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捉蟲)
第 8 章(捉蟲)
李氏看着映枝恭敬地起身,行禮的姿勢合度又不死板,心裏不禁驕傲。不愧是自己的女兒,即便養在鄉野,天生骨子裏就帶着貴女的風範。
然而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看到映枝兩步上去,捏起太子殿下的袖子撚了撚,欣喜道:“子瑕!我從沒看見你穿這種衣服唉。”
李氏和江成心裏同時一沉。
江成眉頭蹙起,輕聲訓斥道:“枝枝,不得無禮。”
映枝望望父親,又看看岑瑜,鼓着嘴背起手,向後退了兩步。
江成連忙上前拱手道:“殿下,小女疏于教導,冒犯殿下,是臣之過。”
“國公請起。”岑瑜伸手輕扶,和緩道:“令嫒秉性純善,無心之舉,算不得冒犯。”
映枝垂下眼睫說了兩句賠禮的話,規規矩矩地跟着行禮上車,将手中的盒子放在身側。
馬車搖晃,映枝坐在父親對面,伸出手揪了揪他的衣袖。從進府來,映枝就沒見過這位早出晚歸的國公爹幾次。但他眉心挂着豎紋,平日裏也不茍言笑,看着就是個嚴肅的。
“父親。”映枝板着臉正色道,“我知錯了。”
她從前只見過子瑕穿素色的衣衫,欣喜之餘又一時沖動,才做出這種事。現在回想,這樣的确是不合禮數,還連累父親要給子瑕賠禮。
映枝反複在心裏告誡自己,現在的子瑕不僅僅是她友人,更是太子殿下。
江成本就沒怪罪她,只是心裏有些擔憂,見他家姑娘一臉凝重地跟他道歉,眉頭一下就松開了。
“不是枝枝的錯。”江成在心中長嘆一口氣,“是我們的錯。”
映枝一雙清澈的鹿眼蒙上疑惑,從未有人告訴過她當年發生了什麽事,娘和爹也沒同她講。
她剛進府時對一切都很陌生,來不及問也來不及深思。
“父親,我是怎麽丢的?”映枝問。
江成遲疑一下便道:“前朝暴|政,當年我和你娘同為陛下征戰,你娘發現她懷你時,已經有五個月了。你出生在大營裏……”
李氏出生将門,馬上功夫不輸男兒,當年平陽一戰至關重要,她欲助江成一臂之力,于是便披甲上馬,将自己尚不足月的孩子交給了仆人照看。誰知李氏前腳剛走,敵軍就突襲了後營。
當夫妻二人趕回來時,只看見一片熊熊大火。火撲滅後,周圍寸草不生,屍橫遍野。二人幾番尋找,只在後營不遠處見着了那仆人的屍首。
語畢,映枝半垂着頭。她聽師父說,當年師父從京城游玩回岐山時,途徑一條河的下游碰巧撿到她。
映枝雖然不能理解丢了女兒是種什麽樣的痛苦,但若說是失去親人,她想起師父剛去世的時光。那時的自己經常睡不着,即便睡着了,半夜都能哭醒。
想來,她的父母也是一樣難過的。會不會,也經常在夜裏哭醒呢?
映枝安慰道:“父親別自責。雖然丢了一個女兒,但現在卻有兩個女兒了。我也是的,別人只有一對爹娘,我還有一個師父呢。”
江成聞言一愣,從來都嚴肅的臉忽然展開一個慈愛的笑容。
他揉了揉眼睛,忽然話鋒一轉,點頭道:“這山下就是規矩多,咱們自家人不介意,在外人面前就要小心。”
“但要是外頭有人想欺負你,就回來跟爹說。”
映枝點頭,雖然她不覺得會有人欺負她。
江成沉默了一陣,又開口補充道:“爹和臨兒給你打回去。”
*
太元殿。
正坐龍椅的梁帝兩鬓斑白,眼下青黑,時不時還咳嗽幾聲。
“這是岐伯高徒,映枝吧。”梁帝伸手接過太監呈上的玉盒,盒由白玉制成,精美異常。他打開便看見一粒褐色圓丹置于錦緞之上,幽香撲鼻而來。
梁帝早年征戰,落下病根,這兩年暗疾發作,太醫是哪個都不管用。于是他思來想去,注意打到了求仙問藥上。
梁帝小心翼翼地捏起圓丹,仔細端詳,擡頭問:“這丹藥……叫什麽名字?”
