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在我投出的40多封簡歷裏,最終聯系我的只有三家。
經過考慮後我選擇了距離學校較近的一家工作室。
為了實習,我暑假留在學校沒有回家,打電話告訴我父母這個消息時,他們對于我現在就要實習表示驚訝和疑問。
“你才大二就要實習?會不會太早了?”
“那你暑假不回來,打算什麽時候回來呀?國慶回來嗎?”
在得知我國慶節會回家後他們也不再說什麽。
考試周結束後,同學和室友都陸陸續續帶上行李回家,宿舍一下子只剩我一個人。
享受了幾天略顯清冷的單人宿舍後,我終于要開始實習了。
早上我乘坐約四十分鐘的地鐵到達公司報道,簡單介紹後,我被領到靠窗的一個工位上,桌上幹幹淨淨地擺着一臺電腦。
李姐對旁邊正吃早飯的同事說:“這是今天新來的實習生,你負責帶她。”又對我說,“有什麽事情你就問他。”
随後離開了。
被交代的那個同事叫小王。
她一邊吃着飯團,一邊下下打量我。
我被看得混身泛起不自在,低頭檢查自己的穿着。
是不是我穿的衣服不太合适?
在來實習之前,我專門對職場的穿着打扮進行了一定研究。還特意上淘寶給自己買了兩身職業套裝。早上起來換上衣服,破天荒的畫了個淡妝塗了口紅,就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成熟可靠。
我還在緊張納悶時,她吃完飯團喝了口豆漿,開口道:“小妹妹你多大了?成年了沒?我們公司怎麽還招童工啊?”
……
我的工作內容是作圖,效果圖,分析圖,可能是因為簡歷裏我的圖做得還不錯,除了作圖之外,有時我也會被拉去建模。
我常常在電腦前一坐就是一天,手裏的圖做完後讓小王檢查,有問題就再修改,ok就做下一張。工作室規模不大,但手裏的項目卻不少。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在一個不停地作圖建模做項目,老板也是格外忙碌。有時我都回到宿舍躺下休息了,還會看到微信群裏突然跳出來關于工作的消息。
小王通常不會要求我加班,反而還會催我早點回去,叮囑我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她人很好,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小妹妹。
但有時真的時間緊任務重,我也會主動留下來。這時小王就會一臉痛心疾首地看着我:“完了,你這還只是實習,就已經學會自主加班了,以後可怎麽辦呢?”
我的工作內容、時間、閱歷都有限,所以從實習中能獲得的工作體驗也很片面。但我周圍全都是在這個行業裏摸爬滾打過幾年的老同事。
我很清楚,他們的現在,大概——就是我的未來。
所以在和他們工作相處時,我總會悄悄觀察他們的工作和生活狀态,想從他們身上提前窺測到一點自己的未來。
但從他們的臉上,我看不到我想要的未來,只有因為不斷改圖、加班、項目不行打回來重做而黯淡疲倦的臉。
這時我才發現學姐當時告訴我的話,并沒有誇大其詞。
這是在學校的象牙塔之外,更加真實殘酷的世界。在夢想和現實交接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想象與現實之間的霄壤之別。
我終于撕開了我和現實之間的最後一層薄膜,窺探到了世界的真實。
這不是我想要的未來。
更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但——這才是真實的,不是嗎?
那些我幻想出來的自由恣意的設計生活,随意揮灑展示自己設計才華和天賦,看着自己的作品從平面變成立體直到真正建造出來,獲得大家認可和喜歡……這樣的未來,才是假的。
至少,現在不是真的。
晚上加班之後我走在街邊,風裏飄來歌聲。有一個男生正站在室外唱歌,對面站着幾個人,其中兩個人舉着手機正對着他錄視頻。
男生看起來很年輕,手持吉他,自彈自唱一首我沒聽過但很好聽的歌。一旁立起來的平板上滾動播放着一段字幕:均為本人原創歌曲,喜歡可以關注……
他的聲線讓我放松。
我像是走累了又像是不想走了,便停在原地。聽着他慵懶沙啞的聲音原地放空。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被他的歌聲吸引,也有更多的人掏出手機關注他。
不知什麽時候我前面站了三個人,正大肆點評。
“這唱得啥啊,創作能力不行啊,還沒我唱得好聽,他怎麽敢出來賣藝的?還是老老實實回去上班掙錢吧。”
“人家不想打工,夢想着一夜爆紅當明星掙大錢呢。”
一人輕蔑一笑:“想多了吧,還一夜爆紅,做夢差不多。啧,年輕人就是容易犯白日做夢,好高骛遠的毛病,不像我們,老了,只會踏踏實實掙錢。”
“不就是缺少社會的一頓毒打嗎?”
