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順勢
順勢
翌日溫明裳讓随行的幾個差役去了府臺取檔冊,孔肅桓沒多言什麽,意料之中痛快地放了行。文書堆了一屋子,看得随行的大理寺官吏瞠目結舌。
“溫司丞。”有人張着嘴愕然道,“這些……都要看?”
早些時候風涼,溫明裳出門時披了件鬥篷,現下過了午,日頭一出來,她便解了外頭衣裳的系帶。聽到有人問這話,她不明意味地笑笑。
“看,為何不看?不過諸事紛擾,這案子拖得久了,京城恐怕催得緊,咱們沒有多少餘出來的時間。這些檔冊,看了便罷了,若無差池,我也不會過問諸位究竟看出了個什麽來,是以……”她在此頓了一下,“該如何看想來不用我說了。”
話音落,溫明裳把手裏的鬥篷交給了随侍的護衛,邁步跨出了門欄。
門內衆人面面相觑須臾,了悟過來後猛地一拍腦門。
懂了!匆匆翻完了事!
驿館外頭備了馬車,車夫頭上扣着遮陽的竹笠,微微擡頭才露出一張黝黑冷厲的臉。溫明裳跟他對視了一眼,認出他是洛清河帶出來的那隊鐵騎裏的其中一個,想來此番是專程換了衣過來盯着的。
鐵騎過來做車夫固然是大材小用了,但既然洛清河自己都沒說什麽,溫明裳也不會多嘴去問,她朝着那人微微颔首,掀簾上了車,護衛騎着馬,跟着她上來的就只有那位六扇千戶高忱月。
“溫司丞,高千戶。”駕車的鐵騎壓低竹笠,聲音聽着有些低啞,“此去何處?”
高忱月聽見這人的聲音,指尖在腰間挂着的繡春刀的刀柄上劃了一瞬,而後側眸看向端坐的溫明裳。
六扇門速記認人一絕,她這個做千戶的哪裏會看不出蹊跷之處。
溫明裳沒解釋,只是開口道:“先去襄垣侯府,明日出城,去李家村。”那是上京訴狀的那位老婦人所居之地。
外頭的人應了聲是,揚鞭打馬前行。
“襄垣侯府自京中傳訊後便被查封,一應賬冊記檔皆封與府內,不許人動分毫,直至京中禦使親臨。”高忱月聽着車外的喧擾,冷不丁地開口,“可司丞今早已經讓人去取了一部分,卻不曾翻看,反而是交給了随行的諸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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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明裳聞言側眸看她,輕聲道:“千戶大人是想說什麽?”
“司丞自伊始便覺得府臺大人有問題。”高忱月目不斜視端坐在側,襟口飛魚圖栩栩如生,她陳述道,“那些檔冊讓人調取翻看的行徑,不過是障眼法。溫司丞在京城查辦李懷山時只有七日,手腕可謂雷霆,到了欽州反倒開始走這些彎路,這不是你查案的作風。是以唯一的可能,便是司丞胸中已有算謀,只是眼下動手,未免打草驚蛇。”
“素聞六扇門稽查江湖匪寇之手段當世無人出其右,今日溫某算是領教了一二。”溫明裳面上笑意不改,言語卻平靜得不似誇人,“如此明察秋毫的本事,三法司也只有六扇門有了。不過高千戶說得不錯,我确實不急。”
“哦?”
“雷霆手段也要先确保自身無虞,否則有此心也無用,千戶不正是因此才被三法司商議後派遣随我而來的嗎?”溫明裳的聲音依舊很輕,混雜在街市的嘈雜裏像是不仔細聽着就被風吹散了,“京中诏令侯府封禁不可動,可長安距此路途迢迢,真有什麽人進去過,拿了什麽東西又或者做了些什麽,千戶覺得明面上看得出來嗎?”
