈子捆上你幾個時辰，只怕你這一千二百年的修為就全毀掉啦！還敢嘴硬？”

我被他教訓得唯唯諾諾，不敢再反駁。然而袁昂畢竟還有幾分理智，傳了探子來，命他們探得一個防備松懈的好時機，再去熒山。

我們耐心地等候了數日，終于有一天，有探子回報，那應天非不知在何處覓得了甚麽厲害幫手，正要纾尊降貴親自去那妖怪的洞府請他出山相助。這下熒山上防備必定松懈許多，正是我們去偷營的好機會。

我找了一柄軟劍，纏在腰間。袁昂似乎也沒有告訴其他人的意思——若是說了，免不得又是一番周折：且不說那些羅嗦的仙人們會如何長篇大論地勸阻袁昂，就是裳露，大概也會眼淚汪汪地表示她極度的擔心，攔着我們不要去。

我準備停當，擡起頭來望着袁昂。

他一身青衣勁裝，腰間懸着那柄“九霄龍吟”劍，面色還是很平靜，眉眼間卻隐隐透出一種英氣的淩厲來，我不由得一怔。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注視，轉過頭來看了看我，淡淡問道：“升蓮，好了麽？”

我颔首。他仍然靜靜說道：“如此，就讓我看看你騰雲駕霧的功夫罷。”

我一愣。難道他竟不知道我騰雲駕霧的本事尚可，降下雲頭的功夫卻是極差，十次裏有七八次都會掉在花叢裏、撞在樹上、十分不雅地跌倒在地？

我仔細看了看他，覺得他的神色很認真，不像是在捉弄我或拿我尋開心。于是我嘆了口氣，暗念口訣，縱身躍至半空一朵雲上。

身後一陣輕風襲過，我詫然回首，居然看見袁昂也跟着躍上我這朵雲，站在我身後！這朵雲不大，堪堪能容兩人擠站下，于是袁昂的身軀不得不更貼近我一些，以免我們當中的一個跌落下去。我察覺到他仿佛無限接近的氣息，忽然頰上一熱，心跳快了許多。

“走罷。等一下我會幫你降下去，免得你自個兒又跌得鼻青臉腫。”袁昂淡淡說道，他的氣息似有若無地拂過我的耳畔，吹起我頰側幾根細碎發絲。

我的臉上火燒一般地燙熱，心裏卻是乍驚乍喜，說不出來有甚麽感覺。最後，我只低低地應道：“哦……那麽，有勞你了……”

袁昂卻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窘迫，在我身後輕哼了一聲。“……笨。這次回來，定要天天逼着你練習，練到再也不會跌得滿身是傷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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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一片寂靜，只有風吹過樹冠的簌簌聲。偶爾會有些暗器之類的從路旁花草叢中激射而出，但不消我動手，袁昂早已将其一一擋下。一路行來，也有數名小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我們是能靜悄悄收拾掉的就出手，覺得會打草驚蛇的就繞道避過。雖有險情，我卻不算太緊張。也許，是因為知道袁昂就在我身旁，決不會讓我身陷險境的緣故罷？

行至半山腰處，我想起那日忽然從四面八方湧出的妖魔們，還有那個妖女蜘蛛精，不由得緊張起來。再看身旁的袁昂，雖然面容沉靜，但我仍舊可以感覺得到他俊顏下的緊繃和戒備。

然而卻沒什麽事發生。袁昂側耳仔細聆聽四周的動靜，忽然面色一沉，将我手臂一拽，閃身到了樹叢之後，低聲道：“升蓮，屏息！”

我連忙暗念口訣，按他教過我的法子，掩去我身上那種不知是仙氣還是妖氣的氣息。

只見山路上走來兩位容顏妖媚的女子，眉心隐有青黑之色，面容上籠罩一層妖異之氣。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只聽其中一女說道：“不曉得今日山君特意親自去迎請的，是何厲害角色？就連喜姿姐姐，都要一道跟了去！如此排場，只怕此人一到，山下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們都要不敵了吧？”

我暗忖，“喜姿”又是誰？看那女妖語多崇敬之意，叛軍陣中有此本事的女妖，大約就是蜘蛛精了罷？可為何她要用這兩個字為名？不由得口裏輕似無聲地喃喃道：“‘喜姿’到底是誰？莫非就是那只蜘蛛精？可為何給自己起這麽個名字？奇怪啊奇怪！”

