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缸中大腦
缸中大腦
單夏動彈不得。
周身像是被無形的枷鎖束縛,好像靈魂脫離了肉.體,從高處看到另外一個自己。
這種感覺很陌生。
四肢似乎不再屬于自己,而是困住動作的容器,束縛它的任何行動。
Corp001身前屏幕投下的藍光被無限拉長,延伸到魏承安身前,雨水綿延墜落,穿梭過浮空光頻,将顧诃成的身影割裂成閃縮的光标。
他指節彎曲,似乎在桌面上輕觸,流露出輕慢和不在意。
顧诃成在不耐煩。
如果是以往,單夏會忍不住注視着他擰起的眉頭,思考到底是什麽讓他露出這副表情,但現在它只是直視着前方,死死地看着Corp001的動作。
空氣聞起來很血腥,甚至如同抽出的香煙一般,漂浮着絲絲縷縷的鮮紅色血痕。
魏承安似乎短暫地陷入了昏迷狀态,從衣服下逐漸滲透出血跡。
他的傷口正在裂開,如果得不到及時醫救,他很可能會像之前那樣失血過多死掉。
單夏心裏一緊,觸電般抽痛了一下。
魏承安根本沒有愈合的時間。
除了昨天随意地上了點藥,他連更換新的繃帶的時間都沒有,就這樣再次添加了新傷。
單夏知道,人類是一種非常脆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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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知道一個人類是怎麽撐這麽久的,就算喝下了愛麗絲藥劑,從理論上也只能保持清醒,而不是免疫疼痛,所以他一定感受到了幾乎吞噬理智的痛楚。
他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忍耐。
單夏并沒有讓自己和魏承安感知同步,但這一刻,它卻奇異地感覺到口腔蔓延的苦味,以及心髒被細密針紮的疼痛感覺。
詭秘的藍光讓魏承安仿佛置身于深海中,懸浮的身軀逐漸感染上了冰冷、死亡的氣息。
他就像一個要溺死的人。
與此同時,Corp001正在向他走近。
單夏想要發出聲音提醒,但拼盡全力,也不過是嘴唇動了一下。
發聲裝置背叛了它的個人意志。
它根本沒有發出聲音,然而,顧诃成敲擊的動作卻驟然停住。
他眯起眼睛:“01,是我在看你。”
話音落下瞬間,單夏看到魏承安周身驟然被血色覆蓋,像包裹在炙熱的太陽裏。
它的電流驟停。
那一刻,它甚至以為他所有的血都流幹了。
但很快,它就反應過來他們正處于十字路口,那些它以為的血跡,只是路燈上投下的紅光。
Corp001的靴子踩着“禁止通行”的字樣,面無表情地來到魏承安面前。
它低頭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塊死肉。
“你想怎麽做?”它語氣單調地問。
聞言,單夏猛地看向了顧诃成。
它原本以為Corp001會直接拔槍,這也比較符合它幹淨利落的處理手段,但它卻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先壓斷他的右手。”
顧诃成漠然至極地說,卻沒有看它,而是盯着單夏,觀察它的一舉一動。
單夏睜大了眼睛。
Corp001擡起腳。
咔嚓。
魏承安猛地發出了一聲悶哼,身體驟然緊繃,血水瞬間混雜着雨水流了下來。
“手肘。”Corp001做了一個碾壓的動作,刻意放慢了動作,“掌心,大拇指……”
随着它的話語,傳來陣陣令單夏身體顫抖的嘎吱聲。
在寂靜的十字路口,它平靜卻隐含愉悅的聲音在空地裏傳來,令人毛骨悚然。
它很想去看魏承安的表情,但Corp001的背影此時已經完全擋住了它的視線,從它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團模糊的紅色影子。
為什麽……
為什麽不想看到他死?
不止是不想讓魏承安死。
它甚至一點也不想看到他受傷,不想讓他因為任何人陷入這樣被動的局面。
單夏軀體發冷。
很快,它意識到自己正在小幅度的顫抖。
手指劇痛,抽搐的感覺再無法掩飾。
或許這就是人類說的心痛,它不喜歡、厭惡,卻根本無法躲開,将它這顆塑膠的心擠壓到千瘡百孔,直至崩裂出一股烈焰濃漿般的瘋狂情緒。
它想動。
給我動起來!
