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回浦西的路上,傅冬川看高架路指示牌時,眼神并不自然。
他隐約察覺自己的躍躍欲試。
像叼走獵物的狐貍,在漫不經心地挑選第一口咬哪裏。
悠着點。他跟自己說。至少別引誘下屬,傅冬川,做個人。
車裏太過安靜,連電臺都不知什麽時候關了聲音,一路只有窗外的悶鈍風聲。
周築抱着自己的書包,有種突然被打包帶走的不知所措。
他剛才一上頭答應了什麽,都有些記不清楚。
“有點吓人。”他突然說。
“什麽?”
“如果你是傳銷頭子,或者人販子,”周築忍笑說:“我半個小時後就該按斤結錢了。”
傅冬川笑得不行,接話說:“那辛苦你等會幫我數錢。”
小區同樣保留着世紀初的建築風格,但進門之後,周築愣了一下。
內裏是美式裝修,走深藍淺金配色。
一室一廳一廚一衛,面積小但五髒俱全。
柴犬早早聽到主人的腳步聲,沒等開門就在扒拉,一見周築直接很親熱地撲過來舔人。
“委屈你睡一下沙發,不過這個折疊床還不錯。”傅冬川把他的輪椅推近了些:“我等下幫你鋪床,有其他的需要可以叫我。”
周築被厚實柔軟的柴犬撲了滿懷,一不留神臉頰被舔了兩下。
“這房子格局不錯,好像還送了公攤面積?你多少租的。”
“姑姑留的房子,因為離公司近,所以住這裏。”傅冬川停頓幾秒,又說:“我在浦東的房子還在裝修,有空邀請你過去做客。”
青年有點茫然地應了一聲,在新室友面前很乖。
他把輪椅推到浴室旁,啓封新毛巾用熱水浸洗擰好,彎腰說:“你臉上也有擦傷,我幫你擦一下。”
周築眨眼:“這也在付費服務範圍內嗎。”
傅冬川低頭笑。
他用不近不遠的距離确認對方是否同意,然後用柔軟毛巾擦拭他的額頭和眼角。
周築的高度看不見鏡子,先前被骨折的劇痛蓋掉了手肘和臉側的細微疼痛。
熱毛巾一碰,他才嘶了一聲,察覺是真疼。
可男人擦拭的動作很輕。
毛巾是燙的,軟的,帶着濕潤的水汽,從額頭劃到臉頰。
傅冬川垂着眼睛,指尖微微用力,把摔傷時蹭到的泥痕都擦拭幹淨。
然後清洗毛巾,幫他擦鼻尖和臉頰。
周築有時候太乖了。
青年頭發有一點長,是柔順的直發,平時心情不好時會揉得淩亂。
狗狗眼帶着不自知的天真純粹,薄唇顏色很漂亮。
傅冬川每次看他的時候,會克制着只看一眼,不用太多。
熱門視頻裏的那個白狼牙,笑容燦爛聲音開朗,和公司的那個枸杞很不一樣。
傅冬川每次開車回去時,像是開導航一樣聽着對方的視頻一起回家,在風聲和高架路上感受着溫度。
而在公司裏每次看到罐頭般自我封裝的他,不斷地認識這位出色的營銷策劃,枸杞。
公司裏需要距離,分寸,上下級位置,以及程式化的一切。
每個人都取了昵稱,在避開真名的同時,也模糊化所有工作外的認知。
現在兩種身份之外,又多了一個。
私下生活裏的周築,沒有防備,會溫順地任由他擺布。
這種馴服很難讓人沒有其他的绮念。
青年微微仰着頭,手不知不覺抓緊輪椅扶手邊沿,在短暫的兩分鐘裏心跳不斷加快。
剛才摔得太狠,他是需要擦一下。
可他并不算遲鈍。
仰頭承接對方動作的時候,周築明顯感覺自己呼吸停了一下。
他跟自己說別多想,任由熱毛巾敷在傷口上,露出惬意又放松的表情。
傅冬川噙着笑意,又低聲問:“耳朵也幫你擦一下,好嗎。”
周築睜開眼睛,心知自己的耳朵并沒有受傷。
但他鬼使神差地說了聲好。
淩晨一點,他在小車禍後被上司接到家裏,此刻任由對方用熱毛巾擦臉。
好些個巧合撞到一起才能發生的小概率事件,讓他現在掌心發燙。
傅冬川始終留着分寸,做事時動作利落,不會有多餘的逗留。
周築有那麽一瞬間,憑直覺辨認出,傅冬川這個人,太會掩藏自己情緒。
他眼神幹淨,距離合理,唯獨有一處留下痕跡。
這個男人大概并不知道,自己低聲說話時……很誘人。
男人都是聽覺動物,像是野獸品鑒自己是否喜歡獵物那樣,會憑聲音去确認另一個人是否對自己口味。
至少在第一次電話面試的時候,周築握着電話時呼吸就頓了一下。
工作緣故,他認識好幾位職業的配音演員,他們在電影或游戲裏大放異彩,嗓音聲線極富魅力。
可傅冬川是天生的。
他的聲音清冷,幹淨,透徹。
即便對方在公事公辦地詢問職業經歷,周築仍怔神幾秒,然後應答如流。
絕大多數時間,傅冬川說話都是平聲,不會刻意壓低聲音。
和不同下屬交談,工作會議裏主持進程,偶爾給周築補課,均是如此。
可他一旦低聲說話,便如同冰塊沉入琥珀色的酒液深處,糅雜出更磁性的聲線。
周築很少注視這個人,卻已經習慣去聽他說的每句話。
聲音通過空氣,傳向鼓膜,經由神經,進入腦海。
恰到好處的低沉嗓音,隐匿在尾音的笑意,以及剛剛好的一點金屬質感。
不誇張的說,真如天然調配的美酒。
傅冬川正經說話,那酒就裝在玻璃瓶裏,貼着标簽,密封嚴實。
他壓着氣息低聲說話,酒便晃蕩着溢散開,開始勾人。
“在想什麽?”傅冬川問。
熱毛巾的折角劃過耳後軟肉,清晰的毛絨顆粒感包裹住耳垂,然後把耳翼擦得幹淨詳盡。
周築轉頭看向他,并不避諱。
“在想,我被你撿回家,算誰撿到便宜了。”
“算人道主義。”傅冬川轉身洗毛巾,不緊不慢地說:“怎麽樣小築同學,現在有沒有感覺好些了?”
