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Case8.奔馳的環狀列車(22)
Case8.奔馳的環狀列車(22)
随後死亡的黑暗落下去,重複了很多遍的松田陣平早已熟悉了這個流程。
再睜眼時,面前卻不是摩天輪的狹小轎廂。
他坐在行駛的警車裏,對講機傳來對話。
“第一地點炸彈已拆除,已解除交通管制,正在前往诹訪高地……”
上千次的死亡,讓松田陣平的神經比以往遲鈍不少,看見人群裏安然無恙的萩原研二,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永無止境的輪回結束了。
齒輪般鏽鈍的思路,在這時突然一跳,緩緩轉動起來。
他是回到了雙子樓爆炸案的時間點,并陰差陽錯地保有了全部記憶。
那唐沢裕呢?他是否也同自己一樣?
他究竟是誤入輪回的一員,和自己一起尋找着破局的方法。
還是說,他才是主導着重啓的那個人,這一切自他而起,也由他而終?
夜晚的摩天輪下,雙方都毫無防備地撞在一處。松田陣平質問、奪槍,他以三個問題為幌子,真正想問的卻只有開頭的第一個。
“沖到樓裏的女孩,和泉直子,她是不是你指使的?”
——這是輪回前後的唯一變數。
醒來抵達的那一刻起,這個問題就無時不刻不困擾着松田陣平,唐沢裕沒有正面回答,可他的神态、動作、語調,連同所有的反問在內,無一不指向後面的那個解釋。
等到謎底揭曉,更多的疑問也随之紛至沓來。
可在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之前,松田陣平先親手制造了第二個大麻煩。
他把唐沢裕惹生氣了。
“如果你是想提醒我因傲慢引起的失敗的話,”唐沢裕說,“那麽恭喜,你成功了。”
在他語氣裏隐藏着極為尖銳的譏諷與自嘲,情緒的宣洩點卻并沒有對準松田陣平,他真正想責怪的,其實是那個窘困于親手制造的死局裏的他自己。
松田陣平頓時住了口。
“我……”他有點無措,“我不是……”
他的本意是信息交換,盡管傾訴自己的遭遇被他說得像質問。
——控制室爆炸的白光中,松田陣平心裏的,還有另外一個念頭。
單只是一項爆炸,就已經把松田陣平磨到快麻木了。
那唐沢裕呢?
要知道他不是像自己一樣,以被動的姿态卷進去,相反,他是在這個偌大的東京中主動摸索,一次次尋找成功的機會的。
他難道就沒有失敗乃至恐懼過嗎?
這不是簡單的換位思考就能體會到的情緒,背後的壓力與毅力只露出冰山一角,松田陣平就要被它壓得喘不過氣了。
可他不願再以被動的立場等待了。
直到這時才能看出唐沢裕壓抑情緒的功力,貫穿整段輪回理智與冷靜,同樣使他在這一刻迅速按捺下發火的沖動。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所有情緒已經收回了不顯山露水的眼眸裏。
“不要再往前走了,小陣平。”他連稱呼都從冷冰冰的全名換成昵稱,口吻也顯得更無奈、更溫和,真刀實槍的威脅無用,他就換上感情牌,所有的話語從松田陣平的立場出發,因為合情合理而更具說服力。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不好嗎?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你什麽都沒看到。你有家人,有朋友,有光明的前途,有拆彈天才的身份——”
他颔首示意松田陣平的手,它五指靈活,拆解什麽機器都不在話下。“又何苦再來趟這一趟渾水?”
他伸手碰了碰一旁的長發男人手臂,對準松田陣平眉心的槍口才終于緩緩落下。
而那一絲近乎自嘲的諷刺,才剛剛露出苗頭,又被他悄無聲息地消解掉了。
然而就是這種隐而不發的深沉讓松田陣平更難受。他從小在拳擊場長大,剛會走路時學到的第一個道理就是被欺負了就要用拳頭還擊回去,現在命運的壓迫都近在咫尺,他既然已經陰差陽錯地知道一切,又憑什麽要讓他繼續裝聾作啞?
“假如我就要往前走呢?”松田陣平說。
逼仄的摩天輪中,除了數着經歷的次數、用少得可憐的信息聯想猜測,他什麽也做不了。
他不想再被動地承受一切,無論結果是生是死,他都不想被排除在外。
“——沒有人是被排除在外的,是你有意要闖進來。”
唐沢裕糾正他,“班長,萩原。他們什麽也不知道,不也一樣活得好好的?”
“那你呢?”松田陣平反問,“那你就輕松了?”
