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周築睡着的時候,其實很像狼。
狼這種動物,睡着時會用長長尾巴圍着自己,耳朵略微耷拉着。
長毛流暢厚密,也許夾雜着雪粒,表層的硬毛護住內層柔軟的絨,摸起來會有些刺手。
他的碎發掩着眼睛,鼻尖被落影恰到好處的勾勒。
比起官方宣傳照,簡歷證件照,也許這一刻的他才更動人。
不設防,不套殼,顯出矛盾的脆弱感。
傅冬川無聲地掩好窗簾,不讓刺眼天光打擾他的夢。
青年是在工作時不知不覺就伏在案頭,睡得氣息綿長,看起來很乖。
他們的對桌關系很像學生時代的複刻。
漫長工作如同上課,方案交接如同作業。
那麽對桌同學下午偷懶睡一會兒,不叫醒也沒什麽。
他是上司,又不是周扒皮。
阿京過來交方案時,一眼看見枸杞趴在桌邊淺眠,聲音驀地放低很多。
新人很拼啊,眼看着中午沒睡,下午三點撐不住了。
傅冬川把電腦裏阿京的方案調出來,逐段看下去,跳着标紅六行內容,扭頭看她。
阿京努力咽下社畜髒話。
“……謝謝,我拿回去改。”
傅冬川輕飄飄點了個頭。
下午的部門氛圍确實很适合偷睡片刻。
不規律的輕微鍵盤聲此起彼伏,新風系統有淺淺的響聲。
更遠處有策劃在找衍生部聊事情,人聲壓低到幾乎聽不見起伏,字句化作模糊音節。
直到對桌一隅的身影顫了一下,眉頭緊皺着不肯解開,傅冬川略重地放下咖啡杯,繼續注視着屏幕寫反饋郵件。
周築恍然擡頭,未完全清醒時睫毛泛着光。
他昨夜剪片子太晚,下午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着了。
一看時間,還好,只睡了不到十五分鐘。
比格在看韓團MV,上司在專心工作,沒有人察覺這個小小的插曲。
周築咽下這個秘密,繼續推進游戲gg的進度。
他一時間要和很多人打交道。
項目組PM,音視組PM,原畫師,視頻師,動畫師,以及發行部的其他同事。
有口罩擋着臉,能增加幾分底氣。
像是給過近雙方拉開距離,并遮住真實情緒,顯出機械程序感。
周築在淺眠裏快速充電,拎着移動硬盤上樓拷東西,然後繼續去美術部催資源。
像賽博時代的數據快遞員,負責把一疊厚厚的動态幀和PSD源文件搬來搬去,由他來鏈接視頻部和美術部。
很快方案同步到視頻組更高層,有人表示異議,發起跨部門會議。
傅冬川快速到場,沒戴口罩。
現場一共來了五個人,兩個領導,一個視頻師,以及一個PM。
“我們部門現在只有六個視頻師,”對方簡單介紹情況:“其中兩個負責做項目PV,其餘四個同時要做三款游戲的宣發視頻和gg。”
“現在你們增加周期性需求,我這邊會聯系對應的外包公司,但還需要過審核試驗。”
PM點頭附和,解釋現在的活兒太多,确實沒法內部消化這麽多需求。
等他們說完,傅冬川開口。
“我看過隔壁項目的gg,你們做MOBA手游的視頻師很會抓點。”
“那個高燃踩點的?”視頻組主管搖頭:“那是外包,這個數。”
“六千?”
“嗯。”
傅冬川輕微皺眉,在算每個月的視頻成本。
單個視頻六千,每個月都會有數萬開支,用戶付費絕不可能回本。
他的手機震了一下。
[枸杞]:不該是這個價。
傅冬川收回目光,沉默片刻又問:“質量測試階段,需要付費嗎?”