映枝剛要回答,在旁的岑瑜卻上前一步搶了話:“回父皇的話,此丹名為延壽丹。”
梁帝聽了這話喜形于色,拍着大腿道:“好、好!朕的好皇兒。”
岑瑜淡笑道:“是兒臣應盡的孝。”
映枝在底下默默無語,補氣養血九轉白日飛升丸,既說明了用途,又聽起來神秘,延壽丹究竟有什麽好。
梁帝點頭随口問:“朕聽江卿說過,岐伯之徒原是國公府的姑娘,是怎麽到岐山裏去了?”
江成替映枝下拜:“陛下可曾記得石溫?”
梁帝眯起眼睛,忽而恍然醒悟:“是那前朝将軍做的?”
江成連聲嘆氣,将事情原委道明。
梁帝笑中有深意,感慨道:“江卿,這些年受苦了。”
江成心裏一頓,推辭道:“謝陛下體諒,臣當鞠躬盡瘁。”
梁帝的目光又移向映枝,在她臉上掃視兩下,笑問:“江家二姑娘是叫映枝吧?今年也有二八年紀了。”
“回陛下的話,臣女今年剛十六。”映枝一板一眼地答。
梁帝身邊的太監長福看着映枝,小姑娘低着頭,露出的一截細頸,白玉無瑕。他又輕輕斜眼看梁帝,突然開口:“映枝姑娘不必怕,您獻了丹藥,是有功之人。陛下向來賞罰分明,這是在問姑娘想要什麽賞賜呢!”
映枝聽見聲音,一點點地擡起頭來,她瞄見梁帝的面目,桃花眼尾向上挑起,笑起來像狐貍,但的确是和顏悅色的,旁邊的長福也面露善意。
可映枝心裏卻莫名有種撓癢癢的感覺,讓她并不是很喜歡。
“謝陛下賞賜。”映枝爽快點頭,“臣女下山來後覺得龍須糖格外好吃,但爹娘又不讓臣女多吃。陛下好心,可以給臣女賞點龍須糖嗎?”
梁帝聽了哈哈大笑,臉皺開一朵花,他對着長福說:“賞,當然要賞,你爹娘不讓你吃,朕送你吃,而且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映枝贊嘆道:“陛下果然賞罰分明。”
梁帝摸着自己的下巴,笑着搖頭:“傳朕旨意,鎮國公府二姑娘獻丹有功,封岐陽鄉君,食邑五百戶。”
江成幾人拜在階前謝恩,映枝微微側過臉看岑瑜,發現他此時站在左前方,垂着眼一動不動。
她看不清岑瑜的臉,最多能看到他袖角的褶皺。
須臾門外有內侍進來,到長福身邊耳語,長福聞言臉色一變,又同梁帝低聲禀報。
梁帝咳了兩聲,揮手道:“江卿,你且留一下,朕有些邊關軍務同你商量。”
江成瞥了眼映枝,只能低頭稱是。
衆人叩安,長福差了兩個小內侍送映枝出了大殿。
宮道上,映枝正數着磚塊,她謹遵娘的囑咐,一路上很少擡頭。
太元殿前十分空曠寂靜,除了遠處宮人們行走的聲響,她又聽見了一道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映枝姑娘。”
映枝頓住,擡起頭,只見岑瑜站在她身側,墨色的眼裏是溫和的笑意。
身前兩個小太監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走,映枝趕緊跟了上去,與岑瑜并肩而行。
“映枝姑娘在家中住得可好?”岑瑜頓了頓,又道:“是子瑕失禮,現在要改口叫鄉君了。”
“沒有失禮,子瑕叫我什麽都好。”映枝忙揮手,“子瑕放心,家裏人都對我很好。”
說到這裏,映枝又想起這幾日學禮儀摔過的跤,磕青過的腿。她看着岑瑜笑得溫柔,之前壓在心裏的沮喪爬上了嘴邊。
“就是學禮儀好枯燥。”映枝郁悶地感嘆,“一點也沒有山上好玩,我很想念子瑕,還想喝蘭花釀。”
岑瑜的唇角揚了揚,又沉吟片刻,安慰道:“鄉君莫難過,子瑕想到有個好去處不無聊,還請鄉君稍安勿躁,靜待三日。”
映枝聞言雙眼一亮:“是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