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海水星星」
「海水星星」
在那首熟悉的歌曲裏,游知榆給出的答案聽起來就像是上帝降臨下來的、讓人無法否認的真理。
連同她裹挾着溫度的手指,都試圖将飄在深海的她拖到岸邊。可眼下,游知榆和桑斯南坐在同一條船上,面對着的,是同一片寂靜,燈火零星的海。
在藍色的寬闊的大海裏,她們的船,渺小得如同銀河裏的星子。可偏偏,在這片規劃好的海域裏,在這條窄小搖晃的海船裏,只剩下她們兩個,面對面地、無處可避地對峙着。
某種意義上,桑斯南認可在游知榆的角度,亦或者是在其他人的角度,這種“真理”是合理且正确的。
但對她而言,對她這個直面者而言,她無法就這樣平和地接受,也無法就此照單全收,更無法用“正确以及合理”來說服自己……就像她抵觸一切想要把她拉回岸邊亦或者是幹脆拉到海底的手。
“我沒有不放過自己。”出于某種她自己都尚未清晰的心理,桑斯南否認了這個答案。
“也沒有哭。”她躲開了游知榆替她擦眼淚的手指,只不過有些慌亂,扭頭的時候有顆眼淚明顯地滴落下來。
在深藍的大海裏,爍亮得像是流螢劃過。好似來自時間之後的八歲、或者是十八歲……讓二十八歲的她避閃不及,只能任由這滴淚的發生。
與此同時,她聽到游知榆笑了一聲。
輕輕的,像羽毛似的掠過她的耳朵,像是在笑她的逞強,也在笑她的孩子氣。她只能沉悶地低下頭,再不敢去看游知榆的眼神。
這種眼神會是什麽呢?
嘲笑,譏諷,同情,無措……亦或者是當她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剖析自己時,從其他人身上所領略到的眼神。
将她敞開的心髒捆綁得更緊的眼神。
桑斯南繃緊着背,整個人被籠罩在游知榆尚不明确的眼神中,類似在被夏日夜晚的熱浪灼烤。
靜靜地灼烤了不知多少秒,她感覺到自己背上的衣料幾乎已經要被汗意和這樣的眼神濡濕時。游知榆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仍舊是輕而懶的語調,好似在海水裏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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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想讓我說什麽呢,桑斯南。”
又是這樣慢緩的語氣,提出一個類似問題的問題。
桑斯南握在船槳上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劃動的船槳停了片刻,才重新開始劃動。
“回去吧。”她說,卻仍然不敢看游知榆。
甚至還動了動,把自己的腳從游知榆的腳旁邊移開了一點,讓本就存在的空隙拉得更長。
卻聽到游知榆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又悠悠地擡腳,抵在她旁邊,還挑釁式地碰了碰她。
她抿了抿唇,又移開。
沒動兩步,卻又被游知榆散漫地抵住。
她想再動,卻又聽到游知榆說,“你怎麽跟個小孩一樣,生氣了就要在桌上劃三八線。”
桑斯南垂下眼睫,“我沒有生你的氣。”
如果因為這種事生氣,那未免也太小氣。
“那你怎麽不看我?”游知榆問。
桑斯南說,“我沒有不看你。”
游知榆不說話了。
桑斯南察覺到了某種安靜,在空曠平靜的大海裏,這種安靜太折磨人。她只好,試探性地擡頭。
于是,就對上了游知榆略微含着笑意的眼。
還沖她揚了揚下巴,輕輕張開唇,做了個口型:
【我贏了】
桑斯南迅速移開視線,忍不住小聲地說,“幼稚。”
船上的氛圍因為這種“幼稚”的對峙,而輕快了不少,至少在回程的路上,劃動的船槳在桑斯南手裏都變輕。
岸邊篝火在視野裏越來越亮的時候,游知榆撩開垂在臉側的發,火光在她漂亮的側臉上跳躍,“我以為你不會願意和我說阿婆的事。”
桑斯南在搖晃的篝火背景以及玻璃瓶制成的昏黃小燈裏,再次看到了那條銀色腿鏈。
某種時候,她懷疑游知榆是來自海底的巫女,會施展某種引誘人心的魔法,而那些腿鏈,就是巫女的法杖。
“在船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她的确給出了一個很恰當的理由,“如果不回答,就會很尴尬。”
“哦?”游知榆挑了挑眉心,“那也就是說,沒有下次了?”
