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起來別跪
第18章 起來別跪
《宦官折嬌顏》/ 南珣著
大殿外,淩鳳宴一聲不吭地跟在他的老師,韓馳熙身後。
韓馳熙內閣重臣,為人古板,剛正不阿,頭發黑白參半,整齊梳在腦後,看向淩鳳宴的目光裏,摻着刀子。
他冷喝:“彭玉!張忠的案子你既有證據,為何在我等上書陛下嚴懲司禮監太監時,不拿出來?”
“你可知,因你我們錯過了多好的機會?”
文臣大鬧,自有內閣在後推動,其中推手之一,便是韓馳熙。
陛下偏袒宦官,他們無可奈何,吃了一肚子氣,如今聽聞張忠在禦馬監動了手腳,陛下大怒,命陳直去禦馬監當了掌印太監,如何能不震驚後悔。
便有了今日大罵淩鳳宴的一幕。
淩鳳宴低垂着頭,“老師,此番也只是宦官內調,陛下從未有過整治宦官之心,就算當時拿出來,也改變不了分毫,只會觸怒陛下。”
“閉嘴!”明明韓馳熙因老邁而佝偻着身子,可無形中卻将淩鳳宴壓制的不能喘息,他道,“別叫我老師,我沒你這個弟子!”
曾幾何時,名動北平的公子彭玉,是同窗心中攀越不過去的高峰,是老師認可的狀元之才。
可仙鶴墜落泥潭,雙翅染泥,費力掙紮,他們高高在上,輕飄飄說:“髒了,別要了。”
淩鳳宴沒有反駁,只是想嘲諷一笑,終究也只是微微牽動了一下唇角,道:“是,彭玉已死,不敢高攀。”
韓馳熙氣得手抖,停下步子,指着他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
淩鳳宴拱手,“陳大伴清廉,有他在禦馬監,老、老師……您大可放心。”
說完,他挺直背脊欲轉身離去,韓馳熙仿佛蒼老了十歲,怒道:“彭玉,你當真要自甘堕落,和他們蛇鼠一窩、同流合污不成?你不記得你父親對你的諄諄教導了嗎?”
“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你還不如死在那!”
蛇鼠一窩……
同流合污……
自甘堕落……
不如該死啊……
最真摯的話,才最傷人。
他掀起眼簾,看着真心為他感到傷心的老人,突兀地笑了,可他的眼圈卻紅得要滴下血來。
他說:“可是老師,害死我父親的,從來不是你們口中壞事做盡的閹人,他難道不是死在你們官官相護之下嗎?”
“他不過是你們內鬥之下的犧牲品。”
“父之仇、母之仇、姐之仇都未報,焉何敢死。”
韓馳熙險些一口氣沒上來,看着曾經最心愛的弟子,爆喝:“跪下!”
這聲爆響,驚住了來往大臣,也驚住了正往這走來的沐雨慕。
淩鳳宴喉結滾動,“砰”地跪在了雪地中,砸出了細碎的雪花,他微揚着下颌看向韓馳熙,眼裏滿是執拗不屈!
韓馳熙因他眼神驚愕,怒氣更甚,“你便給老夫在這跪着反省!”
袖袍一掀,他大步轉身而走,沐雨慕撐着傘,與他相交而過,眉目冷凝。
淩鳳宴疲憊地閉上了眸,渾身的精氣神仿佛都散去了,成為了這天地間孤零零地一個雪人。
周遭的腳步聲淩亂,透着躲避、嘲笑等意,他好累,所以驟然聽到沐雨慕的聲音,他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
鴉羽緩慢掀開,映入眼簾的是沐雨慕的金邊裙擺,愣愣地擡頭看去,是撐着紙傘的纖纖素手,而後是那張美麗又端莊的臉。
她道:“起來,別跪。”
淩鳳宴茫然,周遭大臣紛紛驚詫看來,走出沒多遠的韓馳熙更是不敢置信地停下了步子。
沐雨慕聲音揚起,再道:“我說,起來,別跪!”
“淩鳳宴,淩秉筆,把你的頭擡起來,背直起來,你沒錯,為何要跪?”
淩鳳宴嘴唇微動,漫天雪花的背景裏,只看得見沐雨慕一個人。
她向他伸出了手,語氣溫和甚至帶着誘哄,“來,我們起來。”
他沒有遲疑,将手遞了過去,就在兩人指尖即将碰上時,淩鳳宴那顆在黑暗中傷心到泣血的心,得到了一絲絲溫暖。
只一絲就夠了,眼前是他萬分信賴,可将性命托付之人。
便任由自己陷入了黑暗。
手腕突然垂落,沐雨慕上前握住他的手,紙傘漂亮雪地中打了個滾,她借着他往下倒的力道,蹲下身,将堪堪挨到雪的他抱在懷中。
平日看着他清瘦,卻也是天然的衣服架子,出塵清隽,沒想到入手摸到的唯有一把骨頭,太瘦了。
有朝臣反應過來,呵斥:“你這女子是何人?怎敢出現在乾清宮門前,好大的膽子,韓閣老讓他罰跪,你還不趕緊放開他。”
沐雨慕看淩鳳宴蒼白到沒有血色的唇,攏着人的手用勁,反駁道:“他何錯之有,為何要跪?就算跪,食君之祿,你們又憑什麽讓他跪!”