待得那兩名女妖去得遠了，袁昂方在我身旁附耳低聲說道：“依我看，昔日陸玑《詩疏》載：‘喜子一名長腳，荊州河內人謂之喜母，此蟲來着人衣，當有親客至，有喜也’，所以這蜘蛛精取了諧音，給自己起名叫‘喜姿’，定是煞費苦心，從民間以蜘蛛吐絲墜下為瓷器圖樣的‘喜從天降’圖裏找了這麽個名字。”

我此時方解了惑，不由抿唇低聲笑谑道：“啧，還叫什麽‘喜姿’？端的是附庸風雅！不若幹脆叫‘長腳’算了，還來得簡潔直白！”

袁昂不禁莞爾，屈起長指在我前額上輕輕打了個爆栗，假意沉下臉來說道：“升蓮，不要頑皮。要說笑，也等到我們順利把杜兄和鹂歌姑娘救出之後，那時你愛怎樣說就怎樣說。現在，我們還是趁他們防備松懈之機，及早潛入的好！”

我吐了吐舌頭，做出一副乖巧的樣子來，點頭如搗蒜。袁昂輕咳了一聲，調開視線不看我，手卻按在腰間劍柄上，簡單說道：“一切小心！”

距離山巅未足數丈之處，我們發現了一個洞口。我剛往裏一探，撲面的一股妖邪之氣就使我倒退了數步，不由心生一絲懼意。

沒想到，原來這些妖孽這麽不簡單。我這一刻才明白，要将杜曜和鹂歌在無聲無息不為人所察之間救出，實在難如登天。也許袁昂早已察覺到這一點，這就是為何他沉吟許久，卻始終沒有貿然出擊的原因。我開始後悔自己的孟浪，低聲對袁昂說：“我……我也許做錯了一件事。對不起。”

袁昂卻很鎮靜，斜了我一眼，冷哼道：“無緣無故的，這是從何說起？你怎麽忽然與我客氣起來？這真不像你。”

我被他搶白，卻沒惱火，還是一臉愧疚之色，牽住他一邊衣袖，猶豫道：“袁昂……也許我們應該先回去。搬了大隊人馬來，有個萬一，也好替我們抵擋一陣，讓我們有時間進去救杜曜他們……是我太魯莽了，不應該輕視這些妖物！”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一陣狂笑聲驟然在山巅響起！那笑聲中氣渾厚，卻似是男子所發出。

我的心猛然向下一沉！我倉皇望了一眼袁昂，見他的神色忽而變得陰霾晦暗，深不見底。

笑聲方歇，山巅卻有人影一閃。我定睛看時，卻看見蜘蛛精、先前走過去那兩個女妖，以及許多妖怪魔物湧上，中間擁出一人，身形高大魁梧，一頭長發狂野地在風中散開，一只腳踏在山巅大石之上，衣袍披風皆為玄色，一只手臂上卻繞着那根縛仙索，居高臨下地盯着我們，目光森寒，我不由得機伶伶打了個冷顫。

“小姑娘，你現在才知道麽？可惜，你知道得已經太遲了！今日，本座定要将你兩人一舉成擒！”

我腦海裏飛快轉過無數念頭，最後卻是最愚蠢的一句脫口而出：“你……你是誰？莫非，你就是那個手段毒辣，兇殘殺害了熒山君的叛賊，應天非？！”

那人一怔，随即發出一陣磔磔長笑。“好有勇氣的小姑娘！本座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敢這樣對我說話！卻不知你被舍仙鏈縛上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還有沒有這等勇氣？”

我乍聽此言，頓時想到不知鹂歌和杜曜有沒有遭到他的毒手，氣急攻心，叫道：“兀那妖魔！你不過是靠着那兩件魔物的法力，在這裏耀武揚威而已，又有什麽真本事？快快将杜曜和鹂歌放出來！……”

我身旁的袁昂突伸出手來掩着我的口，蹙眉低聲道：“升蓮，何必逞一時口舌之快？我們實力大不如他，小心為上！”

但應天非聽了我的叫嚣，卻并不生氣，只是頭微微向後一偏。蜘蛛精就應聲沖了出來，咬牙切齒地對我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山君法力高絕，修為深厚，豈是你所能明白的？今日定要給你一點顏色瞧瞧！正好，我還惦着你那情郎未到手哩，今日一并也收服了來！”

我聽她又提到袁昂，氣沖頭頂，手指着她喝道：“你這長腳蜘蛛老妖婆！廢話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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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這一章MS太長了……

所以今天趁着更新的機會，重新分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