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絲巾與風筝」
「絲巾與風筝」
【對方正在輸入中】
這行字已經持續快有五分鐘,可游知榆卻遲遲沒有等到游麗羽的答複。
耐心地等待一會後,游知榆決定先下手為強:
【有這麽驚訝嗎】
這句話發過去後,游麗羽倒是很快平複了心情,很誠懇地回複她的出櫃宣言:
【我今年快六十了,對我三十二歲的女兒突然出櫃感到驚訝,這是一件相當正常的事情】
【但小劉提醒我不要站在公司門口露出這樣過分驚訝的表情,她說這樣會讓人覺得我很老派,也會讓我的員工們誤以為我們公司被“天涼王破”了】
小劉是游麗羽的助理,一個高質量又親和的助理。
緊接着,就是一張游麗羽的自拍照,皺着眉心,戴着金絲邊眼鏡,整張臉離相機很近,拍攝角度很令人琢磨不透。
游知榆挑了下眉心:【什麽想法?】
游麗羽又輸入了一會,突兀地發過來一條:【決定明天去靈隐寺捐點香火錢,然後再去給你外婆燒柱香】
游知榆被她氣笑:【讓靈隐寺作個法把我的性取向變直?再讓外婆托夢來把我罵直?】
游麗羽那邊停頓了一會,才回過來:【是去還願】
還沒等游知榆問還什麽願,游麗羽就發來語音主動解釋:
“感謝佛祖保佑,感謝我親愛的母親顯靈,我三十二歲的女兒終于有了一個看上的人,而不是打算孤獨到老死,或者是在她四十歲那年直接舉行什麽古怪儀式宣布自己這輩子唯一的戀人就是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幻覺……或者是水。
Advertisement
總之如果她去外婆家待了不到一個月就來找我出櫃的話,那麽我希望她就在她外婆家那裏待着過了四十歲再回來。好了我不能再說了,小劉說一條語音發超過五十秒就很像老年人了,我不能超過五十秒,好了現在四十九——”
語音戛然而止,赫然停在四十九秒。
游知榆無言地聽完,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感嘆游麗羽在小劉的陪伴下變得越來越幽默,還是繼續說自己的事情。
雖然游麗羽的說法有些誇張。
但游知榆不得不承認,她對某些事物的癡迷,已經到了某種嚴重的程度。有些時候,她對人類的關心,會遠遠低于對“水”和“角色”的癡迷。有些時候,她會更願意待在水裏,去感受“魚貝”,去讓自己變成“魚貝”,而不是待在陸地上,面對一些無趣的人類。
這樣的想法的确有些抽象,所以游知榆沒有去試圖尋找到一個可以去理解她這樣想法的人類,更遑論有人能突破她這樣抽象的想法,讓她去關心,去好奇,去想獲得更多。
但是。
在她抽象的想法裏,的确出現了一個具象化的人。這個人與水的融合程度,到達了她想象之外的最高限度。
某種程度上,桑斯南身上的特質和水很像,甚至和這裏的海水很像。有着極強烈的透明感,流動時柔軟,與礁石相撞時卻又堅韌得激起白色浪花。
她和水一樣。既是抽象的,也是具象的。
于是昨晚那池昏暗晃動的水,的确從桑斯南的身上,淌到了游知榆的夢裏。而那雙浸潤在水裏的、泛紅的眼,也的确讓她産生了與平常不太一樣的沖動。
她渴望去碰撞這樣的水,去激起那一層層堆疊起來的浪花,因為她想迫切地想知道:
是不是越碰撞,就能激出越多驚喜。
風鈴花香味一陣陣地順着海風飄到鼻尖,剛結束一條四十九秒語音的游麗羽突然又給游知榆發了一條微信:
【等等,你為什麽說“可能”】
今年才戴上老花鏡的游女士終于發現了這句話裏的漏洞,不過可能還是經由小劉的提醒——游知榆撐着下颌想。
面對這個問題,她思忖了一會,回複微信:
【有些想法,有些事情,我還沒搞清楚】
