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片刻後,她煮出一碗沒滋沒味但起碼能入口的面湯,端出來回到石桌旁放下,卻瞧見上面的空盤。
茫然一瞬,她看向不遠處一直沒離開的小宮女,問:“菜呢?”
小宮女身子一抖,表情扭曲了瞬,仿佛所言之語極難啓齒:“被陛下吃掉了。”
秦姝之:“……!?”
“她有病?”
語氣難以置信中含些恍惚。
小宮女面露糾結:“奴婢不知。”
過于耿直,秦姝之噎了一下。
視線再次落回空盤,回想起那股可怕的味道,令她直到食不知味地将一碗疙瘩湯吃完,才堪堪壓下這份震驚。
并且斷定:這次來的魂魄必是精神上有些問題。
碗盤留在桌上由下人收拾。傍晚時間,天邊陽光只餘最後一縷,被漸漫夜色浸得有些涼。
秦姝之預備回房去看看蘭景淮被毒死了沒。
推門進去,視線于昏暗室內轉上一圈,最終停在床邊。
漆黑的衣袍裏探出一條蒼白的手臂,在床沿外無力垂着,乍一看像是出事了。
秦姝之不緊不慢地走到床邊,先将櫃臺上一顆夜明珠以靈力點亮,再向帷幔內瞧。
不知該不該意外,她看見了一張冷汗津津的臉。
蓬松發絲将臉掩了一半,縫隙間可見唇無血色,面白如紙,她側身蜷縮着一手緊捂着腹部,渾身都疼得繃緊了,像一只陷入虛弱期的魔物。
腹部那麽深的創口,又吃了一盤不明物體,自讨苦吃。連丁小五都只能嘆一句活該,無言中将自己縮成一團。
“陛下為何如此。”
秦姝之伸出手,為她将面上浸了冷汗的發絲撩到耳後,語氣雖淡,卻不掩疑惑。
寬大衣袖輕拂面來,攜着一縷清淺的桃果香,轉瞬消散。蘭景淮略帶留戀地輕聳鼻尖,回神後眨眨眼,擡起枕着的右臂,若無其事地撐起腦袋,自下而上仰視她。
如此角度更顯女子之聖相,丹鳳眼無情,眉間一點朱砂莊嚴垂首,恍若壇上的審判者,令人自慚形穢似腌臜裏滾出來的污泥,被光一照就要現原形。
可蘭景淮自诩髒惡得光明正大,一雙泥眼昭昭向月明,從不避光而行,待聖神照樣大不敬。
蘭景淮血眸微深,細細将人打量一番,捕捉到其漸抿的唇與眉梢細微的隆起,笑意如星點閃爍,好似渾身被愉悅浸透。
“不想浪費食物罷了。”
漫不經心的語調,令人辨不清是否出自真心。
秦姝之不明白,如此情形,她為何還能笑得出來。
短短半日,這道奇怪的靈魂已經數次将她震撼,竟叫她那多年沉如死水的情緒亦泛起波瀾。
“秦小姐如此關心我,真叫人受寵若驚。”
聲音故作柔媚之調笑,也難以掩蓋其中的虛弱感。
秦姝之:“……”
秦姝之難得對這人升起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探究欲,好奇她到底是如何能一邊疼得氣都喘不勻,一邊精神奕奕胡言亂語。
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她不打算多言,甚至無心對她的胡言作出解釋。
但蘭景淮既無賴,又很擅長鑽空子,得寸進尺道:“秦小姐既不反駁,想來是真心關切我,不若為我舞上一曲,保準能減輕我的疼痛,如何?”
丁小五突然冒出來:[你又想整什麽幺蛾子!?]
"舞?"
秦姝之聲音很輕,似說起一個極遙遠的詞彙,鳳眸微斂,“我不會跳舞。”
她曾身居之位,是絕不被允許學習悅他者之舞的。
只許永遠端莊,沉靜,以慈悲之目注視人間。
“我知道有一種舞十分簡單,秦小姐聰慧,必定立刻就能學會。”蘭景淮循循善誘,明豔笑容間藏着莫名的不懷好意。
丁小五臉垮起,立即意識到,宿主又開始作死了。
秦姝之心有警覺,但仍配合着問了下去:“是何種舞蹈?”
蘭景淮得逞一笑:“脫衣舞。”
她又施舍般補充一句:“我特許你可以只脫,不舞。”
丁小五險些吐血。
嗷嗷怒喊:[秦恕!我命令你現在就砍死這個變态!!]
秦姝之神色微僵,目光深沉,墨青色緩緩湧動,捉摸不定地盯了她半晌。
蘭景淮不受影響,撐着身子坐了起來,笑意盈盈,好整以暇地等待。
一陣沉默後,她未言語,竟擡手輕輕扯開了腰間系帶。微挺肩,青色外袍松散地自瘦削肩頭滑落,無聲墜于地面。
餘下素白單薄的中衣,令她看起來過分清瘦,如不勝衣。
中衣的系帶在身右側,她擡起左手,置于系帶旁,身體卻向前傾,單膝跪于床沿,距蘭景淮越來越近。
那股清甜的桃果香又浮于面前,絲絲縷縷鑽進鼻腔,蘭景淮望着近在咫尺的一雙墨青眼眸,神思微恍。
須臾間,鋒銳的危機之感自下方升起,肌膚都近乎感受到凜冽刺痛。
她即刻回神,迅速運轉靈力向後躲避——只是仍聽嘶啦一陣響,身前的衣料被匕首自腹部至上擦着皮膚切割成兩半。
好好的黑袍從正中央被一分為二,稍一動就成了敞胸露懷,連內裏裹着傷口的紗布都清晰可見。
差那麽一點,她就要被開膛破肚了。
丁小五:呵呵…毫不意外。
先是示弱,後是色/誘,同樣的戲碼第二次上演,她居然還會上當。
為何她的宿主看起來又愚蠢又聰明?并且有病。
[紗布在滲血,宿主,你動作太急,傷口撕裂了。]
犯賤,挨劈,活該!