“嗯。”
熱氣騰騰的毛巾附上臉頰的那一刻,疼痛都像被水蒸氣短暫帶走了。
周築坐在輪椅上看他的背影,沒來由地說:“我有時候一個人住久了,覺得屋子真空。”
“明明上海的房租這麽貴,租得面積不算大。”
“但好像就是很空。”
傅冬川挂好毛巾,推他去了客廳。
“一個人住多久了?”
“讓我算一下。”周築低頭掰手指:“十五歲,然後到現在二十五歲,十年。哦,中間有幾年讀大學,不算。”
男人停頓動作,幾秒後才開口。
“我去卧室拿被子,給你鋪一下沙發。”
話題中斷,此後他們都不再交談。
一方簡單打掃後洗澡更衣,另一方則提前陷入柔軟溫暖的被褥裏。
像是掉進天鵝絨和薄荷氣味交織的異世界。
周築裹緊被子,直到聽見隔壁房間關了燈,呼吸才漸漸放緩。
他以為自己會秒睡。
并沒有。
他翻身,然後抱着被子的一角閉眼數羊,許久都沒有等到熟悉的睡意,反而心髒在砰砰直跳。
說不出的躁動。
剛才聊到那裏,怎麽就斷了。
是說錯話了嗎?
也許傅冬川不喜歡這些話題,陳年舊事,沒什麽必要再提。
周築又抱着被子翻滾一圈,睡意驅散更多。
止痛藥慢慢不管用了,他的腿隐隐生疼,在石膏裏生硬地等待痊愈。
卧室那邊傳來響動,傅冬川開夜燈走過來,蹲坐在沙發旁的軟絨毯上。
“睡不着嗎?”
“有一點。”周築小聲說。
他躲在被子裏,露出眼睛看面前的人。
傅冬川穿着深灰格紋睡衣,頭發還有些濕漉漉地垂在臉頰旁側,鳳眼在夜色裏沾着光。
“我陪你一會兒。”
男人拿出焰槍,點燃茶幾上的薰燭。
鼠尾草的淺淡氣息随着加溫向外擴散,有一種屬于夏天的甜味。
此刻他們被籠罩在暖光裏,夜色寧靜。
“這也是人道主義的一部分?”
“如果你覺得過意不去,我可以幫你補充到賬單裏。”
傅冬川靠着沙發,因為困意的緣故,神态慵懶随意。
周築沉默幾秒,探頭出來。
“我想聽你唱歌。”
男人擡起眼睛,有幾分探究。
“這一項也加賬單裏。”周築笑起來:“随便唱點什麽,你嗓子很好。”
傅冬川看了他幾秒,小聲開口。
他選了首簡單的老民謠,在很近的地方給他哼唱。
鼻音很淺,嗓子有一點啞,但是像剛才的熱毛巾一樣,聽起來很暖。
周築閉上眼睛,在持續的刺痛感裏裹緊被子,好像在黑夜裏守着篝火,終于失去意識,不知不覺地睡去。
他們都沒有察覺這一刻他們有多近。
一個人幾乎就睡在另一個人的肩旁,聲音也貼着耳朵。
傅冬川唱得很慢,更多地像是在哄着受傷的動物放松下來,漸漸也不唱歌詞了,只是哼着低沉的曲調。
他有些時候,很想伸手揉揉周築的頭發,不知道是想安撫,還是想疼愛。
耐心點。傅冬川對自己說。
至于那些賬單,等攢夠了可以一次索清。
他也許想要的很少,一個吻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