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周三晚上,聞客達給沈間發消息,說他們已經上了火車。
沈間長舒口氣,給廠子負責人打了電話,約定明天到崗。
那是一個陰天,悶雷似貼着頭頂劈下,空氣被捂得濕熱,也許下一秒就會大雨傾盆。
已經是上班的時間,場子裏機器聲音震天。沈間跟看門大爺報了名字,說來工作,大爺戴上老花鏡一行行對着名冊,又翻出負責人的電話打過去确認,沈間就在一旁安靜等着。
忽然,身後有人喊他的名字。
那聲音再熟悉不過,驚得他心跳都漏掉一拍。
他愕然轉身,林攻玫就站在眼前,T恤衫牛仔褲,手裏撐一把黑色雨傘。
“沈間。”
“我找到你了。”
那天沈間沒能入職。
他幾乎是立刻奔向林攻玫,擔心什麽似的,反複問她怎麽就一個人。
“我昨天明明讓聞客達給我發照片了,他是在火車上。”
“我讓他和溫缇先回去了。”林攻玫解釋道。
繃着一口氣要找到沈間的人是她,沒必要拉着溫缇和聞客達一起耗。
“是我讓他騙你的,你的間諜不好用,已經被我策反了。”
Advertisement
沈間啞了一拍,又道:“你不該一個人留在這裏,更不該來找我,很危險。”
“可我還是來了。”林攻玫看着他,“沈間,你為什麽騙我?”
顯然聞客達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招了個幹淨,沈間不語。沉默對峙時,後面的大爺突然出聲高喊:“小夥子你可以進去了。”
林攻玫瞟了一眼,拉起沈間就跑。
悶雷炸過,夏季的暴雨說來就來。
兩人跑進了路邊的一家小賣部,林攻玫買了兩瓶汽水,跟沈間一起蹲在屋檐下。
“為什麽退學?”
氣泡在瓶口滋滋翻湧,沈間垂了眼,三言兩語解釋了他父親的自作主張。
林攻玫聽後未置評論,只是問了一句:“沒有一點回轉的餘地?”
沈間沒有回答。
人和人的起點真的無法比較,很多林攻玫和溫缇擁有起來稀松平常的東西,在沈間這裏就得翻山越嶺排除萬難。
其實聞客達知道退學這件事後也給他出過主意,比如離家出走,擺脫原生家庭,比如反客為主,威脅他父親。沈間聽了搖搖頭,說這樣的話,他母親會不好過。
雨勢未消,汽水卻慢慢見了底。
沈間站起身,盯着雨幕眼神黯淡,“回去吧阿玫,我送你去車站。”
他沖林攻玫伸出手,後者卻沒動,仰頭看着他,忽然語出驚人:
“沈間,帶我去你家。”
沈間一愣,半天反應過來,趕緊搖頭,“沒用的,我父親不會聽。”
“你總得讓我試試。”林攻玫擋開他的手,自己站起來。
“如果你拒絕,我就在那工廠外一直等,你每周回一次家,我總能逮到你,我會跟蹤你,尾随你,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
林攻玫的眼神太具攻擊性,盯得沈間不自覺後退了半步。他回過神不由自主伸手輕輕覆上她的眼,好像安撫一只狠戾的野獸。
“阿玫,你不必這樣。”
不必為了我豎起一身刺,企圖防禦你本不用經受的傷害。
林攻玫緊緊握住眼睛上那只手,掌心滾燙。
“沈間,我也不保證能成功,但你不讓我試試,我會後悔一輩子。”
林攻玫的計劃很簡單,冒充學校老師去勸沈父,不過在那之前,她找了一間打印店,簡單杜撰了一些身份資料,和沈間當年跟四中的入學協議。
做完這些天色已晚,兩人在鎮上住了一夜。第二天,沈間聯系了車,付了錢跟林攻玫一起颠簸了兩小時山路,又下來走了一小時,終于抵達村口。
林攻玫身穿職業套裝,手挎黑色通勤包,乍一看真有幾分像老師,一進院門就把沈父唬住了,嘟嘟囔囔上下打量她一番,“你誰啊?”
