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周築聽得腦子裏有根弦斷掉,小聲說:“我聽見了?”
“你聽見了。”傅冬川垂首貼着他的臉:“所以,你要不要回應我一句?”
“我想,但是先不着急。”
周築此刻還蜷在他的懷裏,在黑夜裏看他的眼睛,奇異的是,此刻沒有月光也沒有燈,他仍然能看見他。
“怎麽突然想開了呢。”他努力貼近他更多,哪怕他們已經快要嵌入對方身體裏了:“也不是真的世界末日。”
“現在外面的風很大,吹得窗戶都快炸了。”
“但是再過兩天,也就雲開霧散了,再過幾個月,該是春天,還是春天,不會變的。”
傅冬川意識到他在安慰自己,低頭去親他的額頭,溫聲說:“我沒有害怕。”
“我只是……”
說到這裏,男人沒了聲音,停頓到像是電影膠帶卡住。
他們在厚厚被子裏緊擁,許久沒有說話,讓這幾個字虛空停了好幾分鐘。
直到傅冬川準備好,才繼續往後說。
“我只是想起車禍的那天夜裏。”
“其實那天夜裏,沒有這麽大的風,甚至是個晴夜。”
“我和爸媽一起坐車回家,那時候是在暑假,我們在農村裏看望過老人,準備返程回家。”
周築靜靜地聽着。
他突然希望自己的體溫能再熱一點,熱到燙都好。
他想多暖暖他。
“山路的風景很好,然後,我爸媽都是很開朗的人。”
“我爸一邊開車,一邊說,覺得這樣活着就很幸福,他真愛我們。”
傅冬川停在這裏,許久露出苦澀的笑。
“我以前性格比較內向,那天我在想,我很快要去外地讀大學了,能對他們說愛的機會很少。”
“所以我說了。”
“我說出我也愛你們之後,沒有過半分鐘,車禍發生了。”
夜間山路不算安全,迎面駛來的車錯誤變道,把他們的車撞下斜坡。
他的父親母親死在了那個夜晚,死在了他說過愛的半分鐘後。
只留下他一個人,沉默地辦葬禮,以沉默回應所有親戚的詢問,以沉默度過高中時代最後的那段日子。
周築停在這一刻,心疼到抽出手臂,轉身把傅冬川抱在懷裏。
臺風夜,他本來是被庇護寵愛的那個人。
他第一次後悔自己沒有一米九,沒有辦法多給傅冬川一點安全感。
他多希望自己能是心理醫生,多說些更專業切實的話。
“對不起。”他喃喃地親着傅冬川:“我不該問的。”
“但是,如果你想說,我都聽。你要是不想說了,也都可以停下來。”
傅冬川停頓一會兒,閉着眼回憶。
“我的舅舅和叔伯都堅持認為,我們那次行駛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他們懷疑我們在争吵,說我父親開車技術非常好,不應該出這樣的事。”
“他們很想找到一個原因,一個足夠能讓他們接受的原因。”
周築聽得鼻頭發酸,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抱着他低聲說:“我愛你,冬川,我愛你。”
“你看,我們現在都是安全的,我們都還活着。”
“再過半分鐘,再過半小時,再過半個世紀,我們也都還活着。”
傅冬川睜開眼,在夜色裏看着周築。
其實他一直都明白,愛這個字不會是詛咒。
只是這一切太諷刺了。
諷刺到他花了很長時間都無法回憶那幾分鐘,像是徑直給錄像帶的那一段消磁。
直到暴風夜裏,世界變得搖搖欲墜,他們重新被強調,自己還活着,還想繼續鮮活的往後活。
風聲還在無休無止的嘶鳴尖叫,狂亂的雨敲到窗棱轟響。
他們沒有開夜燈,像活在原始時代的渺小動物,頭抵着頭,肩靠着肩,緊扣着對方的身體。
“也許是因為今天像世界末日,我才放松警惕。”傅冬川說:“反正天都要垮下來了,我去愛一個人,不該死吧。”
周築靜靜等了一會兒,說:“五分鐘過去了。”
他給他看手機屏幕,用力握緊他的掌心。
“我還活着,對不對?”