游麗羽火急火燎地回複:【那就快點搞清楚】
游知榆覺得她實在是好笑,剛想把手機發下,然後游麗羽那邊又是發過來一張自拍照:
仍然是老花鏡,仍然是迷之角度,但這次嘴角帶着抑制不住的笑容,還笨拙地比了一個時下流行的“手指愛心”。
後頭還跟着一句:【請為了年邁的我加油,謝謝】
未開的風鈴花終于在這個漂亮的天氣裏開了,白色和粉色相間的花朵似是鈴铛一般地墜在嫩綠枝桠上,被蒸發着海鹽氣味的海風一吹,便搖晃起來,飄到鼻尖的花香溫暖又純澈。
結束和游麗羽的對話之後,游知榆又去沖了個澡,随便吃了點東西,到了下午,日光開始變燦變黃,晃着遠處的海水一晃一晃。
咖啡館一向不怎麽熱鬧
想着明冬知和阿麗兩個人顧店也不忙。游知榆下午偷了個懶沒去咖啡館,而是懶洋洋地倚在輕輕搖晃的秋千上,拿着本書,有一搭沒一搭地翻幾頁看着,偶爾眼睛累了又看看海。
再看看對面那個種着荔枝樹的燦白矮房,想着會不會有個穿着背帶褲、或者是鮮亮衛衣的人從裏面走出來。
約莫到了傍晚的時候,被水淹沒的那段路洩了水,變得幹幹整整,黃昏餘晖像噴煙似的飄到了上空。
熟悉的人影終于從紅牆裏出來。
慢悠悠地牽着狗繩,奶藍色鴨舌帽,罕見地穿了件白襯衫,被海風吹得鼓起來,似是湧動着的海浪,下面是條湛藍色短褲,露出來的腿白得發光,身後跟着一條白花花的薩摩耶。
風吹得翻開的書頁嘩啦啦地作響,游知榆幹脆阖上書頁,掏出手機找到和桑斯南的短信聊天框。
下意識地點出iMessage,選了幾張風鈴花的照片打算發過去,心裏卻突然又冒出個想法:
這個年代的社交關系明明已經緊密到各類社交軟件都能加上好友,她甚至看到身旁有人和她的女性朋友同時擁有淘寶、支付寶、微博、小紅書、閑魚、網易雲音樂……等等多個社交平臺的好友關系。
當這兩個人在微信鬧掰之後,會去支付寶趕走另外一個人的小雞,會去網易雲取消共享歌單,無論是在氣頭上發誓要斬斷這段關系,亦或者是氣消了和好了之後又想把對方找回來,都會變成一件特別複雜的事情。
在這樣普遍的複雜之下,桑斯南和別人交流的方式,竟然還是如此樸素的短信。那萬一哪天,她們要是哪天吵架把對方的號碼拉黑怎麽辦?
游知榆這麽想着,正覺得有必要和桑斯南加上其他好友賬號作為備選,卻又看到遠處的車燈亮了一下。
她又想:哦,她們好像還有摩斯密碼。
摩斯密碼的話,比起支付寶裏的小雞和網易雲裏的共享歌單,是要好一些。
思考了好一會之後,游知榆發了短信過去:【我好像忘了,我的衣服昨天晾在你家,忘記拿了】
這條短信發過去的時候,她擡眼就看到,桑斯南正勉強拽着想要往前奔的薩摩耶,停在某片圍牆下,和薩摩耶對峙的動作十分艱難,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這種對峙和拉扯十分有趣。游知榆忍不住笑出了聲。
桑斯南完全沒有要往她這邊看,也完全沒有看手機的餘力,完全就這麽被薩摩耶歪歪扭扭地扯出了她的視野。
鼓起的白襯衫衣角徹底消失在那段路的拐角。
風鈴花的香味瞬間淡了許多,那條路瞬間空了許多。游知榆靜了一會,重新拿起了擱在腿上的書。
才看了沒幾頁。
明明知道人已經走了,可又控制不住地擡頭。
結果又發現人确實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就站在坡下那段圍牆邊上,一只手裏用力地拽着狗繩,另一只手裏牽着一個穿着嫩黃色兒童裙的小女孩。
小女孩伸手一指。
游知榆跟着桑斯南一切擡了頭,便看到圍牆裏的那棵樹上挂了個黃色風筝。
原來是風筝被樹挂住了。
可這麽高的樹,找桑斯南有用嗎?游知榆懶懶地想,剛剛還一條薩摩耶都拽不住呢,難不成桑斯南還會上樹?
