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病途
“您、您喝水……”
伴随着一道磕絆、畏縮的嗓音, 一碗涼水被微微晃動着遞到了眼前。
江婺對這個并不好聽的聲音已經很熟悉了, 這是她一個月前以一塊幹糧“買”來的丫頭, 叫石桃。
她垂眼看去,這碗并不很幹淨, 普通人家吃飯的瓷碗, 顏色做工都很有些粗糙, 如今更好像洗不幹淨似的, 水面上也晃動着一些細微的浮渣。至于水為什麽晃動,不過是拿着它的那雙骨節粗大、蠟黃皲裂的手有些顫抖罷了。
見她垂眸不語, 沒有張口喝的意思, 石桃也執意端着, 只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 說話更磕巴了:“您、您喝, 您有好長時間不吃也、也不喝了,這樣、這樣不行的……”
可是江婺此時并不渴, 當然渴了她也不會喝這個水, 甚至她并非一整天不吃不喝,因此也就輕輕推開石桃的手, 一邊搖頭道:“我不渴,你喝吧。”
那手纖細柔嫩、青蔥似的白, 渾然不像自己的粗糙難看,石桃被她一碰, 就猛地縮回了手,手裏的水因此灑出來, 沾濕了她自個兒的粗布衣襟。
江婺見了,關心地叮囑一句:“馬車颠簸,你小心些。”又把手絹遞給她,柔聲道:“快擦擦,着涼了可不好,如今我就指望你照顧我呢,咳咳……”
她畢竟身體虛弱,說了那麽多話,一個氣不順,忙偏頭咳起來。
石桃見了,身體立刻繃起來,粗黑的眉毛緊緊皺起,臉上一片焦急,卻又沒有辦法,只能傾身看着她,驚慌無措。
江婺咳地渾身顫抖,完了又虛弱地躺回去,用眼神安撫地看了眼石桃,輕聲問了一句:“咱們這是到哪裏了?”
石桃看她不咳了才稍稍放心,讷讷答道:“到慶安了。”
慶安又是哪裏呢?
江婺想問,卻閉了嘴。這裏恐怕沒有一個她知道的地方,問了也是白問。
“我睡會兒,你餓了就吃幹糧。”她朝石桃笑了笑,叮囑一句,而後緩緩阖上了眼睛。
石桃一手仍緊緊端着那碗涼水,看她閉目安睡了,才放松了緊繃的身體,也不管沾濕的衣襟,縮回了馬車角落,看着她蒼白如紙的臉龐,緊緊皺着眉頭。
江婺卻沒有睡着,她在馬車微微晃動和偶爾颠簸裏,思緒散開來。
那天她受了傷,又逢無殃的小院突起大火,她感覺自己要被燒死了,正在絕望的時候,一直戴在手腕的那塊墨玉突然發出微微顫動,緊接着,一陣冰冰涼涼的感覺從手腕彌漫到了四肢百骸,逐漸将她整個籠罩,隔開了火燒的灼痛。她當時宛如從大火走出來,走入了夏日涼爽的池水裏,未及舒嘆就暈了過去。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她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有點渾渾噩噩,恍然有種沉睡多年的錯覺。可是看看身上,仍是昏迷之前的樣子。
當時天色昏暗,寒意透骨,她身上仍然穿着那身淡紫色的伴娘禮服,禮服單薄不禦寒,好在她外面還披了一件長到膝蓋的黑色羽絨服。以及她腿上還在汩汩流血,仍然一陣一陣鑽心的劇痛。恍然間,她還能聞到燒焦的氣味、感覺到火焰的灼熱感。
她咳了咳,忍着喉嚨幹澀難受,環顧四周,發現她不是在現代昏迷的地方,也不在那個熟悉的古代小院,而是一片荒野,周圍遍布傷兵與餓殍,十分凄涼而且凄慘的場景,令人驚懼。
——她這是,又穿越了?