他上前一步。“是,現在hagi的确沒出事。他什麽都不知道,更不知道這個結果是你付出了什麽換回來的!如果我還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的話又算什麽,白眼狼嗎?”
“你活你的,我救我的,這本來就是兩件不相幹的事。”唐沢裕漠然道。
發現了松田陣平的不依不饒與油鹽不進,他終于失去了委婉說服他的耐心,松田陣平卻又差點被這句話氣笑了。
“你不求回報,你是聖人,”他說,“可如果再遇到這樣的問題怎麽辦?班長出事,或者我再出事一遍。你還要一次次去救嗎?”
“我從不承諾次次如此。”
唐沢裕的瞳孔終于徹底冷了下來。
“我還是那句話,松田陣平,各走各的路。你有你的陽關道,我也有我的獨木橋,去當你那光榮的拆彈警察不好嗎?”
松田陣平扯下了胸口的警徽,一把扔在地上,金屬的五瓣櫻花彈落一下,滾落在唐沢裕腳邊。
他們正站在柔軟的草地上,因此這一切動作都是無聲的,警徽落地,并沒有想象中的震耳欲聾,草木的碎響聲甚至還比不過遠處的鴉鳴。
只有這個時候,松田陣平才會真心實意地羨慕起萩原研二的長袖善舞來,他習慣直來直往,硬邦邦的語調,說話總是在氣人,稍微迂回兩句,又把氣氛推動向現在的僵局。
所以他不再嘗試去說服了,他直接用行動扔掉警徽。
“唐沢裕,”松田陣平說,“我幫你。”
機翼破空的聲音響徹耳畔,落日的最後一抹斜晖潑灑在唐沢裕側臉,他瞳孔微微放大,鋪天蓋地的巨大陰影裏,他一眼看見琴酒。
車頂天地開闊,銀色長發與黑大衣在氣流中獵獵飛舞。視線在半空相觸,他冷峻的墨綠眼眸便如林海般泛起漣漪,那是一種近乎安定的柔和。
盡管仍身處動蕩不已的車廂頂端,無論攏在迷霧中的,還有不可知的未來與無比漫長的前路——
在這一眼隔着夕陽的對視裏,他都油然萌生了一種塵埃落定感。
走了這麽遠的路,似乎就是為了這一刻的。
他踹了一腳水桶,後者翻倒在地的那一剎,唐沢裕也借力跳上車頂。這裏本就不是為了供人行走而鋪設的,弧形的金屬讓他腳下一滑,他跺了跺腳,很快适應了這種別扭的站立不穩。
于是前方的路上,便再也沒什麽阻礙了。
夕陽在遠方浩浩而下,天地間寂靜無比,除了飛馳的電車與旋轉的機翼,一切雜音與聲響都歸寂于零。擠擠挨挨的電車車廂,車頂卻暢通無阻,橫行四海的長風托舉在他背部,讓他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去,一下子撲到了琴酒懷裏。
而在城市邊緣,燃燒的樓宇是那麽遙遠,天際四野空曠,這是個沒有人能夠抵達的角落,世界在此刻都沒有注意他們。
熟悉的陽光與硝煙氣湧入鼻端,他整個人都裹在那件大衣裏,于是某段記憶也随着這種氣息而蘇醒了,沒來由的,唐沢裕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時間并沒有過去很久,他卻覺得像走過了很多年。
那是唐沢裕剛看到漫畫的時候,他推着摩托,一路送柯南回去,毛利偵探事務所二樓的燈光照亮了底下的路,也同樣映照在唐沢裕眼中。
那時他還什麽都不知道,前途與來路一片空茫,他宛如一個在雪地行走的人,空白中只看到一小段自己留下的足跡,彈幕為那一格畫面的眼神而議論紛紛,唐沢裕也剎那萌生出一股立刻走遍東京的沖動。
當時他的思慮還很簡單,只要家不會走,他就有朝一日,一定能夠回去。
他甚至設想過那個場景,或許就是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他站在小區樓底,仰頭看見亮光。
可仰頭的他未必能意識到亮着燈的窗口就是自己尋找的那一扇,因為直到插丨入鑰匙前他都不知道是不是這把對的鎖;只有等金屬滑進鎖眼,機括裏傳來清脆的咔嗒聲,他才會猛然一驚,意識到:我找到了。
那是一種……跋山涉水而來的迢迢驚喜,因猝不及防而沒有任何心理預期,才在發生的那一刻更為純粹。
——就像現在這樣。
他在外漂泊了那麽久,心裏的某個角落已經快要枯萎了,平日裏幾乎察覺不到想念的存在,直到見面的那一刻,塵封的情緒複蘇,迎風而起、抽枝生長,轉瞬間枝繁葉茂。