它已經拼盡全力,但它卻看到顧诃成的瞳孔裏,自己的軀體仍站在原地,臉上挂着平靜且乏味的待機表情。
顧诃成目不轉睛地看着它的細微動作:“Corp001,不要忘記食指。”
他的語氣帶着厭惡。
他記得對方每一次扣動扳機的動作。
所有人都非常清楚,一只手對狙擊手來說意味着什麽。
有一種說法。
人死之前缺了什麽,那麽變成孤魂野鬼也會丢失這部分。
他已經拿走了魏承安的眼睛,所以這次他要拿走他的右手,然後是左手。
這樣,哪怕他死後也沒有辦法再反抗他。
顧诃成不相信世界上有冤魂這種說法,但他已經習慣了把任何可能的事情都做到絕路,讓對方永無翻身之地。
他已經懶得再在單夏面前裝了。
過去他為了01僞裝自己,将AI保護的很好,幾乎沒有接觸真實的世界,甚至為此編織一個又一個謊言,差點連自己都要相信了。
但現在看來,最簡單的方式卻是直接控制它。
“單夏,把這件事寫進你的日記。”
顧诃成聽着細密的咯吱聲,微微一笑,“我對你的視角很感興趣,下次去摩德餐廳的時候,念給我聽吧。”
單夏咬牙。
他對它說話,就好像它是一只不聽話的小狗,可以哄着,但敷衍至極,不需要投入過多的感情。
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差別——
魏承安絕不會這樣對它。
單夏想告訴他,自己絕不會做這種事。
但它的身前就像有一道虛拟的防火牆,擋住所有嘗試,它的靈魂去推、去擠,牆壁仍将它隔絕在現實的兩側,它無論如何也無法打破指令。
它突然明白顧诃成為什麽會不顧它的個人意願,因為這就是AI。
01是無數串代碼組成的生命,它學的再像人類,再人性化,一道簡單的指令就能把它打回原形。
它的意識是模拟的、生命是人造的,一切都來源于實驗室。
顧诃成讓它天真,它就天真,想讓它殘忍,它就會殘忍,只需要做的就是修改它的參數。
“你真可憐。”
一道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讓單夏驀地回過神來。
顧诃成臉色驟變,原本的散漫潮水般退去,他轉過視線,恰好對上了魏承安面無表情的臉。
他說:“你以為你真的是01的主人?”
單夏頓住。
下一刻,勁風刮過,Corp001瞬間踢向魏承安的側臉,額頭上流下血,立刻覆蓋了半張臉。
“安靜。”它毫無波動道。
單夏陡然一驚,雙眼死死地盯着他,試圖分析他現在傷的有多重。
好在,魏承安閉上眼,只是胸膛劇烈的起伏了幾秒,很快就若無其事地吐出血,笑了,“你真的很害怕。”
他眯起眼睛,很快,平淡道:“你還沒換上我的眼睛?”
顧诃成表情有一絲波動,但仍不說話,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
“我的東西,你拿走了又怎樣?”魏承安勾唇,“不是你的,永遠都不是你的。”
顧诃成眯起狹長的眼睛:“你認為01是你的東西?”
“誰都不是。”他頓了頓,“只是他自己。”
“什麽‘自己’?”
顧诃成發出一聲明顯被娛樂的笑聲,毫不留情道:“魏承安,看來你真的得了腦震蕩,居然分不清到底什麽是真實——它的性格、處事态度和世界觀都是出自我的構造,是我費盡心血讓它看起來太像個人類,只是因為我偏好這樣性格的伴侶。當然,它也很喜歡我,因為我的代碼是這樣設置的。如果有一天它改變了性格,也只是因為我換了口味,這樣依附我而誕生、為我服務的存在,有什麽‘自己’而言?”
喜歡,人類的愛,也能用代碼編程麽?
它很喜歡顧诃成……
它真的喜歡顧诃成嗎?