當時她茫然無措,心裏很慌,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麽辦。她在哪裏?她為什麽沒有回去?無殃呢,他受傷了嗎?……過了好久她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顫抖着處理自己的傷口。好在,她還有空間。空間也習慣性了放了一些食物、藥物、衣物,不至于一無所有。
她咬牙檢查了,發現自己腿部沒有骨折,就是小腿處劃了很大一道口子,失血嚴重,加上過了不知道多久,傷口周圍已經泛紫,觸目驚心。加上頭部撞得可能有點腦震蕩,眼前一陣一陣地發暈,一種惡心欲吐的感覺。
她忍痛處理好傷口,已經冒出了渾身冷汗,再沒有力氣想別的,也沒有力氣離開,勉強吃了一點東西,緊緊裹着羽絨服,在荒地裏昏睡了過去。
醒來仍是陰沉沉的天氣,她看着周圍疑似遍地屍體的場景,才後知後覺地毛骨悚然起來。找了一根長棍支撐着,瑟瑟發抖、一步一挪地要離開那人間煉獄般的地方。
在經過最後幾個“屍體”、就要離開那片地區的時候,一個微弱、嘶啞的聲音傳來:“我好餓……好餓……”
江婺當時差點吓破膽,還好她及時發現那是一個活人,快餓死的活人。能在那種地方遇到一個活人,該是多麽欣喜若狂!
她趕緊取出幹糧和水給這個在死亡線上掙紮的人。瀕死的人看見食物,眼裏頓時冒出了希望的盛光,用了最後的力氣把食物搶過去,狼吞虎咽起來。
當時那人蓬頭垢面,衣衫破敗,看那兇狠的架勢,江婺原本還有點擔心。後來發現竟然是一名女子,雖是女子,卻身板粗壯,力大如牛,面容粗糙。這樣的長相,又難得性格木讷、老實巴交。
江婺見她老實又強壯,想着自己受傷不便,又人生地不熟,想與她結伴,沒想到她直接要賣身給她,只要江婺給她飯吃——就是如今的石桃了。
後來江婺慶幸自己及時找了個強壯的“丫頭”。可能是之前失血過多體質變弱,免疫力下降,又在野外睡了一覺,她那天下午就感覺渾身難受,從感冒發展到高燒,一度燒得渾渾噩噩、神志不清。她清醒的時候就自己吃藥,又取了好些壓縮幹糧——這還是之前無殃要買,她自己也備了些。
期間,石桃不僅沒有拿了食物丢下她跑掉,反而一直在她身邊照顧,急得團團轉。甚至在她們遇到過別人蓄意欺辱搶奪,石桃兇狠地反擊回去,打跑了那些人,牢牢地保護了她。
等江婺好一點的時候,她們已經到了一個城鎮,總算見到了很多人。但那裏還是荒敗惡劣、缺衣少糧的,每個人的目光都叫人覺得不安。江婺又傷又病,原本不宜趕路的,可是她不敢留在這種地方,就再拿出了一銀子,讓石桃找了一輛馬車,立刻往治安最好的城市去。
石桃說,魏國最大、最漂亮、最安穩的地方,便是京城。于是她們就往京城去。
如今走了一個月,路上确實越來越繁華,行人衣着、面色也越來越好,那種傷殘、餓殍遍地的情況已經看不到,天氣也越來越暖和了。
江婺心情也逐漸安定,只是旅途奔波,她一直沒能好好修養,腿上的傷沒痊愈,發燒也遲遲不退,拖了一個月下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精神萎靡,十分虛弱。
好在身邊有個強壯可靠的石桃,一直仔細照顧她。
想到此,江婺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石桃。
她這麽大一個人,卻習慣縮在角落裏,原本眼睛快要閉上,馬車颠簸一下她立刻睜大了眼睛,渾身戒備。待接觸到江婺的目光,才又放松了點,端起水碗,讷讷地又問了句:“您、您要喝水嗎?”
江婺淺笑着搖搖頭,“沒事兒,你睡會兒吧。”
傍晚,她們在慶安一家客棧落腳,江婺總算能好好地睡一覺。
可她不知道,安慶再過去,就是魏國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