“哈哈哈哈誰年輕的時候沒個夢想啊,我小時候還想進NBA打職業籃球,進名人堂呢。現在不照樣每天996,老老實實加班當一名社畜。”
他們開始闊論高談自己年幼時的夢想,最後相視一笑。
聽着他們對于別人夢想的肆意嘲笑和評價,我心裏升騰出一股無法遏制的怒意。
我真想狠狠揍他們每人一拳。可能是憤怒沖昏了我的頭腦,我真的舉起了拎着包的手。然後被其中一人的餘光看到,他轉頭眼神奇怪地盯着我,于是另外兩個男生也轉頭,眉眼不善瞅着我:“你幹嗎啊?”
看到他們的那瞬間我慫了:“對不起,借過一下。”
我打不過他們,他們三個人五大三粗,濃眉黑眼的,胳膊比我小腿都粗,我害怕了。
我從他們三人中間擠了過去,假裝借過。拙劣的動作和借口引起三人不滿,我無視背後的罵罵咧咧聲走到前面,掏出手機掃碼關注了他。
回到宿舍,心中憤怒的餘火依舊燒得我血液燥熱。
我覺得我沒有捍衛夢想的尊嚴。
他們調侃嘲諷的話語讓我難以接受。他們語氣如此平淡輕飄,将他人的努力付出視作不切實際的飄渺幻想。
他們站在那裏,平靜地看着我,嘲笑我,調侃我是一只不切實際,白日做夢的傻子。
而我偏偏因為夢想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迷茫,疲憊,不知所措。
下一秒我又轉而釋然。
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曾為實現自己的夢想真正付出努力過什麽,只是在長大後拿出自己曾經的夢想吹噓,覺得自己曾經也擁有改變人生命運的機會,只不過他們自己放棄了。
但實際上他們是連開始的那一只腳都沒有勇氣邁出去的懦夫。所以他們只能站在那裏,輕飄飄地嘲諷別人的失敗以此來掩飾自己其實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
但我根本不認識,也不了解他們的過往和成長,這些都是我個人對他們的揣測和臆想,如同他們揣測那個男生一樣。
我趴在桌上,情緒翻湧,只覺得心裏難受。
深夜時,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回想自己想要走上設計這條路時的初衷是什麽?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習慣于幻想裝飾房間來自娛自樂。或許是受《大變空間》節目的影響,于是無形中,一顆小小的種子在我心中悄然種下。又或許,真的是因為我想要一個滿足我欲望喜好的漂亮卧室。
現在想來當時我媽問的那句話還真是法力高深,她幾乎一下就看穿了我內心欲望的源頭。
直到現在我才不得承認,我對設計的執念很可能就是來源于童年的自我補償。
在童年的影響下,我想成為設計師,設計出好看的房子,裝飾出喜歡的房間。
這麽看來,我對設計的喜歡其實并不純粹,我只是想要填補我的欲望。
如果當時我能夠擁有一個漂亮寬敞的屬于自己的房間,不去豔羨別人,那可能日後我也不會想要成為一名設計師。
但萬事沒有如果。
想到這裏我又翻了個身,睡不着,我幹脆從床上下來,搬着凳子坐在漆黑空寂的寝室中間。
夜晚的光從窗戶透進來,只能看清周圍的輪廓形狀。
校園裏很靜很靜,靜到能聽到草叢裏的蟲鳴和不知哪裏的蛙叫。
我就這樣盤腿坐在凳子上望着窗外,任憑迷惘情緒如夜色般淹沒我。
我茫然無措的樣子像坐在一葉孤舟上,在看不清方向和未來的夜色大海中随風漂流。
在如此靜谧的時刻,我突然想起小學三年級語文課上,老師在講臺上笑着問我們:你們的夢想是什麽?