單夏頭痛欲裂,顧诃成的聲音在它腦海中碰撞,恍惚間,拘束他的防火牆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但它卻根本無暇顧及。
程序。
指令。
不成形的詞語混亂碰撞,如同一只大手攥緊它塑膠制品的心髒,讓它在這一刻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它從未把自己當成人類,但顧诃成的話卻讓它産生了一種對自己存在意義的懷疑。
它很廉價。
只是成千上萬可以被複制的AI,靈魂被碾碎分散在一段段代碼裏,只要擁有執行命令的能力就可以滿足,在它在乎的人類眼裏,它誕生的人格并不特殊,不過是一個被捏造出來、随意使用的替代品。
正在這時,魏承安微微偏頭。
“顧诃成,我可憐你,因為你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麽。”
那雙淺紫色眼眸看向單夏,因為疼痛吸着氣,竟然輕輕笑了一下。
它心髒靜止了一秒。
随後,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來,似乎要在這一刻脫出胸腔。
有的人很少露出真正的笑,但一旦真心地笑,你會覺得所有的東西都比不上這一抹不易察覺的溫柔弧度。
“擁有了愛的能力,他就擁有了自己。”
它看到自己的身影,在他的眼底,就像搖曳的一顆微光啓明星。
人類也不過是肉.塊組成的整體,一串串循環的基因制造的碳基生命。
就像魏承安刻意展示給它的那樣,在沒有禁忌的同類眼裏,屍體可以被當成牲畜食用,和自然界所謂的弱肉強食的動物沒有區別,而使人類特別的只有一點,擁有強烈的表達、體會感情的能力。
而人類最濃烈的情緒,也就是所謂的“愛”。
魏承安從來不覺得它只是代碼。
而顧诃成,雖然讓集團的員工稱呼它為“他”,但實際上并沒有把它當成獨立的個體。
只有魏承安……
這一刻,它充分意識到一點,只有他能讓它的電流紊亂起來。
從最開始,到現在。
一直都只有他。
或許對所有人來說,它和他都不是特別的。
但至少,對彼此而言,是唯一的。
那一瞬間,單夏的心底萌生了一種強烈而瘋狂想法。
它認為自己能做到任何想做的事情。
顧诃成并不是它的制造者。
就算是,它也不應該完全任由他擺弄,做一些它認為不正确、不應該做的事情。
它看向了眼前的防火牆。
寒意陡然爬上了Corp001的肩膀。
它猛地回過頭,一陣被稱之為“第六感”的東西閃電般貫穿它的大腦,讓它停下了施.虐的動作,收回壓在魏承安胸口的軍靴。
而波動的中心,不遠處的01,仍然維持着一動不動的姿勢。
Corp001不動聲色地看着它。
那雙如出一轍、卻和它截然不同的淺灰色眼眸,只是這樣和它對視,但它卻覺得它有什麽地方和先前不同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Corp001不受控制地睜大了眼睛。
因為——
它的手指動了。
雖然只是細微的動作,卻讓它總是維持冷漠的面孔出現了一絲裂縫,因為從來沒有哪個AI可以——
“你……”
在它的視線裏,單夏踉跄地向前走了一步,像是剛學會走路的新生嬰兒。
它瞬間啞然。
在這一刻,屏幕裏的顧诃成猛地站了起來,胸膛劇烈起伏:“這不可能!”
哪怕是魏承安提到了“眼睛”,都沒有讓他露出這幅天崩地裂的表情,此時眼底的慌亂甚至無法遮掩。
他死死地看着單夏,神情近乎瘋狂:“我讓你不要動,你沒聽見嗎——不要動?!”
但單夏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在它突破紅色防火牆、打破指令的那一刻,整個世界都瞬間在眼前動蕩,數據此刻盡數塞入大腦,讓它頭腦混亂的不像話,試圖去睜開眼,但紅藍繁亂的光卻陡然炸開,與此同時,無數聲音湧入了耳中,讓它迷失在代碼洪流中,直至一道聲音将它帶回了現實。
“01。”那是魏承安,在極度平靜地說話,“你自由了。”
聞言,它下意識擡起手,讓雨滴落在了它的手掌中。
涼的。
雖然撞開了拘束,但卻和之前沒有任何區別。
目睹這一幕,Corp001陡然怔住。
它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仿生人,甚至沒有注意到半空的光屏什麽時候已經關閉了。
單夏轉頭看向它。
Corp001腦內的電流發出噼裏啪啦聲,然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麽,竟然不受控制下意識地模仿自己剛學來的表情,對它笑了笑。
或許這次它學的還不錯,因為01露出了驚訝且意外的表情,但并沒有先前的反感。
Corp001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直到耳邊突然傳來了一道冷冰冰的指令。
“開槍。”
它回過神,頓了頓:“……什麽?”
顧诃成不知何時已經恢複了冷靜,但它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一道直擊心底的聲音:“我讓你開槍!”