果不其然,桑斯南站在原地沒有動,牽着手裏的狗繩,有些遲疑地轉過身,蹲下來和小女孩說着話。
游知榆這才發現。
桑斯南手心上似乎還裹着那條絲巾,她今天早上親手綁上去的,隐隐約約可以看見,那上面還是那個漂亮的蝴蝶結。
此時此刻,蝴蝶結正在桑斯南手上飄飄蕩蕩。
游知榆心想:人都受傷了,眼下幫不了忙,也情有可原。
但出乎意料的是。
下一秒,一直蹲着的桑斯南突然起身,把狗繩放開,然後把鴨舌帽摘了,掏出個發圈把頭發束成了高馬尾,然後站在樹下仰頭看了一會,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麽。
不會真的要爬樹吧?
游知榆這麽想着,結果就看到桑斯南走近圍牆裏,再出現視野中的時候,人已經攀在了樹幹上,恣意又潇灑。游知榆下意識地站起身,放在膝上的書本掉落了下去,發出響聲。
被放開的撒歡薩摩耶在這段路跑了個來回,再回來的時候,桑斯南就上了樹,已經快要夠到那個被卡在枝桠裏的風筝。
薩摩耶在樹下傻傻看着,黃色裙子小女孩也是眼巴巴地望着,而樹上的女人很快就夠到了那個黃色風筝。
可偏偏,這時候。
游知榆看到桑斯南的身形在樹上晃了晃,明明黃色風筝已經夠到了,但是那片被風鼓動的白襯衫衣角仍然停留在樹桠縫隙裏,可那只手裏拿着黃色風筝的手,試圖還去夠些什麽。
游知榆下意識攥緊手指。
但桑斯南的柔韌性和核心能力不算太差,即使是在一只手已經拿着黃色風筝的情況下,也伸長着手夠到了那卡在樹桠裏的東西。
那邊,安分守在下面的薩摩耶興奮地“汪汪”了幾聲,黃裙子小女孩也興奮地鼓起了掌。
這邊,游知榆松了口氣。
可就在這一瞬間。
樹上的桑斯南将卡在樹桠裏的東西抽了出來,緊接着,意外出現,不知怎麽,像是突然失去平衡,那片鼓起來的白襯衫衣角突然開始往下跌。
連帶着黃色風筝,以及從樹桠裏抽出來的……
絲巾。游知榆的絲巾。
跟着桑斯南一起跌落了下來,跌落在圍牆裏面,消失在游知榆的視野之中。
犬吠聲在一瞬間變得激烈,連帶着小孩的尖叫聲。游知榆迅速坐了起來,不小心踢到已經掉落在地上的書。
她沒回頭,也沒管,只朝對面跑去。
兩個坡之間的直線距離看起來不遠,但跑過去還是花了十多分鐘,跑出了游知榆一身汗。
但她不敢耽誤太多時間。
那裏都沒其他人路過,只有一條狗和一個小孩,能管什麽事。樹的目測高度不吓人,但她終歸是在遠處瞥見的,到底有多高,到底摔下來會成什麽樣,她也不清楚。
她只能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過去。
終于看到那條熟悉的路和圍牆時,犬吠聲激烈不止,小女孩被吓哭的聲音也越來越近。
她越聽越緊張。
終于跑到圍牆拐角處,她已經吓出了一身冷汗,這時候,她終于聽到一道虛弱的聲音穿出來,
“你們可以不要哭嗎?”
偏偏這個時候,還很講禮貌。
把薩摩耶也劃分成為了“你們”的行列。
游知榆将唇緊緊抿成一條線,心想還能說話就應該不算嚴重,走進圍牆裏,終于看到那個倚坐在樹幹旁的人影。
白襯衫髒了個徹徹底底,剛剛束起的高馬尾,全都是些草屑和黑乎乎的灰塵,臉色有些白,露在短褲外面的兩條腿也是髒兮兮的,蹭上了不少灰。
全身上下,最明顯的就是磕到的膝蓋,紅紫淤青布滿,還有蹭破皮的地方,正在慢慢地溢出可怖的血跡。
游知榆心驚膽戰地走過去。
桑斯南擡眼看到突然出現的游知榆,表情有些驚訝,又連着咳嗽了一聲,悄悄撚緊了自己手中被蹭上灰的絲巾,
“你怎麽來了?”
哭得滿臉淚水和鼻涕的小女孩和薩摩耶跟着回頭。
游知榆走過去,緊盯着桑斯南膝蓋上的傷,“除了這裏,還有沒有傷到哪兒?”
桑斯南搖搖頭,為自己此刻有些狼狽的姿态暴露在游知榆面前感到有些窘迫,“沒什麽大礙,就是摔了一下膝蓋,破了點皮。”
“我看見了。”游知榆蹙着眉心拆穿了桑斯南拙劣的謊言,走到桑斯南面前蹲下,被她膝蓋上溢出來的血珠刺痛,“你現在還可以動嗎?”
