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沈間的衣袖濕了,難過和那片水痕一樣慢慢擴大,他腦袋不甚清醒,自暴自棄地想就或許這麽病死算了,反正沒人在乎。
這個世界,沒人在乎。
忽然,一雙手落在了沈間頭頂,緊接着手臂處傳來溫熱觸感。
“很難受嗎?”
林攻玫扣出膠囊放在掌心,另一只手端着一杯溫水碰了碰沈間微微起皮的嘴唇,“把藥吃了,回房間睡覺,如果明天不退燒我們就去醫院。”
沈間怔怔地看着林攻玫,眼角浸出的水光越來越亮,隐隐有滾落趨勢。
林攻玫微微詫異了一下,放下水和膠囊,指腹輕輕擦過他的眼尾,“這麽難受嗎?都哭了。”
沈間搖搖頭,忽然呼吸急促,開口想說些什麽,卻因為高燒腦子一團漿糊,語言系統都有些混亂。
“能不能……別喜歡他……”
“別喜歡……Kenny……”
他都不敢奢求林攻玫喜歡自己,只祈求她不要對Kenny青眼,這樣至少他還有希望,還有憧憬的餘地。
沈間本能地靠近林攻玫,小心翼翼握住她的肩,渾身滾燙的熱意鋪壓而來,是一種随時要熔化的破碎感。
說實話林攻玫沒太聽明白沈間在說什麽,嗓子又低又啞,還有顫音,她拉下沈間的手,重新端起水和藥:
“說什麽胡話呢?先把藥吃了,聽話。”
哄了半天,迷迷糊糊的大朋友終于把藥給吞了,卻不肯乖乖就寝,手裏捧着杯子,一動不動地盯着桌子上那個禮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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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攻玫順着目光看去,以為他是好奇,伸手撈過來準備遞給他,誰知禮盒一湊近沈間反而排斥,拼命往後縮表情也變得委屈。
“不要它,不要。”
沈間想往外推,卻一不小心揮手打翻了禮盒,沉甸甸的盒子落在沙發上,發出悶響。
沈間自覺犯錯,又害怕起來,慌亂地看向林攻玫,緊張道歉:“對不起。”
林攻玫無奈,拿起禮盒不由分說塞進沈間懷裏,
“是給你的。”
沈間抗拒的動作一頓,眨眨眼,低頭注視着盒子。
林攻玫讓他自己動手拆,轉身去拿了吹風機準備給大病號吹頭發。
沈間按着膠合邊緣慢慢展開包裝紙,露出裏面筆記本電腦的外包盒。一瞬間他的大腦似乎停運了,呆呆地看着手裏的東西不知道該怎麽理解。
吹風機的聲音停下了,林攻玫敲敲紙盒,“換新電腦吧,提高學習和工作效率。”
沈間的舊電腦被他維護得很好,但再好也用了這麽多年了,運行速度難免有些跟不上。林攻玫知道沈間經常要背着電腦往返學校,這次給他挑的電腦性能好,更輕薄,鍵盤設計也更舒适。
“可,可是……”
沈間捧着盒子結結巴巴,林攻玫截住了他的無措,“沒什麽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你該有一臺新電腦了。”
更快速地查閱信息,更便捷地撰寫論文,更高效地翻譯文件,更有理由,重拾夢想。
“沈間。”林攻玫輕聲喚道。
“用新電腦寫小說吧。”
沈間一愣,思緒還未回籠,鼻尖先起酸澀。
“你還記得?”