高忱月緘默不語。
“小人暗處窺伺,雖無大礙,卻不得不防。”溫明裳掀起車簾的一角,日光就這麽透了進來,“剝絲抽繭還需時間,若不先遂了人的意走一趟看看如今的襄垣侯府是個什麽光景,哪兒對得起幕後之人費盡周折給我們布的局,高千戶說是不是?”
高忱月這才看她一眼。這位出自六扇的千戶似乎第一次正眼仔細地将眼前的女子打量了一番,像是在審視什麽藏于內裏的東西。
“那麽……”她扶着刀,目光朝着車簾方向輕輕一掃,意有所指道,“司丞身側的刀,究竟是旁人贈予以防小人,還是懸于頭頂的警示呢?”
車輪蹍過一處水坑,略有颠簸。
溫明裳指尖摩挲着腕口的系繩,道:“都不是。”她對上高忱月略帶疑惑的眸子,笑得純良無害,“是給賭局上的一把鎖。”
“又或者,千戶可以當做是……各取所需。”
馬車不多時停在了原先的襄垣侯府外。這間宅子建制本就在州府分外顯眼,可世事輪轉,再顯赫的高門也可能在頃刻間傾塌,不見榮華。田産案東窗事發,再不複往日的人來熙攘,反倒變得門可羅雀。原先擠破頭想從李懷山手裏分一杯羹的,現在都對其避之不及,生怕沾了晦氣牽連己身,素白的封條貼在朱紅雕漆的大門上,刺目得很。
高忱月先一步上前撕了封條,用力推開了門。
一聲沉悶的響。
“溫司丞。”她側過身站到一邊,回頭看向溫明裳。
溫明裳沉吟須臾,道:“進去吧。”
李懷山別的不會,倒是慣會享受,他做生意撈的那些銀子有不少花在了這座侯府上,小院錯落有致,裏頭也是花了大價錢,布置得極風雅。
只是宅子的主人锒铛入獄,家中仆役也都盡數驅散,原本瞧着精致的院子也變得雜草叢生,再沒了往昔的雅致。
溫明裳撥開擋路的枝條,踏過石子路緩步走到了內院門前。她看着抄府的封條,擡手把它揭了下來。
有風刮過林梢,把松手時飄落的封條一道卷了去。
高忱月眼皮一跳,眉頭也跟着皺起來,她擡起頭,剛好對上溫明裳回頭時那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風有些涼。”溫明裳道,“千戶要不要去瞧瞧這風自何處而來?”
高忱月莫名被這個眼神盯得心裏發毛,像是舉手投足都被人算計到了的陌生感,叫人渾身不舒服。來時她聽指揮使說過有關這人和這案子的事情,只交代說此行更多的是要幫這位司丞擋下暗中洶湧的亂流。她本想着依照大理寺中人的慣例,這人又太年輕,應當會是個麻煩差事。
如今看來……麻煩的恐怕是諸如府臺的那些人。總覺得這人是個初露爪牙的幼獸,雖胸中有丘壑但經歷尚淺。
這哪兒是幼獸?分明是只把什麽都算好了的狐貍啊!