蘭景淮一手斂着被隔開的衣衫,按了按腹部,滿掌血腥,平靜地感受到一陣鑽心的疼。
她看着偷襲失敗的女人已經收起匕首,面無波瀾地下床将外袍撿起來穿上了。
“哎,秦小姐若想看我脫,直說便是,何必如此心急呢?”她語調輕松,桃花眼溢滿柔态,仿佛方才的襲擊從未出現過。
“望陛下自重。”秦姝之漠然相視,餘光卻從那紗布血跡上掃過,頓了頓:“重傷之軀,還是莫要再動的好。”
傷是她捅的,菜是她做的,傷口撕裂也是她幹的,語氣卻如此冷漠事不關己,連丁小五都頗感紮心。
沒人信她此言是真出于關心,但蘭景淮莞爾一笑,纖濃的睫羽眨啊眨,不見絲毫怨氣,仿佛由衷為此開心。
或許是軀殼尚青澀,反派臉尚未圓滿長成,丁小五竟從中瞧出一絲澄明的純粹。
秦姝之亦為之眸光稍滞,呼吸莫名紊亂一瞬,旋即迅速平複,眼周卻悄悄泛起一絲紅。
似有什麽濃重的、壓抑許久的東西,在突然的刺激下井噴般爆發,又被死死按捺回去,因此被撐出了一條迸裂的縫。
真像…真像她……
聖像有痕,一觸即碎。
弱水被攪起風浪,防線不再固若金湯,蘭景淮卻滿心茫然,全然不知何故。
她方才明明什麽也沒說。
想再多探尋已來不及了,秦姝之匆匆轉身離去,坐回榻上,閉眸以修煉将一切掩蓋。
[秦恕這是怎麽了?]丁小五不解。
“不知道。”思緒轉瞬即隐,蘭景淮打了個哈欠,捂着肚子躺倒回床上,連衣服都不打算換,扯過被子一蓋,“不管怎樣都明天再說,我撐不住了。”
傷不致命,但絕算不上輕,這一陣折騰,體力消耗加速,再想做什麽也有心無力。
一覺昏天黑地,睡到第二天清晨。
暖陽乍現,于世間鋪開第一縷光明,極佳的環境空氣清冽,藍天通透如不染纖塵的寶石。
院中鳥鳴啾啾,青竹被微風拂過,簌簌作響,桃樹上青澀的桃果散出陣陣幽香。若要避世,此處實乃上好居所。
可惜總有人要擾亂這一份清淨。
“上朝?上什麽朝,不去。”
床上的女人煩躁地一把扯過被子蒙住腦袋,只露出幾縷绛紅發尾鋪散于枕上。
奉命硬着頭皮來叫人的小宮女躬身立于床邊,一臉欲哭無淚。
丁小五指指點點:[一點事不管在這睡大覺,讓那些大臣自己瞎忙活,哪有你這麽當皇帝的。]
“不當了,讓位給秦姝之。”
[然後被她立刻嘎掉?]
“……”
她還是沒動,準備立即進入下一段沉眠。
可一套青錦雲繡朝服突然從天而降,落到了被子上。蘭景淮探出頭瞥了一眼,旋即望向床邊——秦姝之一身青袍伫立,正低頭靜靜看着她。
“陛下,該起床上朝了。”她面無波瀾道。
南霖以貼近自然的青綠色為尊,皇帝與大臣的朝服皆為青色,也并不限制百姓穿青着綠。
“……哦。”不情不願地應聲。
被子裏拱起一個小包,蘭景淮臉離不開枕頭,屈腿撅臀成趴伏狀,再撐起手臂,艱難地将自己從床上撕起來,眯着眼換上朝服。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修士可以靈訣淨身,無需額外的洗漱,理理頭發就能出門。
秦姝之一直站在床邊,等她換好衣服才轉身離開,露出身後被擋得嚴嚴實實、心懷忐忑望過來的小宮女。
欲拉住秦姝之讓她幫自己梳頭的手緩緩收了回來,蘭景淮頂着一頭睡炸毛的頭發出門了。
丁小五:怎麽沒懶死你!
新發型效果很好,顯得蘭景淮格外暴躁,這次沒有一個大臣鬧事說廢話,語言簡潔地一個接一個彙報,問問題。
饒是如此,這場朝會也臨近正午才結束,并且還多了無數本奏折等候批奏。
蘭景淮從大殿出來,整個人都恍惚了,腦袋嗡嗡,全是大臣們铿锵有力字正腔圓的餘音。
“我的任務是感化秦姝之,為什麽要受這種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