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粘稠電話」
「粘稠電話」
桑斯南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她不得不在圍牆上移了三個位置,也不得不裹緊自己身上的衛衣。
穿短袖也不會冷的天氣,她好端端地穿着睡衣,怎麽還感冒了。
手機屏幕上還顯示着那通被挂斷的電話,手心汗津津的,流淌出潮濕的汗水。
明明連打了幾個噴嚏,這會又熱出汗了。
她抿了抿唇,看着那條沒被回複的短信,上面顯示着短短的幾個字:
【也睡不着嗎】
一個“也”字,就留下了許多可以探讨的空間,也沒辦法讓人不注意。只要她順着這個問題回複過去,一條短信就很有可能變成有來有往的對話。
而這種有來有往的對話,這種很容易産生聯結、很容易對另外一個人産生探知欲和隐秘了解的對話,顯然不适合在她和游知榆之間發生。
但她沒想到游知榆會再打電話過來。
僅有的幾個維持聯系的人,都知道她不愛接電話的習慣,所以一旦打電話過來,絕對是很重要的事情。
急匆匆地從牆邊跳下來,從褲兜裏掏出手機,面對着那通振得她手心發麻的電話,愣了半晌。
知了在她耳邊沒完沒了地鳴叫,海浪聲音侵蝕她的耳膜,燥熱的海風在她剛洗完澡的背上鋪滿細密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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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電話號碼的主人,是游知榆。
有很多個念頭滑過,但最終都歸結于那條沒有被回複的短信。時間在她潮潤的汗意裏流淌,足足等到信號已經連通的電話自動挂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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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從愣怔中回過神來,重新坐到牆沿邊,思考了好久,回複:
【不好意思,我不太方便接電話】
回複完之後,看到上面那條【也睡不着嗎】的短信沒有被回複,又抿着唇,在對話框裏打下了幾個字:
【沒什麽事的話,早點睡,wana】
懸空的手指突兀地暫停,又在屏幕上輕點幾下,于是發出去的短信變成了:
【沒什麽事的話,早點睡】
還是把那句沒打出來的“晚安”删去了。
發過去之後,她緊緊抿着唇,等待着那邊回複。可那邊遲遲沒有回複,于是若隐若現的擔憂又冒了出來。也許深夜打過來的電話并非一定是她以為的那樣。
萬一遇到了什麽危險呢?
她豈不就成了她的最後一個聯系人。
各種猜測的想法在腦子裏織成一張粘稠的網,混混沌沌的,她思考了一會,又把電話打了過去。
電話裏傳來漫長而陌生的“嘟聲”,她已經許久沒主動打過電話給別人,對她來說,這種聲音已經類似一種危險信號。
她緊促地撚了撚手指,害怕電話突然被接通,又害怕電話一直沒被接通。
可“嘟”聲一直在持續着。
沒有被接通。
在電話快要被挂斷之前,她迅速從牆沿邊上跳了下來,準備往記憶中的那個方向跑,可下一秒,漫長的“嘟”聲結束。
她僵在原地。
電波信號裏,屬于另外一個人的呼吸聲飄過來,張牙舞爪的,籠罩住她在這種情況下顯得有些微弱的、甚至像是被刻意屏住的呼吸聲。
最終,女人散而懶的聲音飄過來,讓人能聯想到她此刻正倚靠在某個柔軟的、放松的地方。
“桑斯南。”她喊她的名字。
桑斯南屏住呼吸,“你……你沒事吧?”
游知榆輕笑了一聲,慵懶的笑意便順着信號攀到了耳朵裏,有些癢,“我能有什麽事?只是睡不着罷了。”
桑斯南攥住手機,又重複了一遍,“你确定?”