“是,我們的命不如你們高貴,但想活着錯了嗎?”
“你們是朝中大臣,不出去看看民間疾苦,只會在這宮裏為難一個宦官又是何本事?”
朝臣們甩袖,“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沐雨慕捂着淩鳳宴冰涼刺骨的手,怒意層層攀升,“你可知,這場雪凍死了多少人?你可知怎樣救治他們?你們什麽都不知道,高居廟堂之上,只會一張嘴!”
“宮外的萬千百姓,才是你們的責任,而不是在我面前,用我是女子來诋毀我!”
“還有,我姓沐,乃宮正司女官,請尊稱我一聲沐、女、史。”
朝臣們曾幾何時被人這般訓斥過,面子上挂不過,指着她:“你、你、你……”
“我怎樣?總比你們不辨是非的強!”
她招手,對她提前叫來的太監過來,道:“還不趕緊過來!”
太監們如夢初醒,紛紛跑來。
他們都是在直殿監和魚浩一個屋子的太監,因魚浩出事,張忠使壞,而被淩鳳宴分到了各監。
沐雨慕接過白裘大氅替淩鳳宴蓋上,賢妃娘娘賞賜的白裘雪白軟糯,保溫效果也非常好,她又往白裘下塞了幾個湯婆子,系在他身上,示意太監們将他架起。
只她剛剛短暫地接人,跪在雪地中,都覺寒意刺骨,簡直不敢想象夢中沒有她,淩鳳宴昏倒在雪地中,該有多冷。
撿起剛剛染上輕雪的油紙傘,她旋轉一圈,轉去上面雪花,撐着傘在前面開道。
再次路過韓馳熙,她只微微偏頭睨了他一眼,便頭也不回地帶着人走遠了。
乾清宮門口,她若無其事地接過熱水,喂了淩鳳宴一杯,而後讓太監們背着他趕緊回直房去。
太監們應了,沐雨慕看着人影遠去,才對候在一旁等着挨罰的宮女道:“你也喝杯熱水暖暖身子,而後便走吧。”
宮女感激應是,咕嘟咕嘟喝下水,拎起吊鈴。
沐雨慕餘光掃着那些朝臣們道:“開始吧,大聲點。”
宮女喊道:“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餘音傳出很遠,回蕩在衆人耳邊,結合沐雨慕剛剛質問的冬日死人的話語,“天下太平”這四個字,說不出得諷刺。
直到與挨罰宮女一道乾清宮門口,沐雨慕撐着的一口氣方才散了,手有些後怕地顫抖。
怒氣上頭,不管不顧,她是瘋了,竟然開口訓斥當朝重臣,還含沙射影說了淩鳳宴的老師,內閣韓馳熙。
她是有幾條命,能這麽作。
明明在這宮裏,她謹言慎行,将小心謹慎都刻在了骨子裏,可看他們那般欺辱淩鳳宴,實在是,忍不住。
緩緩呼出一口氣,白氣在眼前散開。
她想,她有點懂,淩鳳宴為何會變成夢中那般,佛塵一動,血紅萬裏的模樣了。
萬事皆有緣由,若她是淩鳳宴,興許,比他做得還過分。
随即她搖搖頭,沐雨慕,你怎麽還同情起淩鳳宴了,不如先好好想想,自己痛斥朝臣之後,小命還能不能保住吧。
這些文臣,還不得氣得将她扒層皮。
“呦,原來,你也知道,你做了什麽好事?”賢妃赤足停在沐雨慕身前,新奇地打量她。
“我們沐女史今日威風了,都敢為淩秉筆出頭了。”
監督宮女提完鈴後,沐雨慕就主動來尋了賢妃,三更半夜,錦樂宮還沒歇息,燈火通明,正等着她自投羅網。
沐雨慕跪在地毯上,一句話不說。
“若非本宮認識你在前,非要懷疑你居心叵測不可,擡起頭來。”
沐雨慕聽話地擡頭,目光裏還殘留着對賢妃話裏的不解。
看到她這目光,賢妃愉悅地笑了出來,嗯,還是那個天真半懵懂的沐雨慕。
赤足在地毯上輕碾,她繞着沐雨慕走了一圈又一圈,倏而開口:“你可知,你沐女史的大名,短短幾個時辰已經傳遍後宮,無數宮妃都在警惕你的出現。”
沐雨慕依舊不解,她只是訓斥了朝臣,跟後宮妃子有何關系?
賢妃為她解惑,“陛下厭惡文臣,而你卻在乾清宮前大罵文臣,不知情的人看來,這不就是你在吸引陛下注意,勾引他嗎?”
“啪”,沐雨慕幹脆利落俯下身子,頭磕到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娘娘,臣絕無此心!”
“知你沒這個意思,不過,她們可不知情,沐女史,你說你得罪了那麽多人,可怎麽辦呀?”
圓潤的腳趾甲,在地上亂舞,可見它的主人有多高興,“三次機會中的最後一次,你再拒絕我,就沒有機會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