沈間适時介紹:“這是四中的老師,專門來鎮上找我的。”
沈父一下子警覺起來,眼神都變了。林攻玫溫和笑笑,大方伸出手:
“您好,您就是沈間的父親吧,我這次來是協助沈間辦理手續的,您上次給學校打電話說退學,我們也尊重您的選擇,但這流程還是要走,手續不補的話,很可能耽誤沈間以後上學或者就業的。”
“什麽手續,還會耽誤他找工作?”沈父皺眉。
“現在幹什麽不得調檔案查你這個人的信息?好一點的單位那更是注重學歷背景,現在沈間的檔案還在學校,咱們把手續補齊了,這檔案也好跟着他轉回原籍不是?”
沈父半信半疑把人迎了進來,屋子是沈間昨天走之前打掃過的,現在還不算太亂。林攻玫坐下後拿出一張表格,說要如實填寫。
“這樣,您口述,我來寫,最後您簽字就可以。”
這張表自然是林攻玫昨天編的,借着這個機會,又問了一邊沈父為什麽讓沈間退學,然後順勢轉到規勸的路子上。
“家裏缺錢您可以讓沈間申請學校的補助啊,孩子成績這麽好,就是上重點大學的料,以後拿了文憑,賺多少錢沒有啊?”
沈間沉默地坐在一旁,此刻他最好是不說話,他動作越大,沈父就越疑心,越警覺,容易适得其反。
但林攻玫這番話說得實在不在點上,沈父缺錢,但更害怕兒子脫離掌控,說白了,他害怕沈間考上大學,更怕他出人頭地,将來輕松擺脫掉他。
林攻玫也逐漸意識到了沈父話與話之間的矛盾,眼看對方越來越沒耐心,她忽然收起表格,揮了揮手,讓沈間先出去。
“我跟你父親單獨談談。”
沈間詫異,計劃中可沒有這部分,他疑惑看向林攻玫,對方眼神清晰而堅定。
風扇吱呀呀地轉,沈父率先耐不住性子,“老師你也不用勸了,這書我兒子不念了,就當他沒這個命。”
“有些白紙黑字的東西,上了法庭,可不認‘命’這一說。”
林攻玫表情轉冷,從包裏抽出那份入學協議,擺在沈父面前。
“兩年前咱們簽的文件,寫得清清楚楚沈間從高一讀到高三,您現在退學,就是單方面毀約。”
沈父一愣,完全沒想到這茬,當年什麽協議,入學都是沈間自己跟四中談的,他也就拿錢的時候簽了個字而已。
“毀約又怎麽樣,你們還要告我?”沈父虛張聲勢道。
“不僅要告您,還要向您索要賠償。”林攻玫神色嚴肅認真:“沈間退學,給學校造成了名譽損失,協議上寫的清清楚楚,單方面毀約,您不僅要退回當年收的那筆款項,還要以三倍之數賠付違約金。”
沈父聽罷暴跳如雷,大聲嚷嚷說這是敲詐,“狗屁的違約金,老子自己的兒子讀不讀書要你們管?別想威脅我,你們學校一分錢都要不到!”
林攻玫淡定地看着沈父言辭激烈,罵得臉紅脖子粗,等對面罵累了,她又拿起協議,食指彈了一下封面,“就算是告到法院,法官也會按簽署的協議判決,賠償你是跑不了的。”
“你放屁!”沈父怒目圓睜,卻也再辯不出什麽。
“不過呢。”林攻玫話鋒一轉,表情些許松動,“我這次來代表學校,也不是非要和您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
沈父一默,喘着粗氣,“你什麽意思?”