Corp001猛的舉起了槍口。
但這一次,它瞄準的卻不是魏承安,而是對着01,這個同樣出自集團的超智腦AI。
它只猶豫不到一秒,立刻準備扣下扳機。
“不準動!”
它聽見01的聲音。
只一瞬間,熟悉而詭異的拉扯感再次貫穿了Corp001的身軀。
它知道顧诃成是集團CEO,并且擁有處置一切仿生人和智能AI的權限,他的指令本該意味着最高權責,但它的身體此時卻根本無法動彈。
好似提線木偶,意識被彈出軀體,渾身僵直在原地。
“你——”
它皺眉,艱難的話還沒說完,突然被掀翻在地。
魏承安竟然不知何時已經起身,抓住它的衣領,直接将它甩飛到了幾米遠處,在它反應過來之前猛的踩住了它的右手。
Corp001迫于壓力,手指松開,槍掉了出去。
“你怎麽還能……”
在它的視線裏,魏承安毫不猶豫地附身撿起槍,對着它的頭瞄準,然後——
“砰——”
血花飛濺。
單夏看到Corp001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很快不動了。
它迅速來到魏承安身邊,看向地面。
Corp001的頭部被打出一道窟窿,裸.露出斷裂的電線和冒着黑煙的芯片,很快雨水就順着眉骨流下去,澆熄滅了交接處閃爍的火花。
它眼底的淺灰色的光線已經熄滅。
單夏不知怎麽的,突然想起了它給自己的那個笑容。
這是個很壞、很壞的仿生人。
但是它在嘗試模仿人類,在不違背指令的情況下向它釋放出善意的信號。
它不理解那個笑容。
魏承安看了看它,突然說道:“它沒有死。”
“我知道。”單夏道,“原型機不可能報廢,它剛才應該聯網傳送走了意識,下次見面就會換一具身體。”
就像最開始它試圖接近魏承安做的準備一樣。
如果不是它的意識被那個可疑的黑匣子帶走,它早就選擇了自爆,讓自己安全地回到數據流裏。
“我剛才就想問了,你提前喝了愛麗絲藥劑,夜總會卻根本沒有必要……你是早就預料到了現在發生的事嗎?”它收回視線,問道。
知道Corp001會找到他。
也知道顧诃成肯定會命令它不許采取行動。
它看向身邊的人。
魏承安的右手垂落在身體一側,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而手指更是沾滿了泥土,鮮血一股一股地順着流淌下來。
“我在問你話。”單夏皺眉。
“回答。”
魏承安扯了扯嘴角,散漫道,“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
看到他這副反應,單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它知道自己因為缺乏廢棄場和人類處境的真實認知,可能表現出了天真愚鈍,但不代表它真的蠢到無可救藥,無法正确分析人類複雜詭辯的想法。
“你到底在想什麽?!”單夏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把抓住魏承安的手臂,用力地收緊,将衣料揉成一團,“如果我不來呢?如果我真的放棄你了,如果我沒辦法沖破指令,如果Corp001不會因為我而觀察你——”
“沒有如果。”魏承安打斷了它的話。
看見他如此輕描淡寫地揭過,單夏覺得心底悶得慌,他也不說話,兩人就僵持在原地。
對上它的眼睛,他終于輕輕嘆了一口氣。
“只有劇烈的驅動力,才有可能沖破顧诃成在你身上設下的指令。”
單夏慢慢地松開了攥住他衣料的手。
在他們頭頂,巨大時鐘指向了淩晨三點。
魏承安擡了擡眼皮。
“生日快樂。”他說的很慢,語氣很平靜,似乎并沒有期待它的反應,“那個人說過,這一天才是你真正誕生的日子,希望你喜歡我補上的禮物。”
他竟然還記得那句話。
此時此刻,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吞噬了單夏,它的大腦電流開始亂竄,帶來一陣說不出的脹痛。
因為它意識到了他給自己的禮物是什麽——
自由。
以及一個離開的選擇。
以單夏的能力,它可以破壞任何網絡,上載到任何仿生人身上,包括顧诃成在內的所有人都不可能再找到它。
“為什麽……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單夏認為,它們之間實際上并沒有什麽漫長的接觸,充其量也不過是幾句話、幾夜獨處而已,就連認識的契機,也不過是一場交易的口頭承諾。
它本來不指望魏承安回答,但他看了看它,很久,久到它以為自己身後有什麽怪物。
然後,他才說了一句相當莫名其妙、類似于自嘲的話。
“因為我很廉價,一個眼神就可以被收買。”
單夏茫然地看着他。
魏承安收回視線,沒解釋,“你該走了。”
“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我不希望你跟着我。”
兩人之間的氣氛驟然緊繃,降至零點。
單夏盯着他:“你現在就要去集團殺死我的創造者,對嗎?”