跳躍的火光帶動蠢蠢欲動的心髒。桑斯南“嗯”了一聲,語氣篤定地重複,“沒有下次了。”
也許這句重複,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游知榆撐着下颌盯了她一會,又輕懶地笑了一聲,“桑斯南,你有沒有聽過,人死了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桑斯南不太相信這種說法,也不相信游知榆竟然會相信這種騙小孩的說法,擡頭看了一眼天邊發着亮的星子,淡定地說,
“小時候我爸媽去世,我阿婆就這麽騙過我。”
“你怎麽知道你阿婆是騙你的?”游知榆的語氣聽起來竟然有幾分認真,“說不定此時此刻,她就在天上看着你呢?”
鬼使神差的,桑斯南竟然跟着她往天上望了一眼,漂泊的星子在昏藍的夜幕中發着亮,她晃了幾眼,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真的聽從游知榆的話,便快速低下眼。
“騙人的。”在嘩啦啦的海浪聲裏,這三個字輕得像是在晃動。
游知榆卻沒有被她這句話惹惱,看了她一會,聲音很輕地開口,“你在這裏停一下。”
莫名其妙的,桑斯南竟然也停下劃船的動作。
游知榆擡頭看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她們停留的水域,突然彎腰,伸出手去,感受了一下海水的溫度。
晃動的海水纏繞着女人白膩的手,晃動着,晃進桑斯南的眼裏。
“你會游泳嗎?”游知榆将濕漉漉的手從海水裏拿出來,又慢慢地揭開自己襯衫的扣子。
“會。”桑斯南下意識答。
“那今天是不是生理期?”游知榆又問,但下一秒,襯衫被脫下,細窄白膩的肩背就跳了出來,在昏藍的夜裏亮得發光。
桑斯南迅速移開視線,身邊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讓她的呼吸變得緊促,卻突然忘記了游知榆的問題。
“看着我。”游知榆柔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有些軟,有些晃,似是魚鈎,又似是漁網,将她的目光籠了過去。
粼粼的海水裏,蕩漾的漁船裏,穿着吊帶裙的游知榆坐在她面前,敞開着脆弱的脖頸、纖細如海蛇的腰肢和朗澈的目光。這裏離岸邊已經不遠,幾乎能聽到海灘上人群的歡呼和雀躍聲,以及像是捶動着心髒的鼓點,分明近在咫尺,卻又顯得遙遠。
“你願意下水嗎,此時此刻,就現在。”
在暗湧着的海浪裏,游知榆用灼灼的目光,目光含笑地,向她提出這樣的邀請。
夜晚、大海、篝火、漁船、音樂……給一切都染上了感性的餘韻。桑斯南想,在這樣飄蕩着的海水裏,在這樣韻律自由的音樂聲裏,在淌滿天空的滿天星河下,人總是會有些失常的。
失常到足以讓平凡的身軀被灌進冒險的靈魂。
失常到足以讓她認為此時此刻,自己面對着的,真的是那個來自海底的人魚公主。
失常到足以讓她誤認為,她是願意的。
她動了動喉嚨,将自己胸腔裏滞滿的熱氣釋出,被勾着,被引着,被帶領着,說出了那兩個字,
“願意。”
在說出這兩個字裏,極為短暫的一秒。
她看到游知榆笑了一下,那抹笑很薄,很淺,卻又夾雜着平時不會見到的攻擊性和欲,比平時更加捉摸不透,讓這片平靜祥和大海都顯得旖旎又風情。
讓她平白開始後悔,後悔剛才躲避游知榆的眼神,沒有弄清在游知榆說出那句“你想讓我說什麽呢”之後,到底在用怎樣的眼神凝視她。
是現在的笑,還是別的什麽。
但她來不及弄清這個問題,也來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緒。
因為在瞬息之間。
那抹笑就懸浮在了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之外。
一直罩在頭頂的鴨舌帽被掀開,海風瞬間劇烈地襲來,耳邊傳來游知榆命令式的一句,
“憋氣。”
她下意識地照做。
緊接着,肩上傳來一股大力。
劇烈的“撲通”聲傳來,身體瞬間墜入大海,被湧動着的冰涼海水浸泡着,被沖刷着,心跳以加倍的速度上升,沉入大海的身體卻以加倍的速度下沉。
來自岸邊的音樂鼓點變沉、變遠;人群的喧嚣聲變小,變悶,海水流動的聲音變大,變響;搖晃的篝火變小,變靜。
海裏零散的游魚、海草、從海平面透進來的粼粼光束緩慢變淺……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好似在這一瞬間消散,被蒙上了一層遮罩,又好像是在這一瞬間開始往上浮,除了她。