游知榆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什麽,又在那邊笑了一聲,才輕輕地說,“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桑斯南呼出一口氣,這會真正确定游知榆沒有陷入某種需要打電話才能脫離的危險之中,就又屏住氣說了一句,
“那我挂了。”
然後沒等游知榆回應,就迅速把電話挂斷。但電話挂斷之後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輕松,她站在暗弱的燈光下,盯着自己手機上那通剛挂斷的電話。
發了好一會呆。
突兀的渴意竄了上來,她拎起那瓶剩下的橘子汽水,一口氣喝得幹幹淨淨,卻仍然覺得口幹舌燥。
一陣涼薄的海風拂面,吹得她身上不停淌下來的汗水發涼,她放下橘子汽水,才發現自己已經滿手都是汗。
粘稠的、擦不幹淨的、混雜着水霧的汗。
大概北浦島的夏天真的來了。
她拎着空了的玻璃瓶,走進院子,又洗了個澡,給睡着的薩摩耶放了點食物,又騎着那輛轟隆隆的機車出了門。
但她不知道,在另一邊坡上,有個人一直注視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某條老街,才慢悠悠地收回視線,看着那條【不太方便接電話】的短信,發了一會呆。
晨光熹微,游知榆在樹下再睜開眼,又看見那個穿着牛仔背帶褲的高挑身影急匆匆地從家裏跑了出去。
挺大個人,還這麽愛穿背帶褲。
游知榆撐着下巴想。
去了店裏,新來的暑假兼職生明冬知早早地來上班,勤快地擦着桌子,見到她,很局促地揮了揮手。
明冬知不會說話。
但人長得漂漂亮亮的,有種專屬于北浦島的純粹的、幹淨的漂亮。人又很勤快。游知榆對這個妹妹很滿意。
她将裝着襯衫的袋子遞給明冬知,想必桑斯南昨日已經和明冬知說過這件事,明冬知朝游知榆點了點頭,就很利索地接過她手中的袋子。
可一扯,卻沒扯動。
明冬知眼神有些疑惑。
游知榆輕啓紅唇,“你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說我已經把衣服還給你了。”
明冬知愣了幾秒,似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游知榆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唇,有些不經意地說起,“我昨天本來想打電話和她說謝謝她的,但是……她好像不接我的電話。”
這下。
明冬知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松開自己手裏的袋子,從自己圍裙兜裏掏出自己準備好的便利貼和筆,低着頭,在上面寫了幾個字,送到她面前:
「電話恐懼症」
游知榆挑了下眉,“這是什麽意思?”
明冬知又埋頭寫了起來,這次是一張被寫得密密麻麻的便利貼。游知榆接過來:
「阿南姐她從小時候開始就不愛接電話,我們打電話給她她一般都不接的,有什麽事情都發短信。可能文字交流對她來說會比直接打電話好一些,甚至她有時候還會寧願和我們用手語交流也不願意說話,這大概就是“社恐”的一種表現吧。
如果哪天她突然接了知榆姐的電話,這才比較可怕呢QvQ」
原來是這樣。
電話恐懼症,這大概是一種不太适合在快節奏現代社會裏暴露的“病症”,只能躲藏在無休無止的緊密社交活動之下,艱難地存活。而這個稱呼,這種不算“病症”的習慣,卻被來自北浦島的一群人,如此可愛地保留了下來。
游知榆朝明冬知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理解。
而下一秒,手中的便利貼突然被搶了過去。不知什麽時候出現的明夏眠“啧”了一聲,
“我就說她這個習慣不好吧,容易惹人誤會。”
游知榆挑了挑眉心,“明老板。”
明夏眠“嘿嘿”一笑,摸了摸明冬知的頭,又喊了一句“游老板”,說,“我來喝咖啡,順便來看看我妹。”
明冬知用力一拍明夏眠的手,比着手語,“你喝什麽咖啡!”
明夏眠反問,“我怎麽不能喝?”
明冬知“切”一聲,在明夏眠面前簡直像個小刺猬,但轉眼又看到游知榆又收斂了起來,吐了吐舌頭,繼續拿着擦布去擦桌子了。
明夏眠朝游知榆笑了一下,“她還不懂事,要是在店裏遇到了什麽問題,麻煩游老板通知我一聲,我來處理就好。”
說着,又跛着腳,有些費力地走到桌邊坐下,拿起菜單,
“那麻煩游老板給我來一杯生椰拿鐵。”
游知榆輕輕颔首,“我去給你做,明老板稍等一會。”
說好的請喝咖啡她不會不記得。做好之後,她端到明夏眠面前,卻發現明夏眠已經轉了桌上的付款碼付錢。
“不是說好我請客嗎?”她微微蹙眉。
明夏眠說,“照顧照顧游老板生意,總不能讓我妹在這裏領薪水,然後我還在這白吃白喝吧。”
游知榆把咖啡端過去,“那又怎麽?”
“那還是游老板大氣。”明夏眠抿了一口咖啡,又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便利貼,似是随意地提起,“三十四也不是完全不接電話,只是一般不接我們的。”
游知榆這才想起昨天早上桑斯南好像還接了一個電話,并且到騎車離開之前都還沒有挂斷。
可為什麽偏偏不接她的電話?