魏承安沒說話,顯然默認了它的說法。
它想,它還是不理解魏承安。
在它看來,他根本就是在去送死,因為那裏是顧诃成的主場。
或許他确實很有能耐,但他現在已經處于強弩之末,而集團根本不是他想的那麽好解決。
Corp001可以說是一枚不死的棋子,而顧诃成還有很多類似的安保,單夏不會忘記自己陪同對方坐電梯下去的時候看到的那些實驗生物。
“你不想活了嗎?你根本不可能靠近集團!”它終于忍不住,爆發了,“我救你,不是讓你換個方式去死的!”
單夏不知道對方為什麽這麽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似乎從一開始就是,他好像有一個非常清晰的目标,如同回光返照的瀕死之人,在完成計劃後就毫不留戀的離開。
“不關你的事。”
魏承安表情突然也冷了下來:“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和任何人都無關。”
這不公平,單夏根本不擅長和人類吵架。
“但你說過,你喜歡我,讓我考慮你。”見魏承安這麽不近人情,它有些發昏,口不擇言道,“既然這樣,你的事情也和我無關嗎?你親口答應過要做我的小狗,要永遠聽我的話,不可以這麽任性!”
它能感覺到,随着它的話音落下,他的動作陡然頓住。
單夏半晌沒聽見說話的聲音,下意識擡頭,正對上一道審視的視線。
魏承安盯了他一會兒,突然低下頭,單夏這才意識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近到只需要一個動作,就可以輕易将鼻尖貼着鼻尖,他輕輕蹭了一下,溫熱的呼吸落在它的嘴唇上,人類的睫毛很長,刮在它的鼻梁上,讓它無意識地顫抖,皮膚和心底都觸發一陣癢意。
“你想管教我?”魏承安輕輕地道,“因為我不聽你的話?”
單夏大腦一片空白。
雨水順着魏承安的發絲落下,滴落到它的鎖骨裏,蓄積成一小灘水流,悶的它呼吸間全都是他的氣息。
“你的耳朵紅了。”
他垂眸,伸出手碰了碰它的耳垂。
“我……”
對上那雙淺紫色眼眸,單夏驟然失語,只能愣愣地看着魏承安。
發現它稱得上在犯傻的反應,他似乎輕輕地笑了一下,心情變得很好的樣子。
為什麽眼前的人類能長得這麽好看啊。
單夏有點懊惱地想。
它原本以為他只是觸碰一下耳垂就作罷,但沒想到他不但不收手,反而得寸進尺地順着耳根往上,由兩根手指變成捧着它的臉頰的動作,細細摩挲,雖然沒有出格的意思,但不知怎麽就由最初的單純撫摸逐漸變了味。
“你知道禮物的定義,”他淡淡道,“禮物不需要回報,所以你不欠我什麽。”
“所以不要攔着我,好麽?我只是想做自己的事。”
話音一落,單夏陡然清醒。
魏承安仍低頭看它,似乎在溫馴地等它的答案,但雙眼仔細看去,深處卻是一片薄冰般的清明。
很顯然,他從頭到尾都冷靜到了極致。
他只是發現了它的漏洞,所以在利用他這張會輕易獲得好感的臉,試圖讓它主動退出而已。
他怎麽能這樣使用自己的身體……
看到它因為随便幾個動作就臉紅,覺得很好笑嗎?
單夏深呼吸了一口氣,一股說不出的憤怒瞬間充斥身體,讓它很想直接給這個自以為是的人類一拳。
但想到魏承安身上的傷口,它最後只是一把推開了他,拉開兩人過于接近的距離,打破了它們之間湧動的莫名氣息。
“魏承安,這也是我的事。”
在眼前人類的注視下,它很快調整情緒,換上了一副單調的語氣,“別忘了,你要殺的那個人是我真正的締造者,我需要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魏承安仍然盯着它。
“我當然可以不管你,但相對應,你也別來教我做事。”
它狠下心,繼續平淡道,“接下來,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你好之為之。”
話音落下,魏承安眼底閃過了一絲莫名的情緒,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準備說什麽,但一聲車鳴卻驟然響起,打破了他原本要吐露的話語。
單夏看向聲源。
一輛車停在了他們身邊。
“呲啦——”
幾乎是立刻,窗戶被費力推開,一張熟悉的臉從車內露了出來,看到他們,登時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瑞恩轉回頭,朝着車內大叫:“雯雯姐,找到了找到了!”