以及,那個透過海面,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的女人。水面在搖晃,粘稠,漾着水光,将她與女人的視線聯結,将她的呼吸與女人的呼吸聯結。
直到她感覺自己有些透不過氣,直到她離海越來越近,離女人越來越遠,幾乎已經看不清女人臉上的表情。
在她要耗盡胸腔裏的所有空氣之前,又聽到巨大喧嚣的海底又傳來“撲通”一聲。
有個人影義無反顧地跳下了水,如同人魚回到了大海,在暗藍的海裏沖出一片白色水花。
模糊的視野裏,那片浪花朝她湧過來。
她伸手,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那條赤紅色絲巾,在她的手指縫隙裏滑來滑去,很快,滑到女人的手指裏,像游離的魚,纏繞住她們交握的、滑膩的手。
她緩慢地阖了一下眼皮,胸腔似是快要爆開,過分明顯的心跳聲在沉寂的海底裏充斥在耳膜。
這時。
腰被一只柔滑的手托起,極為有力地拖着她上浮。
于是除了她們,世界又開始下潛。
離海平面越來越近,燈塔的光刺眼地透進來,讓她有些不适。下一秒,眼被柔軟的手指覆蓋住。
視野在瞬間變黑。
刺眼的燈塔光線忽而被抵擋在世界之外,女人手腕上柔順的絲巾跟着手指,輕柔地滑過她的臉,像在海底親吻她的尾魚。
就這樣。
游蕩的水将她們萦絞在一起。她跟着這條尾魚,在嘩啦啦的水聲中,在沖出水面的那一瞬間。游知榆松開了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看到了極為難忘的一幕。
迷幻,如同泡影,卻又無比具象化。
最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撲朔迷離,無法聚焦,卻在燈塔跳躍的光線下,充盈着一種絢爛的、模糊的光。
所有的一切都突兀地湧進視野和聽覺器官裏,岸邊突然明朗起來的音樂、人群和篝火,還有胸腔裏逐漸被氧氣充滿的感覺……
“擡頭看。”她聽到游知榆說。
下意識聚焦,擡頭。
是耀眼明亮的星子,在模糊的視野中,逐漸聚焦,在廣袤無際的夜裏,在寂寥的海水裏,将夢幻如同泡影般的光灑向她的眼。
身體順着海水的浮力漂浮起來,冰涼的海水、赤紅色的絲巾、藍色海水、白色浪花和沖出海面時的驚天動地,都為這個永不停歇的夏夜提供了短暫而永恒的記憶點和溫度。
“往更遠一點看。”游知榆又在她耳邊說,輕輕喘着。
她照做,擡眼往更遠的海平線望去。
令人意外的是,在這樣的夜,海平線上也好像落滿了星星。這看起來就像是,星星淌在了海底,包裹在了她身邊,籠罩在了她呼吸裏的每一個間隙。
“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夜晚帶給你的視覺效果都是不一樣的的,在水裏,一切都有可能發生。”
餘光裏,濕發紅唇的游知榆朝她挑了一下眉,立體的眉骨上有水珠順着滑落,再引入到她們身下浸泡着的海水裏,牽起水光和波光同時漾動,
“現在,你看到最亮的那顆星星,就是你最想見到的那個人。”
說着,游知榆牽起她被海水浸泡的手,盛起一捧海水,她手腕上纏繞着的絲巾在海水裏浮浮飄飄。
順着游知榆的話,找尋到最亮的那顆星子時,冰涼的海水在掌心裏搖搖晃晃,擡頭看,最亮的這顆星子在她頭頂;低頭看,這顆星子就在她手掌中心搖搖晃晃,發着爍亮。
就在那麽短暫的一瞬間,岸邊竟然遙遙傳來那一首熟悉的歌曲,遙遠的、厚重的女聲好似在唱: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這宵美麗,都洗不清今晚我所唱/[1]
可下一秒,那歌聲好似又消失,仿佛從來沒出現過。桑斯南的眼睫顫動了一下。
“看到了嗎?”在海浪的湧動聲裏,游知榆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世界上最甜蜜的蠱惑,
“海水是離星星最近的地方。”
桑斯南難以平複的心,和從她眼睫上不停往下淌落的水珠一起,在晃動浮沉的海水裏泛起微小的漣漪,在星子周圍纏繞餘韻,
“看到了。”
現在,她突然開始相信,原來騙小孩的俗套故事,在蔚藍大海的浪漫底色裏,也會被改編成為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