桑斯南有些幹巴巴地說,“可以。”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似的,說完這句話,桑斯南就想站起來,可膝蓋上的傷雖然不嚴重,但還是讓她獨自站起來有些困難。
還沒等游知榆反應過來,桑斯南剛站起來就往旁邊一倒,驚得薩摩耶汪了一聲。
游知榆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卻還是沒避免讓桑斯南吃痛地倒吸一口涼氣。
“沒事吧?”游知榆有些緊張。
“……”桑斯南臉色都白了幾分,但還是搖了搖頭,說,“沒事。”
游知榆緊抿着唇,将人胳膊往自己肩上一帶,便就這麽帶人往外走,“我送你去醫院。”
被帶過去的手碰到了柔膩的皮膚。
又看到自己髒兮兮的手将人白膩的肩蹭髒,桑斯南心一驚,瞬間将手擡了起來,“好,等下……等下可以打輛車。”
游知榆點點頭。
等攙着人走出圍牆了,桑斯南卻又停住,回頭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黃裙子小女孩,輕輕牽起唇角,笑了一下,
“好了,快回去吧小沛。”
黃裙子小女孩寸步不離,瘋狂搖頭,“嗚嗚嗚嗚都是我讓你受傷的,我不要回去。”
“你個小屁孩,這麽有責任心做什麽。”桑斯南又笑了一下,然後将自己的手從游知榆身上松開。
游知榆怔了幾秒。
卻又看到桑斯南一瘸一拐地朝黃裙子小女孩走近,将黃裙子小女孩頭發上蹭到的樹葉拿了出來,搖晃的黃昏彌漫下來,在她嘴角的梨渦裏投出漂亮的光影。
“我沒事。”
“再說了,這個……”說到這裏,桑斯南回頭看了一眼游知榆,斂了斂嘴角,停頓了幾秒,繼續說了下去,
“姐姐,這個姐姐會送我去醫院的。”
“你別擔心。”
黃裙子小女孩嗚嗚嗚地看過來,“真的嗎姐姐。”
游知榆沒想到自己還會被這麽小的小孩喊姐姐,她慢條斯理地走過去,點頭,“當然。”
黃裙子小女孩終于她們兩個聯手哄了回去,只是還哭戚戚地拿着手裏的黃色風筝。
等人走遠了。
“走吧。”游知榆說,側頭卻看到桑斯南的嘴角仍待着似有似無的笑容,柔軟無害的眼睛此時此刻看起來瑩着綿爛的光。她沒見過有人傷成這樣還笑的,更何況桑斯南平時就不怎麽笑。
“你笑什麽?”她問。
桑斯南卡了一秒,嘴角的笑容瞬間收斂起來,竟然露出疑惑的表情,反過來問她,“有嗎?”
游知榆發現桑斯南的笑點很奇怪,“你說沒有就沒有吧。”
現在不是争論這種事情的時候。
等到了醫院,急診醫生給桑斯南包紮好膝蓋,囑咐,“沒什麽大礙,傷口結痂之前暫時不要碰水。”
游知榆終于松了口氣。
但桑斯南看起來并不怎麽在意自己的傷。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裏,桑斯南有些別扭地被游知榆攙扶着往外走。
其實她完全可以自己走,但不知怎麽,她感覺這樣被扶着好像也不錯。走了幾步,手指隐隐約約地觸碰到對方肩上的皮膚,她下意識地縮了回去。
手握成拳,讓自己的手指離得遠一些。
剛剛已經打了電話讓明冬知去接田蘭慧。桑斯南被游知榆扶着坐在醫院走廊座椅上時,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把自己一直揣在兜裏的絲巾拿了出來,上面已經蹭上了髒兮兮的灰。
“這個我洗一下再還給你?”她問。
游知榆目光在髒了的絲巾上停留幾秒,而後又望着桑斯南的眼,有些欲言又止,可還是開了口,
“只不過是一條絲巾而已。”
桑斯南愣住,瞳仁在醫院走廊黯淡的燈光下顯得很黑。
“我的意思是……”游知榆反複斟酌了一遍自己的想法,很坦誠地說,“它不值得讓你受傷。”
桑斯南靜默了幾秒,纖長的眼睫垂了下去,“對你來說,的确只不過是一條絲巾。”
“可我查了,這條絲巾五千四百塊。”
對她來說,用來包僅僅只是被蹭破皮的傷口,染上她手心裏的血跡,已經是不可思議的做法了。
更別說,是任由這樣昂貴的絲巾挂在樹枝上,被粗糙的樹枝勾出絲線,變成一條殘破的絲巾。所以在從樹上跌落的那一秒,她第一時間想的是:
幸好絲巾沒有被勾出線。
昏暗的走廊光線明明滅滅,游知榆像是被她氣到了,靜默地看着她久久沒有說話。
桑斯南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自己在游知榆面前溢出來的尖銳,這種尖銳明明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她驚得在那瞬間擡起頭,可又對上了游知榆的眼,只能笨拙地補充,
“我知道你沒有那個意思。”
游知榆盯着她,“那你說我是什麽意思?”