那差不多是十年前發生的事。
我還依稀記得當時窗外明亮的光,和幼年時的我們端坐在課桌前在春光中争先恐後舉起的小手。
說什麽的都有。
科學家,醫生,舞蹈家,演員,老師,航天員,大富翁……還有作家。當時我想的就是作家。
小時候談起夢想時,都是憑借個人對職業的好感度,在自己的認知裏選擇一個來承載我們兒時的夢想。
想成為科學家,因為科學家聰明博學,懂發明能創造,令人尊敬;
想要成為宇航員,因為宇航員可以坐宇宙飛船,遨游外太空,成為全國人民都知道的航天英雄;
想成為舞蹈家,因為舞蹈家身材姣好,會穿着漂亮的裙子畫着精致的妝容在打着燈光的舞臺中心跳舞,臺下的觀衆會為她起立喝彩。
……
也有很多人的夢想較為平凡,更貼近真實生活。想要成為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教書育人的老師,維護社會治安的警察等等。
幼時,我們大多是被這些職業所展現出來的體面光鮮所吸引,家長們尊敬羨慕,社會敬仰歌頌,于是我們也想要成為像他們那樣優秀卓越的人,獲得和他們一樣成功的人生,受人尊敬愛戴。
又或許,當時我們也并沒有想那麽多,只是從自己了解的職業詞彙中挑選了一個自己覺得最酷,最厲害和最喜歡的。
但随着我們慢慢長大,我們逐漸了解要成為那樣的人,需要付出什麽樣的努力,承受何種磨練,解決多少困難阻礙,也是在意識到實現夢想的困難性,知道某些夢想的遙不可及,所以漸漸地不再提起,将它悄悄積壓在心底。
自己被現實生活壓彎了腰,也看着心底一直裝着的夢想一點一點被生活的風沙淹沒打磨,最終變為遺憾、執念和一個煙消雲散的夢。
我第一次開始認真地思考“夢想”這兩個字究竟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人一長大,夢想就漸漸消失不見。
也許是因為小時候的我們不明白。
我們都想從夢想那裏得到些什麽,讓夢想來滿足我們的欲望和需求。
我們以為夢想能讓我們受到別人的尊敬和愛戴,獲得別人的肯定和贊美,成為人們眼中的英雄和成功人士,過上體面富足的生活。
所以我們想要夢想。
但夢想沒有想象中的美好。
實際上,是我們需要為它付出汗水,眼淚,無數個日夜,為它跨越山海,掃平重重阻礙,才有可能走到它面前。
然後,也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幸福生活。
它就是如此沉重,直白,甚至殘忍。
它無比現實,現實□□到也許要用幾年,十幾年,甚至一生的熱情和熱愛呵護,用常人難以忍受的孤獨和寂寞來澆灌,才能讓它成長開出一朵小花。
否則那不是夢想,是虛幻妄想。
也許從來都不是夢想會帶給我們什麽改變。
是我們能為夢想改變什麽。
那我要繼續堅持嗎?
或許我應該調整心态,接受現實,學習如何為甲方創造出符合他們美感的設計,做好自己的本質工作,努力在工作中創造價值。
但,那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嗎?
我不知道。
可能是我還太年輕,過于理想主義,沒有經歷過社會的風吹雨打,所以一點現實的積壓就讓我喘不過氣。
當夢想的美好濾鏡完全破碎時,疲憊從我的每一個毛孔裏滲透出來,我覺得有些累。
濃郁的無力感從我的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緊緊包裹纏繞着我。
第二天,這種無力感發酵了一夜,越來越濃厚。
我扶着把手伫立在門邊,早高峰的地鐵上水洩不通。車廂裏的氣氛沉默乏力而焦躁,我站在門邊的小小角落,呆滞地望着車門上的自己。
為了之前那個名為夢想的目标我付出了那麽多,可走到現在我沒有越走越堅定,越走越自信,相反我越來越迷茫,越來越糊塗,甚至産生了自己走錯路了的念頭。
我沒有了幾年前和父母談判争執的從容鎮靜,對未來的意氣風發。
我明明在為自己的夢想奮鬥,可我卻不快樂。
有一瞬間,我在想,我所為之奮鬥的真的能稱為我的夢想嗎?
曾經那個自信激昂,神采飛揚的我一夜之間融化成了體內一灘軟趴趴的黏稠液體,源源不斷地散發着萎靡頹廢的臭氣。
這股臭氣憋在我的體內無法排解,漸漸彙聚成一團黑雲,它愈漸龐大起來,堵塞我的喉管,封堵我的鼻孔,擠壓着我的心髒和胃部,讓我難以呼吸,食不下咽。
我的身體像是得了連續幾天的重感冒,渾身乏力,提不起精神,食之無味。
可是我不甘心。
我付出了那麽多努力,承受了如此大的壓力,艱難地走到今日,我怎麽能甘心?
但,我又能怎麽辦呢?