“拜托你活久一點。”男人苦笑着吻他:“越久越好,九十九歲,九百九十九歲,我才不會胡思亂想。”
周築被親吻的時候,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他努力克制着,心想自己也是一大老爺們,亂掉眼淚會顯得靠不住。
又過了五分鐘,由于在黑暗裏兩人相擁着,什麽都沒有說,像是已經過了五個小時。
直到這時候,周築才聽見傅冬川輕輕松了口氣。
真的沒事。他們都還活着。
“快睡吧。”他拉着他的手說:“剛跟你開始戀愛,我怎麽舍得死哦。”
傅冬川親了親他的手背,又說:“我愛你。”
“我愛你。”
他們像鎖鏈般扣住對方,就這麽緊貼着在風暴夜裏睡去。
臺風持續了兩三天。
半夜打雷打到像是拆遷隊拿挖掘機撞房子,聽得人能驚夢醒來,再勉強靠着困倦繼續睡下去。
天亮以後沒人敢出門,公司早早發出居家辦公的告示。
從高處一看,樓下的樹被連根拔起,仰倒在路邊,差點砸翻一輛車。
自行車電動車都有停在路邊的,被強風刮得東倒西歪,形狀凄慘。
雖然都知道臺風持續不了幾個星期,大多數人都把冰箱塞了近一個月的食糧,前些天好幾家商超的凍餃子早早售罄。
周築早上六點起床,聽着轟炸般的風聲煮馄饨。
他知道昨晚傅冬川起過夜,打着手電檢查過每一個窗戶的完好程度,以及親了下他的臉,又說了一次我愛你。
那個人壓抑很久不敢愛人,他只覺得心疼。
他閉着眼,呼吸放得平緩均勻,還是差點流眼淚。
馄饨煮好,撈出來放進調味紫菜湯裏,瞧着挺像模像樣。
兩人對坐而食,聽早間新聞報道上海的臺風情況。
“你昨天提辭職了?”
“提了,他留我,還說工作時間幹私活都無所謂。”
周築攪着馄饨湯,又說:“我放不下項目,怕它砸在樂樂手裏。”
那孫子光會溜須拍馬,屁用沒有。
“你打算走嗎?”
“再留幾天,該交接交接,該扛活扛活。”周築想了想,說:“但一般提都提了,也留不了多久吧。”
“嗯。”
傅冬川見他們都吃完了,起身拿走碗去廚房。
周築跟在他身後,順手拿了小熊圍裙,給彎腰洗碗的男人戴上。
“就兩個碗,一口鍋。”傅冬川無奈道:“你給我戴的工夫,我都洗完了。”
“可性感了。”周築笑眯眯地說:“你脖子又長又白淨,寬肩窄腰,賊适合。”
“說起來,也許我不該問。”傅冬川洗完碗,拿幹濕抹布分別清理竈臺和洗手池,把四處擦得一塵不染:“我覺得你……不像是辍學的性格。”
“為什麽沒把大學讀完?”
雖然不是頂級學府,但也可以混一個文憑,哪怕這東西的用處很難評價。
“我不是在意你這個,”男人握住他的手腕,認真說:“我是怕你那時候出了什麽事,過得不好。”
周築想了想,低頭笑。
“你可能不信。”
“我要自己掙學費,然後寒暑假回不了家,自己找地方住。”
“後來大概是……覺得太苦了,撐不下去,索性就提前結束了。”
他看見傅冬川的表情變化,平直說:“我家庭條件還好,但我的繼父不喜歡我。”
“他拒絕為我出任何錢,而我媽媽當時還忙于照顧二胎,在家裏沒有收入。”
“所以,一開始是她到處找人借錢,後來我跟她說,我做視頻爆火了,我養得活自己,而且賺的很多。”
“其實那個時候,拍視頻根本沒收入,才幾千粉,月打賞能有幾十塊都算不錯了。”
“我一開始是到處打工湊錢,然後剪視頻做後期,特效也學了一堆,算新時代數碼民工吧。”
“熬到後面,我根本上不進課。老師在講臺上講哲學講理想,我眼睛一閉一睜,一直想生活費該怎麽辦。”
這樣的家庭,回去完全是一種折磨。
母親忙于照料第二個孩子,繼父的眼睛像一把刀,他在那個家庭裏很多餘。
就像在父親的家庭裏一樣多餘。
他由衷厭惡大學的空泛教材,哪怕那裏面能教他一點活下去的方式都好。
沒有,并沒有,教科書裏什麽都沒有。
講到這裏,周築仍是表情平靜,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只是想起來什麽,露出笑容。
“要是你過年不想回家,咱兩剛好湊一塊。”
他終于有借口能不回去演戲,過個放松愉快的新年。
“我最讨厭每次過年的時候。每一次,真的。”
“如果能和你一起過年,冬川,我覺得真是解脫了。”
“我突然覺得,我們還有一個地方很像。”
“今年過年當然要在一起。”
傅冬川已經洗幹淨了手,從冰箱裏拿出鮮紅蘋果,親手給他去皮後削成小塊。
在臺風來臨前,你我已經各自在末日裏生活太久。
久到像是默認人生就是這樣。
青年咬了一大口蘋果,聲音清脆。
“甜啊,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