桑斯南梗住,把手裏的絲巾塞過去,想含糊地糊弄過去,“沒什麽意思。”
游知榆卻突然把手往後一背,沒接。
桑斯南縮了縮手指,決定裝可憐,“我膝蓋疼——”
游知榆蹙了蹙眉,“哪疼?”
桑斯南抿了抿唇,試探性地開口,“要不你先替我拿着?”
只要你一接,就別想再給我了。她這麽想着。
游知榆卻不接她的招,在閃爍的燈光下眯了眯上挑的眼尾,又拿出紙巾來,沾上了點水,給人擦着髒兮兮的黑爪子,輕慢地說,
“等你确切地知道我是什麽意思了,再來把這條‘五千四百塊’的絲巾還給我吧。”
咬字特意加重了“五千四百塊”這五個字。
桑斯南手指微顫,剛想說自己已經知道了,可又對上了游知榆清透的眼,她下意識地動了動喉嚨,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微妙的對峙下,有些東西溢了出來,可又有些虛無缥缈,像迷幻的絲線,可讓人抓不住,也摸不透。
最終,她沉悶地“哦”了一聲。
游知榆眯眼,語氣有些像命令,“不準對我‘哦’了。”
氛圍裏的微妙瞬間被這樣的語氣擊碎,桑斯南不服氣,“為什麽?”
“你明明也對我‘哦’了。”
就像只惹急了呲牙咧嘴的小狗。游知榆給小狗髒兮兮的爪子擦得幹幹淨淨,仔細想了想,說,
“那我們都不對對方說‘哦’了。”
“可以。”桑斯南點頭同意,而後又思忖了一會,“那要是說了怎麽辦?”
“要是說了的話……”游知榆眯了眯眼,對上那雙澄澈純粹的雙眼後,又捏了捏小狗軟乎乎的爪子,語氣似是誘哄,
“誰說了,誰就是小狗,要學狗叫,還要搖耳朵。”
桑斯南“切”了一聲,硬生生地把“哦”憋了回去,而後又瞥到女人微微含笑的眼,覺得她簡直奇怪,
“耳朵要怎麽搖。”
游知榆突然笑出聲,“你自己想辦法搖。”
笑聲飄到了桑斯南耳邊,她靜默了一會,還是決定不能服輸,“好吧,反正我不會輸。”
氛圍随着幼稚的對話輕松了下來。桑斯南也跟着松了口氣,心裏正暗暗想着絲巾的事,明夏眠驚破天的笑聲便從走廊另一頭傳了過來,驚起醫院走廊裏的目光。
桑斯南默默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游知榆望過去,看到那個一瘸一拐走過來的人影後,提醒她,“明老板來了。”
桑斯南沒有說話。
下一秒,明夏眠的笑聲就飄到了耳邊,人也走了過來,看到桑斯南的慘樣後,捧着肚子笑得不行,
“我聽說你從樹上摔下來了,趕緊趕來看笑話,你不是我們小學六年級的爬樹冠軍嗎,還能從樹上摔下來。”
桑斯南阖了一下眼皮,不太想和明夏眠說起小學六年級爬樹冠軍的事情,更何況,她會參加這種無趣的比賽,也只不過是受到明夏眠五包辣條的誘惑。
這應該算是她的黑歷史。
想到這裏,她沒忍住,看了一眼游知榆。
于是,明夏眠也跟着她看到了游知榆,大笑着,“游老板你也在——”
話說了一半,明夏眠突然打了個嗝,笑聲戛然而止,臉上的表情只剩下了怪異。
游知榆點點頭,覺得她說的爬樹比賽有意思,又看了看細胳膊細腿的桑斯南,“爬樹比賽冠軍?”