他寫東西的事,她竟還記得。
林攻玫看着他微紅的眼尾,眼底的光卻同十六歲一樣明亮。
真要算起來,沈間是成績佼佼的優等生,卻并非一個特別标準的好學生。
他逃過課,而且次數不少。
住校生必須上晚自習,走讀的可以上少一節,這是四中的規矩。沈間經常以背書為理由申請離開教室,老師們不疑有他,直接揮手放人。
然後這個優等生就會翻越圍牆,帽子一兜,鑽進網吧。
沈間總是挑選角落的位置,安安靜靜地縮在那,心無旁骛地敲鍵盤。
偶爾有一些和他穿同樣校服的人路過,驚嘆一句“兄弟好手速”,結果走進了才發現,沈間電腦屏幕上開着的是一個word文檔。
他在寫東西,眉頭微蹙,神色認真,時不時看一眼左下角的字數統計,盤算着這篇稿子能拿多少錢。
大概半個小時後,沈間長舒口氣,保存了文稿,給編輯發過去。
沒有片刻停歇,他又在線接收了另一個編輯發來的文件,一邊浏覽,一邊摸出個面包啃了起來。
林攻玫那天在網吧遇見的就是這樣沉默又匆忙的沈間,她是正兒八經翹了晚自習來和朋友打游戲的,一群人包了房間,她出來買飲料時才不經意看到窩角落裏那道影子。
寬松的校服外套趁得沈間頸部略顯纖瘦,眼神中的韌性卻又讓人聯想到野草。
枝桠蓬亂地生長。
林攻玫想了想,拐回前臺買了杯熱奶茶,一步步走向那個角落。
有些突兀,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正當她思考,網吧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林攻玫偏頭望去,一眼認出了幾張熟悉的面孔。
學校領導帶隊老師親自下場盤查網吧。
四中的校服非常好認,英倫風小西裝,幾個老師在網吧門口一望,基本上一個都跑不了。
中排有幾個男生想往樓上躲,被人高馬大的體育老師一把揪住了,旁邊的教導主任看了看他們的屏幕,扯着嗓門挨個斥責。
沈間躲在顯示屏後,聽着吵嚷和辯解聲離自己越來越近,眼底終于掀起波瀾,纖長的手指下意識攥緊了校服衣扣,指節微微泛白。
忽然間,一個身影傾過來,右手握住他的手指扯開衣服,三秒鐘脫下了那件小西裝,然後站起身,往右肩上一搭。
檢查老師恰好走近這一排,看見林攻玫時微微一愣,然後厲聲叫她過去。
林攻玫的影子完全遮住身後的沈間,一直到突擊結束,也沒被人發現。
騷動一番的網吧慢慢恢複秩序,許多人饒有趣味地讨論着。沈間抿緊嘴唇,突然一言不發地起身出了網吧。
天色昏暗,沈間尾随在領導老師和一大群學生之後,隊伍中十分顯眼的林攻玫一臉淡然,甚至在回頭看見他時,還能點頭致意。
其實自從上次李斯年鬧那一頓,林攻玫撂下話說會離沈間遠一點,兩人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交集了。
偶爾因為發作業發卷子,沈間不得不走近林攻玫,越近,心髒就越莫名發緊,他模糊覺得自己是期待這個機會的,自虐一般,每一次靠近,情緒都翻滾。
然後再因為對方淡然的神色,逐級冷卻下來。
本以為也就這樣了,不是只有兩個素未謀面的人才叫陌生人。
可今天……
沈間頓了頓腳步,換了條路從後牆翻進了學校。
他躲在教務處的角落,屏息凝神數着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忽然目光一凜,在老師們開燈之前沖向人群,準确無誤扣住林攻玫的手腕,掉頭就跑。
老師們吓了一跳,押回來的學生卻抓準了這個機會一哄而逃,九點鐘的學校上演了一場大戲,教學樓裏自習的人都忍不住趴到窗戶邊觀看滿校園的追逐。
林攻玫顯然比沈間更輕車熟路,撐了一把翻過了破損的圍牆。沈間緊随其後,正準備往下跳,卻看見林攻玫站在牆下架着雙臂看着自己。
他下意識慌亂,腳下一滑,雖然順利落地,卻失衡地向前栽了一下,撲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應該是他們第一次擁抱,身前車水馬龍,身後兵荒馬亂,蜿蜒出牆的梧桐枝葉将頭頂星月打碎,漏下疏淡細散的光影。
初春夜風微寒,林攻玫抖開校服,擡手給微微呆滞的沈間披上。
“沒事了。”
沈間垂了眼眸看着她,半晌啞着嗓子開口:“為什麽要……”
為什麽要幫我。
他是想這麽問的,可話出口的那一瞬卻覺得多餘。
這不是林攻玫第一次幫他,那麽多瑣事和要緊事,現在才開口問為什麽,未免後知後覺。
林攻玫聽懂了他的欲言又止,“嗯”了一聲,往後微仰靠住了牆。
“你被抓住的話,會很麻煩吧。”
四中特招的優等生,如果被發現逃課去網吧,可能會取消獎學金,取消亂七八糟的評比資格,各種升學資源或者渠道名額。
而林攻玫知道,沈間需要這些。
尤其是獎學金,別人可能是錦上添花,他卻是要為生存買單。
“在網吧寫什麽?”