“我也看出來了,您是不想沈間去外面上大學,其實這無所謂,咱們之間的協議并不牽扯這一塊,我們學校,也壓根不關心他上不上大學。”
林攻玫狀似言語随意,實則一直觀察沈父的情緒,“只要沈間繼續上學,參加高考,并被好學校錄取,那就是我們四中的榮譽,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模範,這個招生噱頭,至于他考上了大學能不能去願不願意去,我們學校是不會管的。”
沈父沉默,眼神在那份協議上游移。
林攻玫繼續加碼,“沈間這孩子學習确實好,分數越過國內一流大學的門檻基本沒問題,那您知道,我們學校每年給高考成績排名前十的學生,一次性發多少獎學金嗎?”
林攻玫比了個數,敏銳捕捉到沈父眼神一動。
“您看,沈間都讀兩年了,就差高三這一年就能十拿九穩抱走獎學金,現在退學,您不覺得太虧了嗎?”
“只要他參加高考,到時候學校有了榮譽,您有了這一大筆錢,錄取通知寄到家裏您撕了都行,去不去上大學,完全是您做主。”
沈父思量許久,扯着破鑼嗓子再三确認道:“不用賠償,還能再拿一筆錢?”
林攻玫把協議收進了包裏,拿出一疊鈔票,利落拍在桌子上。
“沈間成績優秀,學校就是提前預支您一部分,也是不怕的。”
沈父拿起鈔票數了數,眼神随着張數逐漸變得渾濁。
出山的路上,沈間問林攻玫給了他爸多少錢。
“沒多少,五千塊。”
都是壓歲錢零花錢,林攻玫身上揣得比這多,本來是怕沈父嫌少,她好慢慢往上加。
沈間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自己會還,假期打工也好,補課也好,總之會盡快湊齊。
“我不着急。”林攻玫看着他,神情認真,“剛才我說大學讀不讀無所謂,只是騙你父親的說辭。”
“你要好好高考,去心儀的學校,學喜歡的專業。”
“到時候你父親不願意,我們就再騙,騙他大學有更高昂的獎學金,力度更大的貧困補助。”
頓了頓,林攻玫又覺得不行。
“不,沈間,你從現在就開始騙,裝乖巧,裝順從,讓你父親相信你依賴他,相信你沒那個膽量和能力去闖外面的天地。”
“到時候你就可以蒙蔽他,無論是正面說服他讓你去上大學,還是側面以外出打工為借口背着他入學,總歸是有路可走的。”
沈間愣住,沒想到林攻玫為他考慮了這麽遠,這麽多。
此前他幾乎已經接受命運的刁難,思索着要麽先解決父母之間的事請,再去讀書。
而林攻玫不依不饒地沖進了他的泥沼,不由分說拉住他,風卷殘雲般解決了他的困境。
他應該說些什麽的,比如承情,比如感謝,可此刻他胸腔被什麽東西填滿,情緒飽脹得快要漫溢出來。
其實從進家門到出家門,沈間一直是渾噩狀态,直到這一刻,他才是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得救了。
一刻也不想多待,兩人趕了當晚的火車,車上沒什麽人,票面标着三號車廂,只有他們兩個。
已是淩晨,車窗外開始飄雨,沈間忽然小聲喚了上鋪的林攻玫,問她可不可以垂下一只手臂。
林攻玫疑惑,但還是照做了,左手垂下後,立刻被什麽人輕輕握住。
“還有一小時零三分的車程。”
“阿玫,借我一小時零三分。”
掌心相貼,溫度相疊,沈間眉梢眼角湧上痛意,朦胧整個世界。
林攻玫沒聽見任何聲音,只感覺握住她的那只手在微微顫抖,蔓延出一種細水長流的悲傷。
她下意識開口:“沈間,我在。”
一瞬間,胸膛灼燒,心房震蕩,盈于眼睫的水霧被震出眼眶,順着沈間的眼尾安靜流淌。
那些短視的說教,落後的譏諷,固執的怯懦,逼迫的屈從……他終于不再是一個人面對了。
林攻玫(面無表情):沈間,手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