桑斯南并不想承認。
明夏眠又突兀地打了個嗝,而後看了一眼腿上纏着紗布的桑斯南,又緊盯着游知榆的臉,愣愣地說,
“對啊,爬樹比賽,我是主辦方,夏花阿婆和隔壁家的那只黑貓是評委。”
語氣完全沒有感情,呆呆的,像個自動回答的人工智能。
“這樣……”游知榆又點了點頭,也注意到明夏眠一直緊盯着自己的目光,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怎麽了嗎明老板,我臉上有東西?”
“你別理她。”桑斯南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她就是提起傷心事了。”
“什麽傷心事?”游知榆有些好奇。
桑斯南回頭看了一眼還愣在原地的明夏眠,目光沒有停留在對方隐藏在寬大褲腿裏的腿上,垂落下來的手握了握拳,而後又用輕松的語氣,淡淡地說,
“還能是什麽傷心事,就是自己明明是主辦方還輸給我了呗。”
明夏眠這下回過神來,跟上來,呲牙咧嘴地表示反對,“那還不是夏花阿婆黑幕你,偷偷給你少算了時間。”
“不可能。”桑斯南斬釘截鐵地否認,“厲夏花剛正不阿,要想讓她黑幕,我至少得給她洗五天碗才行。”
“也對。”明夏眠摸了摸鼻子,卻又覺得不太對勁,狐疑地問,“什麽意思啊,難不成你真的給夏花阿婆洗了五天碗啊?”
“沒有啊。”桑斯南的語氣聽上去十分誠懇,“我小時候最讨厭洗碗了,怎麽可能給她洗五天碗。”
“說的也是。”明夏眠相信了桑斯南的話,又拍了拍她的肩,“那我還是不往夏花阿婆身上潑髒水了……”
桑斯南看她一眼。
明夏眠又笑嘻嘻地說,“那就是你肯定想了不知道什麽辦法作弊,不然不可能贏我這個蟬聯三年冠軍的北浦島之猴的。”
這樣的對話一直持續到了明夏眠和游知榆一起把桑斯南送回了家。
看着人能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路後,游知榆松了口氣,和明夏眠一起,從桑斯南家裏走了出來。
一路上,她也聽到了明夏眠和桑斯南的不少趣事。回去的路上,她和明夏眠閑聊,“你們從小時候開始感情就這麽好嗎?”
“嗯吶。”明夏眠答得很利索,“我們小時候都不算安靜的乖乖女,家長又關系好,所以玩得也近,天天一起爬樹摸魚的,感情能不好嗎?”
“也是。”游知榆答。
“其實聽說三十四從樹上掉下來,我還吓了一大跳呢,店門都沒來得及關就跑過來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偷車。”明夏眠惆悵地說。
“但是吧,要是三十四真的把腿摔壞了,變成我這樣了……”說到這裏,她的腳步頓了頓,語氣随意,卻是從所未有的真摯,“那還不如讓我店裏的車都被偷了呢。”
游知榆沉默了一會,“明老板,其實——”
“害,咱不說這些沉重的話。”明夏眠又樂呵呵地擺了擺手,“說點輕松的事情吧。”
游知榆頓了頓,她其實也聽李和柔說過明夏眠的事情,不免讓人覺得惋惜。
但明夏眠并不是一個喜歡別人替她感到惋惜的人。她靜了一會,又主動提起,“對了游老板,你們咖啡館還開着門嗎,請我喝杯咖啡呗。”
“行。”游知榆答應得很幹脆,“關了門也可以再開。”
“還是游老板大方。” 明夏眠笑了一下,“不過你怎麽不問為什麽我突然讓你請我喝咖啡?”
游知榆問,“這不是欠你一杯嗎?”
“也是。”明夏眠嘟囔着,“不過我今天讓你請我喝咖啡,主要還是有一件事特別想問你。”
游知榆怔住,“什麽事?”
明夏眠慢悠悠地走了幾步,“其實我剛剛在醫院的時候就想問你了,只是因為三十四突然插嘴就讓我忘了,你都來北浦島這麽久了,我好像也是現在才把這件事想起來。”
明夏眠這人好像很擅長勾起人的好奇心。游知榆耐心地等着對方提出要問她的問題。
“我們很久以前就見過的吧。”夜色裏,明夏眠回頭望她,語氣異常篤定,
“就在三十四出事那天。”
誰再“哦”誰就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