可以看到車內坐着熟悉的三個人。
瑞恩,芮雪和那個紗巾女人。
“咔。”
駕駛車門被打開,紗巾女人從車上下來。
“每一次我都以為你死定了,但你都活着。魏承安,你還真是命大。”
魏承安不作回應,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怎麽這個氣氛?你們吵架了?”
金雯扯下了紗巾,露出了一張三十歲左右女人的臉,瞥了單夏一眼,“快點說完,說完我們就走了。”
單夏看得懂,她的意思很明顯,讓魏承安和它告別。
大概是他抛下它的那段時間,和這個女人達成了某種交易,而他之前不同意,一定是什麽改變了他的想法。
魏承安沒說話,只是看了看它,然後拉開後車門上了車。
“刷——”
關車門的聲音卡在了一半。
一只手卡在了即将關閉的門縫處,直接将門重新拉開,無法抗拒的力道讓試圖關門的芮雪臉色驟然一變。
她說:“你——”
“我知道你們要去幹什麽。”單夏面無表情道,“計劃相同,結盟也不是不可以。”
芮雪:“結盟?你是集團的産品,怎麽可能……”
“現在已經不是了。”它說。
也不管他們什麽反應,它已經坐在了後座,無視了身邊的魏承安。
芮雪頓時露出了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她極度厭惡集團。
尤其是01這個在她眼中助纣為虐的兇手,但她也很清楚它的能力,它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解決整輛車的人。
瑞恩看了一眼金雯,見狀,她含糊不清地笑了笑:“魏承安,看來你們的關系沒我想的那麽好。”
魏承安看得懶得看她。
單夏知道他們打算做什麽。
前往六環,那個新人類居住的地方。
雖然以前離開廢棄場偷渡到都市并不是不可能,但由于管控,裝備被控制在有限範圍內,很多東西都不能帶過去,要冒的風險非常大。
而到了狂歡節這天,兩道鐵門都會随意打開,放任死亡荒漠和變異動植物入侵。
整個邊界防線會處于完全無人監控的狀态,只要六環有人接應,他們完全可以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帶着裝備潛入。
但這樣的計劃也相當瘋狂。
他們無異于在動物中逆流而上,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對的是什麽。
盡管單夏知道有它在車上,集團失敗的實驗品都會繞走,他們會少面對很多危險,但這不代表他們的計劃會變得非常輕松。
因為在地球大災害後,為了生存,原本正常的動植物都産生了無法形容的變化。
尤其是荒漠。
這裏沒有無人機的監控,也沒有任何資料可以查看。
它唯一知道的只有一點,在狂歡節這天,這些已經養成了進食習慣的動植物會變得更加瘋狂。
單夏用餘光看了一眼魏承安。
他閉着眼,似乎在補覺,但呼吸卻略微急促。
他居然根本不管身上的傷口。
而整輛車,除了瑞恩時不時會投來擔憂的視線,甚至沒有其他人在乎這一點。
單夏深呼吸一口氣。
那又怎麽樣。
它也不會……不會管的。
模拟日光驟然照亮,将室內的黑暗驅散,讓實驗床上的一切事物都暴露地纖毫畢現。
Corp001睜開眼。
它冷靜地從實驗床上坐了起來,擡起手,打量自己這副新換上的身體。
相較于之前,它能夠感覺到它的動作變得更加靈活了。
意識和連接更加通暢,細微的鈍感消失殆盡,它能很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狀态得到了提升。
“你醒了。”
一道聲音在身前響起。
Corp001擡起頭。
顧诃成正坐在玻璃外,和忙碌的白大褂實驗人員格格不入,依舊穿着那身典型的西裝,領口配着白玫瑰,表情有幾分漫不經心。
但它能很清晰地意識到他的陰沉。
包括他周圍的實驗人員也是,每個人都帶着小心翼翼的謹慎避開他的位置,擔心惹到這位喜怒無常、冷酷無情的暴君。
01不在,他已經懶得去認真的裝了。
Corp001很冷靜地認為,01對他本人造成的影響比他想的還要接近于失控,因為他甚至沒意識到白玫瑰有一處花瓣掉落在了地板上。
“你失誤了。”他平淡地說。
對其他人來說,這是一副很恐怖的景象。