“但她一般只接蘭慧阿婆的電話。”明夏眠很快解答了她的疑惑。
“蘭慧阿婆?”游知榆并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明夏眠“嗯”了一聲,“蘭慧阿婆從很久以前開始就聽不到也說不了話了,家裏沒其他人,就靠低保過日子,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去港口那邊,翻着那本被翻得起了毛的新華字典,看着港口一艘艘海船揚帆鳴笛起航。”
“拿着粉筆,一遍又一遍地寫‘佩恩’這兩個字,這是她孫女的名字。因為她患了精神病,總覺得佩恩還會回來,只要誰和她說佩恩不會回來了她就不要命地往海裏跑……誰也按不住她,而且家裏又沒有家人看顧着,病也沒錢治,醫生想了個辦法,和她說,只要在那個港口的石板路上寫一萬遍孫女的名字,孫女就會回來了。”
游知榆愣住。
明夏眠又笑了一下,眼裏卻沒有笑意,“可只要一漲潮就會被沖得幹幹淨淨,所以佩恩的名字,她永遠寫不到一萬遍。”
話落,門口的風鈴響了一下,清脆的聲音似是為了擊碎這話裏的沉重。來上班的阿麗一邊嘟囔着天氣真熱,一邊走了進來。
結果發現,明夏眠正和游知榆面對面坐着,明冬知正在擦着桌子。
游知榆的面色還有些凝重。
“怎麽了?”她幹巴巴地問了一句,心正想着游知榆不會打算把自己開了讓明夏眠在這上班吧。
游知榆就朝她看了過來,“阿麗姐,你來一下。”
阿麗硬着頭皮走過去,“怎麽了知榆?”
游知榆說,“你在這裏坐一會。”
阿麗猶豫地坐下。
明夏眠看了一眼游知榆。
游知榆這才問出那句,“那桑斯南只接蘭慧阿婆的電話,是因為什麽?”
像是特意說給阿麗聽似的。明明不需要指名道姓地問,卻還是問了一遍。
“蘭慧阿婆腿腳不方便,家又住在坡上,自己很難走那麽遠,所以每天都是三十四背着蘭慧阿婆去港口,然後又背着阿婆回來。”明夏眠說,“至于打電話接電話,應該是她們兩個之間的暗號吧。”
“可蘭慧阿婆不是聽不到也說不了話嗎?”阿麗問。
明夏眠哂了一聲,“所以才需要這種信號。”
一個從不接電話的人,只會接另一個人的電話,而那個被視作“唯一”的人,是個說不了話也聽不到電話的聾啞阿婆。
誰都知道,這樣的信號代表着什麽。
阿麗面上一熱,也知道自己不該問。
游知榆又問,“那除了桑斯南,沒其他人幫蘭慧阿婆了嗎?”
明夏眠搖頭說,“沒有。那裏不能騎車上去,我腿腳不方便,我妹又要上學……”
游知榆點點頭,“那其他人呢?”
阿麗愣着,只反複地搓着衣角。
明夏眠遲疑了幾秒,說,“在小到家家戶戶打過照面的北浦島,精神病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大家都害怕和蘭慧阿婆走得太近,特別是三十四這麽大點年紀的女孩,都害怕被蘭慧阿婆賴上當孫女,那就得賴一輩子了……”
游知榆攥了攥手指。
她自覺自己沒有多了解桑斯南,但在明夏眠開口之前,也察覺到了裏面的端倪。又看到了剛來上班的阿麗姐,想到阿麗前幾天對桑斯南的評價,就幹脆把阿麗喊了過來,和她一起聽上這段。
饒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等明夏眠說完,她心裏的驚訝并不比阿麗少,雖說昨天被連着挂了兩通電話有些不悅,可這會那點不悅也被這後面的來龍去脈驅得煙消雲散。
等看到阿麗驚訝的表情時,還是有些止不住的小心思冒了尖出來,喊阿麗過來聽是對的,選擇沒把自己的不悅表達出來是對的……
從一開始,蔚藍大海裏的底色就是透明的。
想到這裏,游知榆忍不住問,“那她就不怕嗎?”
“她啊,她不怕。”明夏眠眯了眯眼,“別說被人說閑話,或者是蘭慧阿婆這點事了……她這人不怕黑不怕鬼,不怕恐怖懸疑不怕蛇蟲鼠蟻,天不怕地不怕的,就只怕一件事——”
她把聲音拖得老長,語調又慢慢悠悠。
讓人忍不住被她勾得心癢癢起來。
阿麗這會也忘了自己對桑斯南的偏見,率先忍不住,“怕什麽?”
明夏眠見達到效果,這才笑出聲。明明是阿麗先忍不住開口,她卻從游知榆輕輕晃動的眼睫中,瞥見了比阿麗更濃厚的好奇。
于是。
她輕咳了一聲,盯了一眼游知榆,等對方終于輕擡眼睫望過來了,才含含糊糊地笑,
“不告訴你,你自己去問她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