那一刻唐沢裕甚至說不出一句話,所有的語言作載體都太單薄。喉管被滿湧的情緒嗆住,唯一的宣洩點只有手,他更加用力、死死地抓着琴酒背上的大衣,琴酒也同樣回抱住他,無言的力道裏,他知道彼此的想念都不輸對方分毫。
過了一會,低沉的嗓音才靜靜響在頭頂。
琴酒說:“歡迎回來。”
前方左側響起了一聲克制的咳嗽,唐沢裕在這一聲裏如夢初醒,這才想起直升機上還是有第二個駕駛員的。
意識到這一點,他耳尖一下子燒紅了,手忙腳亂地從琴酒的懷裏掙出來。
駕駛座上的人回過頭,将摘下的耳機拿在手裏,眼中噙着一抹溫和的笑。
唐沢裕愣了一下,因為這個駕駛員和自己一模一樣。
不過自己認自己總是容易的,唐沢裕很快區分出其中的不同。這人的笑容弧度太深,圍巾角度不對,身上的制服也太淩亂——唐沢裕選擇性忽略了自己從車頂過來,身上也沒整齊到哪裏去這一點,在心中皺眉挑刺,總有種說不上來的微妙感。
然後駕駛座上的那個人開口道:“好久不見。”
這個聲線,唐沢裕一下子認出了他的身份。
他喃喃道:“……諸伏景光?”
唐沢裕有點疑惑,下意識看了眼身後的琴酒,琴酒點了點頭,然後對諸伏景光說:“你的假期是一天。”
“我知道。”諸伏景光說。
他摘下耳機,彎腰從駕駛座出來,走到自己面前時,唐沢裕才終于反應過來。
一個大活人當然不可能從電車上憑空消失,諸伏景光是去頂替他的。
陷入思考的唐沢裕,表情有點難得一見的怔愣,諸伏景光見他沒有反應,就自己張開雙臂。
他微笑着:“久別重逢。不也抱一下嗎?”
短短的一分鐘裏,唐沢裕迎來了第二個擁抱。他宕機的思緒足足游蕩着跑了個馬拉松,才在松手後緩緩回神。
降谷零也在電車上,現在下去的諸伏景光,還能頂着唐沢裕的身份見他一面。
……所以這趟電車,也是我給他創造的見面機會?
就像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樣,諸伏景光在他耳邊低聲說:“多謝。”
“确定zero那家夥看不出來嗎?”松手後,唐沢裕不确定地問。
“不會的,我準備了很長時間。”諸伏景光一眨眼,“唯一的難題是身高,唔……”
他被唐沢裕沒好氣地踹了一腳:“別磨蹭了,下去吧你。”
離開駕駛座前諸伏景光設置的是自動巡航模式,電車固定沿鐵軌運行,直升機按照預設好的航路,一直追在後面。
諸伏景光離開後,琴酒回到駕駛座上。這架直升機是單人駕駛,唐沢裕好奇地趴在座位後。眼前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處于什麽都疑惑、什麽都想問的狀态,張牙舞爪地躍躍欲試。
這也是他第一次坐上直升機,沒想到噪音這麽大。
唐沢裕不得不扯着嗓子喊:“我們——現在——去哪?”
——終于輪到他不用思考這個問題了,什麽都不用做、不用想,只需要帶着期待的歡喜等待安排,像每一個吧臺等待早餐的早晨。琴酒嘴唇一動,他卻沒聽清他說了什麽,于是更近地湊過去。
可那只是琴酒讓唐沢裕過來的假動作,下一秒唐沢裕重心一空,被琴酒一手撈了過去。
“等一下!”唐沢裕頗為驚悚地在他腿上調整坐姿,右手邊就是眼花缭亂的儀表盤,按鈕排列得滿滿當當,他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誤觸在什麽上面。
琴酒的嘴角無聲地露出一抹笑。
“抱緊。”
然後他才回答唐沢裕的第一個問題,“先去把最後的老鼠解決掉。”
漆黑的直升機陡然拔高,萬丈橙紅的夕陽平鋪在城市之上。
TBC.
和泉直子,松田陣平,諸伏景光,萬事萬物都籠罩在夕陽下,而新一天的曙光終會到來。
這才是真正的蝴蝶效應。
感謝閱讀。
二次編輯ps.本書的篇幅才走到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二之間,離完結還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