我也只是一個俗人。
開學之際,我結束了自己實習工作。
也是在實習結束這天,和小王告別後,我走出這座大樓,一腳邁進黃昏的尾巴裏,望着天邊那抹最後的餘晖,我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剛剛告別的那段日子對我來說是怎樣的煎熬。
我不喜歡這樣的工作和生活,甚至連帶着對設計的熱情也跟着降溫。可能,我本身就沒有多麽喜歡吧。
我不想繼續做下去了。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瞬間,就占據了我整個大腦。
我對此感到絕望。
我察覺到我的決心在動搖,我在迷茫,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生出了想要逃離的念頭,我想要逃離這一切。
當放棄的念頭在腦海中出現,它便迅速蔓延感染。
遭遇了一點挫折就想要放棄,果然——我自诩的喜歡和熱愛也沒含多少真心。
但在想到之後的人生可以不用畫圖建模改圖我又覺得輕快。
我想要轉行,但我不知道轉到哪裏。除了畫畫作圖建模我好像也不會別的。
想法出現,我便開始尋找退路。
我要為自己的将來重新做一個打算。
這次要慎重。
我在網上不停地搜尋轉行的各種消息。
因為焦慮,我開始失眠。
淩晨,昏黑房間裏的我睡不着,從床上坐起來,打開手機,調低亮度,靠在床頭,盲目地在網上搜尋相關轉行的可能性。
在手機網頁搜索欄裏打一下一個個問題,依次翻看網上的回答,他人的建議,看得眼睛幹澀,視線模糊,卻依舊沒有找到一個新的方向。
那段時間我開始持續性失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聽着室友淺淺均勻的呼吸聲,自己只能直挺挺在床上躺屍,直到淩晨兩三點鐘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我陷入了只有我自己一個人能感受到的焦慮和絕望。
我也開始掉頭發,起初沒有注意到,直到有一天清晨梳頭時忽然發覺手心中的發絲細了兩圈。
新學期開始後,我退掉了工作室,也退掉了所有的學生工作。除了上課做大作業之外,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操場旁邊的樹林裏,我坐在樹林裏的石凳上,陽光從叢林縫隙間篩下,我就坐在粼粼光斑裏思考,尋找出路,有時會安靜地發呆迷茫,有時在看書,畫畫。
大自然是安靜平和的,它可以包容我所有的焦躁情緒。耳邊是蟲鳴、鳥叫、微風、陽光、細草……我躲在大自然中像是自我療傷。
我的室友也注意到我那段時間的變化。有一天我出門時,她笑着問:“我聽說你從工作室裏退了。”
我點了點頭,她非常驚訝:“唉?!真的退了?完全想不到。”
在從我臉上的表情中獲得肯定的答案之後,她又好奇地問:“那你都不去工作室了,你現在每天還早出晚歸的,是去幹嘛呀?”
“嗯……”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發,“就在樹林裏發呆畫畫。”
她顯然沒料到會得到這樣一個回答。都讀大三了還整天鑽在樹林裏發呆,這是腦子有病嗎?
她用狐疑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沒多解釋出了門。
來到這片樹林裏,在往常的石凳上坐下,我掏出平板開始畫畫。
在那片森林裏畫畫時,我無所顧忌,完全自由,我還陷在眼前這片迷茫的泥沼中掙紮,我只能通過畫筆肆意自由地繪畫來舒展撫慰我的靈魂。
只有這種方式能夠幫助我。
有時我會覺得我像是在用手裏的畫筆洩憤,又像是在靠畫畫逃避現實。
但不得不說,逃避雖然可恥,但是有用。經過了一個多月,從夏天進入到初秋,我暫時從那種讓我險些崩潰的情緒中脫離出來,轉而又陷入了較為平靜無害的虛空和茫然中。
我依舊在樹林裏聽着音樂,畫着畫,畫累了就看書。有時看着樹葉落下,盯着頭頂天空上一片浮動的雲發呆。
除了畫畫以外,我會繼續思考那個還沒有找到答案的問題,不想繼續做設計,那接下來我要做什麽?
除了設計我還喜歡什麽?
我低頭看着手中的平板
畫畫。
起初學習畫畫是因為想要學設計,并不是因為喜歡,可沒想到,漸漸地也找到了一點樂趣,甚至成了現在我沉在迷沼裏唯一可以寄托的浮木。
學畫畫的時候,我畫的最多的就是速寫,因為随時随地只要有一根筆,一張紙就可以畫,但大多只能畫出黑白。
但在平板中,我可以畫出彩色的畫。黑白的畫加入了色彩會變得無比絢麗夢幻。在高考結束的那個清閑暑假裏,我便在平板上畫了很多畫,随心所欲,想畫什麽就畫什麽。
大一課程較為輕松,加上有繪畫的作業,所以畫畫的習慣也保留了下來。一直到大二課業逐漸加重,加上競賽,平板被我漸漸擱置。
直到現在又重新被我拿出來。
我看着手裏的平板,如果是畫畫的話,我要做什麽呢?插畫師?游戲設計?平面設計?原畫師?還是別的?
我不知道答案。
但我可以開始尋找。
找一找也許能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