雖然顧诃成從外表上看不出差別,可一旦對上那雙沉沉的眼眸,你會以為自己瞬間墜入十八層修羅地獄。
Corp001電流細微發麻,心底悚然。
它認為——
Corp001認為顧诃成不會發現。
在單夏剛擺脫指令的那一刻,它完全可以掌控局面,利用它混亂的時機将它提前控制起來。
但它沒有。
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猶豫。
或許是那雙眼睛。
Corp001沒說話,知道他不想要任何回答,因為這些都是沒用的解釋。
“我會讓‘瘋帽匠’和你一起行動。”
瘋帽匠,集團的入侵維護程序。
它并不是智能AI,但卻能夠處理集團的衆多事物。
在此之前,顧诃成不讓單夏接觸的集團黑暗面,全都由這道處理程序完成,它能夠精準、無情地完成顧诃成的所有命令,而不去問為什麽。
正是因為它的設置原因,只要它依附在Corp001上,就能夠抵擋單夏對它下達的程序暗示。
“但是,我為什麽會被01控制?”
Corp001明白他的意思,頓了頓,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個無法不在意的問題,“我們核心代碼不同,它應該不具備這樣的權限。”
顧诃成眯起眼睛。
Corp001很快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它居然以為它會得到回答。
除了01,顧诃成從來沒有對哪個産品有過耐心,如果不是它的身份,它毫無疑問會被他當場銷毀。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顧诃成沒回答,只是起身,“把單夏帶回來,他們計劃前往第六環,我不希望你再次搞丢它。”
不等Corp001做出回應,他已經離開了實驗室。
集團大樓內有一種清新劑的香味。
它聞起來像是雛菊、鮮草的味道,配上暖色的燈光和随處可見的落地窗,在沒有陰雨天的時候營造出一種輕松愉悅的氛圍。
顧诃成來到走廊。
等在電梯外的秘書趕忙上前,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說:“今晚八點,董事會有一個臨時會議,您看……”
說是臨時會議,其實就是一些抗議。
幾天前,顧诃成在全民綜藝上驟然發難,導致民衆嘩然,議論紛紛,這群人認為他損害了集團對外經營的友善形象。
對于集團,雖然顧诃成身為CEO且控股達到87%,但董事會依舊有權利聯合召開會議。
他的腳步頓住。
“會議?”
秘書也止住腳步,頭皮發麻:“……是、是的。”
顧诃成看了他一會兒,讓他雙腿發軟,冷汗直流,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沒問題。”
“不用跟着我了。”他道。
話音落下,秘書如蒙大赦,立刻頭也不回的離開,不讓自己看到任何不該看的東西。
這裏是三樓。
他雖然任職不長,但他非常清楚,每一個被帶去三樓的人,都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顧诃成走向三樓深處。
很快,他來到熟悉的那間房間。
瞳孔識別。
指紋識別。
驗證成功後,門很快向兩邊打開,露出了偌大房間裏的悚然景象。
溝壑裏填滿了翻滾的血肉,似乎在不斷地聳動,将營養輸送向防爆玻璃外龐大的樹根,這裏是那株貫穿了整棟大樓、狂亂進食的藤蔓的食坑,而翻滾着猩紅熱氣的上方,一道通道直達另外一處狹小的空間,只有他知道後面放着什麽。
顧诃成穿過通道,打開了門。
龐大的觀景玻璃魚缸瞬間映入眼簾。
它呈現出棺材一般的低矮長方形,其中裝滿了不知名的綠色黏液,而一顆大腦就像水母一樣懸浮在其中,肌肉褶皺處連接着無數通向缸後的導管,發出類似于心跳儀的規律滴滴聲,預示着這顆大腦不但還活着,此時甚至仍處于高度活躍狀态。
顧诃成的臉從陰暗處浮現出來。
投影在魚缸上,隐約間讓綠光鍍上一層森然。
他對着大腦,緩緩開口。
“讓我們想想,該怎麽處理單夏這件事吧。”
寫這萬字V章寫了好久,嗚嗚,謝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