但她也沒什麽拒絕的理由,畢竟調任協助本就算是歸入大理寺手下辦差,溫明裳開了口,她自然要去。
而且這宅子确實不對勁。
身着飛魚服的女子抱拳一禮後便轉身消失在了小院門口。溫明裳這才回身,伸手過去推開了門。
早在來時她便瞧過了襄垣侯府大致的布局圖,此刻進的也是侯府的書房。
屋裏覆了塵,靴子踩上去便是一個個的印子。溫明裳皺了下眉,小心地抖開書案上堆着的一本賬冊翻了兩下。李懷山于商道上還有些腦子,這些年的生意不是一團亂賬,這上頭記得明晰,要弄清楚不難。
一樁生意百萬兩銀子,邊塞戍邊的将士一月月俸還不到二兩銀子,當真是天差地別。溫明裳略略翻完了那本薄薄的冊子,把它放歸了原處。她往裏走了些,站在了一處博古架前。
上頭錯落地放着各式各樣的瓷器金玉,但都盡數落了灰。
溫明裳的目光落在了近處的一個錦盒上,她指尖抹去了上邊落着的一層薄灰,指尖撚動時眸光深深。
這盒子沒上鎖,輕輕一撥便能打開。
但裏頭是空的。
沒有什麽金銀玉器,就是個瞧着錦繡精巧的盒子。可若是這樣,單看這盒子擺的位置,倒是頗有些買椟還珠之嫌了。
溫明裳把盒子放了回去,又在書房裏看了許久才跨門出去。
高忱月不知何時等在了院中。
“司丞所言不差。”千戶哼了聲,也不知是對着誰有這脾氣,“這宅子,漏風。”
溫明裳從袖袋裏取了帕子将手仔細擦拭幹淨,而後才道:“漏風啊……那想來,李懷山這侯府建的也不怎麽樣,穿堂風最是害人。”
高忱月差點直接白她一眼。
“回去吧。”溫明裳笑笑,權當做沒瞧見她的神色,“時日不早,今日便到此。該回去翻翻那堆檔冊了。”
侯府外的馬車接了人,踏着暮色回了驿館。
駕車的人将馬匹帶回馬廄,壓下竹笠便要離開,只是這一轉身,門口卻立了個人。
他容色微怔,卻也不忘擡手見禮。
“溫司丞。”
溫明裳指尖搭在另一只手腕口系着的繩結上。
“這位兄弟。”她面色淡淡,“代向你家主子傳句話吧。”
“今夜月華如水,不妨一見。”
白日裏熙攘的長街如今行人漸歸。
洛清河轉着扳指,任憑眼前的這一盞茶放得涼了個透徹都沒有動作,窗子沒阖上,稍稍側過臉便能将樓下長街上行人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孔肅桓知道她昨夜做了什麽,但即便好奇,再給他幾個膽子也不敢查這位北境下來的将軍,更不要說讓人盯梢。只要有生人靠近探聽,周遭的鐵騎會毫不猶豫地将人直接拿下。
被擒還是好的,若是口風不嚴被他們從嘴裏翹出了什麽消息,不需要溫明裳查,洛清河自己就能把人丢到州府門前要個說法。
所以洛清河在這驿館裏倒是自在,也無需擔心隔牆有耳。
“已經依照将軍所言的,讓餘下的人在欽州各處接跑一遭做記錄了。”回報的人正是進城那日領頭的鐵騎,名叫祁風,在雁翎軍中領着校尉的職,“府臺大人應當對此也有所察覺,途中鷹看見了生人。”
“就怕他看不見。”洛清河收回目光,淡聲道,“孔肅桓怕什麽,就該讓他看見什麽。咱們的态度在他眼裏意味不明,眼下這案子是公事還是私怨,他暫時拿捏不準。”
欽州敗就敗在離燕州太近了。洛清河手裏的人并不多,但她只要有令下了,鐵騎就會有所動作,府臺就不得不揣測這是不是代表雁翎的動作。
他怕啊。
一個人只要心懷畏懼,就不敢輕舉妄動,做出最壞的結果。
祁風點頭,接着道:“雲玦已經快馬去了欽州和丹州的交界。她是飛星營出身,要尋人,回來也來得及。”他話音微頓,正要往下說,忽而聽見門外三叩門。
洛清河擡眸,道:“進來。”
來人壓着鬥笠,擡手一禮後言簡意赅地開口。
“将軍,她邀你今晚見一面。”
洛清河不着痕跡地一挑眉,道:“可有說何事?”
來人搖搖頭。
“如此……”洛清河指尖在拇指扳指上一點,揮手道,“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栖謠站在她身後抱着劍,這才開口:“主子要去嗎?”
洛清河拿起冷透了的那盞茶一飲而盡。
“為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