林攻玫看到了沈間屏幕上的文檔,應該是小說之類的東西。
“沒什麽重要的。”沈間扯了扯嘴角,“網文……給別人當槍手。”
“那挺厲害的。”林攻玫從口袋中摸出半管薄荷糖,抛了一顆給沈間,口吻輕松,“有人為你的文筆買單,不過也是,你語文成績那麽好。”
“有考慮過自己獨立寫點東西嗎?”
沈間知道林攻玫意指什麽,他緩慢拆開薄荷糖的包裝,将糖塊送進嘴裏,腦海中閃過千百種措辭,最終只是道:
“槍手來錢快。”
槍手的稿費現結,交多少字就有多少錢,而原創,從構思到成文到發表到結算,周期太長,他沒有條件等。
林攻玫點點頭,薄荷糖在齒間滾動,發出微小的碰撞聲。
“溫缇之前折騰過雜志投稿。”
當年小說雜志正流行,校門口的書店一進去就能看見一架子精美的封面,青春、熱血、恐怖、漫畫……大開頁上鉛字印刷的故事在書桌裏悄悄傳遞。
溫缇向來想一出是一出,收集了一大堆雜志的約稿函,越看越覺得自己就是明日之星,在自習課上遮遮掩掩地寫着天馬行空的短篇故事,可惜還沒到第二章三分鐘熱度就過了。
林攻玫:“名氣大一點的雜志稿費差不多是千字一百二到一百五,檔次稍低一點的千字一百,千字八十,五十的也有,但我覺得配不上你的水平。”
這些都是當時溫缇給林攻玫科普的,如今倒是派上用場了。
“我們就折中一下,千字一百二,一篇雜志短篇小說大約是八千到九千字,就按九千算,那就是一千零八十。”
沈間眨眨眼,不知道林攻玫想說什麽。
“今天我和朋友在網吧開團,逆風翻盤,爆了稀有裝備,賣了差不多是這個數。”
“現在我把這一千押你身上,算是提前結算你一篇稿費,這篇未出世的稿子你可以從現在開始寫,等你有閑錢了,你再還我。”
林攻玫知道投稿發表整個流程對于沈間來說大概算是一種倒置——他不能餓着肚子,窮途末路地等一筆稿費到賬。
所以她想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給沈間創造一個正向循環,就像銀行向符合資格的人出借一筆本金。
沈間愣在原地,心跳急速,手指收緊了又松開,張了張口,有一瞬失聲。
“可是我……”
“你的第一篇稿費,一定比一千塊多。”林攻玫神色淡然,語氣卻篤定,“到時候,請我吃飯吧。”
揉碎的星子落進沈間眼底。
按照別人的大綱機械填充細節,不被允許思考,盲目推進劇情,湊滿章節字數……這不可能是他想要的。
他喜歡寫東西,當然也想寫完全屬于自己的東西。
薄荷糖融化在唇齒,涼意沖得眼眶都疼,沈間看着斑駁樹影下站着的林攻玫,忽然意識到,自己此生都不會忘記這個起伏的夜晚。
有人許他心懷夢想,更許他如願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