“采用需要,沒通過不用。”
“行。”他起身說:“我們等會群裏拉一下測試時間和題目,晚點聊。”
等送走那幾位之後,傅冬川關上門,和周築重新坐下。
“說吧。”
周築上次坐在這裏,還是以學生的身份,聽傅老師講了四十分鐘的投放課。
他在只有他們兩人的封閉空間裏坐姿放松很多,報了個數。
“五百。”
“這還是商單的價格。”
“你說的那個gg,我看過幾遍,絕不會是這個價格。”
現在視頻後期很卷,加上傻瓜式剪輯軟件的普及,很多業餘愛好者都能輕松達成這個效果。
“當然,如果你讓我來做,約等于不要錢。”周築笑起來:“我這也算是主動出賣剩餘價值。”
他知道說這句話很蠢。
作為營銷策劃,他的職責并不包括剪視頻。
碰見個傻逼點的領導,周築會因為這句話幹到死,從此見不到黃浦區的太陽。
傅冬川凝神搖頭。
“你不負責這個。”
“我們選擇外包團隊,是為了能達成工業化輸出。”
“七個人同時做,哪怕比你的效率慢幾天,也能快速達成更大的目标。”
“好,那麽說回這個價格。”周築轉着筆,對傅冬川沒接受的這個舉動感到愉快:“如果要做動态效果,一般需要K幀,難度會上升很多,價格浮動在八百到一千五,看難度而定。”
“如果是你剛才挑的高燃剪輯配後期,或者是花式轉場,壓壓價可以定在小幾百。”
“有一部分需要美術設計,同樣可以外包做可商素材。”
傅冬川沒有說多餘的話,仍舊沉默着。
周築回憶一遍,确認自己并沒有說錯話。
……大概率是視頻組的報價含水量過高,不自覺間暴露了。
以他們的篤定口吻,其他兩個大項目組都是這樣約了不少外包視頻。
随便一個gg視頻都可以貪掉幾千塊,趁着信息差大開獅子口要價,剛才那誰估計早在上海買房了。
哎,正經人哪有這個福氣。
“你有這個資源?”
周築挑起單側眉毛,想起自己手機裏五花八門的微信群。
“嗯。”
“是工作室嗎?”傅冬川又問:“公司性質,還是個人性質?”
“一定要公司性質?”
“最好是。”傅冬川說:“海芒對賬目審查非常嚴格,而且公司和個人走稅不同。”
周築想起其他的事,低聲應了。
“我今明兩天梳理好了給你。”
他難得準時下班,走的時候跟大家打了個招呼。
“你進步了!”阿京很感動:“告別工賊從我做起。”
“醒醒,老板還在這呢。”八寶說:“阿京你別太嚣張了。”
“我也準備下班。”傅冬川淡淡說:“你們早點回去。”
“我還在跟文案搏鬥,”八寶癱在椅子上,狂暴撓頭:“這個破班真是!我也要下班啊!”
周築下樓時摘了工牌,罕見地看見下午光景的太陽。
寫字樓外,外灘游客熙熙攘攘,導游的小蜜蜂音箱裏聲音失真。
“各位游客,我們即将看到上海的三大标志性景象……”
觀光巴士平穩駛過,小商店仍在賣今日份的上海老酸奶。
他走到公交站旁,在576路駛來時沒有上車。
纖長手指逐一握進掌心裏,又用力張開,最後拿起了手機,撥通微信電話。
陳召的微信鈴聲很弱智。
“瑪卡巴卡阿卡哇卡米卡瑪卡呣!”
這孫子一直不接電話,逼得周築又聽了一遍弱智之歌。
等到他忍無可忍到準備挂電話,陳召終于接通。
“哎?”
“醒沒。”周築問:“問你個事。”
“之前說注冊了工作室的那幾家……”
一說工作室三個字,陳召騰地從大水床上坐起來。
“狗狗!我的好狗狗!你是不是終于想通,要自己注冊工作室了!”
“我跟你說過好幾次,你該早早想清楚計劃,合理經營多面發展。”
“這事你交給哥哥我,咱們趕緊注冊商标,弄你自己的公司,擴大版圖……”
經紀人像竹筒倒豆子一樣跟他講着商業版圖,周築等了許久才找到打斷的節骨眼。
“等一下。”
“我是說,你把那幾家注冊了視頻工作室的聯系方式給我,公司有個業務找外包。”
陳召愣在原地,直挺挺倒回水床上,任由波浪裹着自己上下起伏。
“你……是在幫海芒遞活兒啊。”
“我等會轉發名片給你。”陳召打開擴音,癱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我以為你出去上班純是為體驗生活。”
“周築,你幾百萬的粉絲,還有那些商單,你打算做的那些系列,你都不打算要了嗎。”
“海芒到底哪裏好,難道一個月給你開十幾萬?那不可能!”
“一萬五。”
“一萬五?”陳召猛地坐起來,像是被侮辱了,很暴躁:“一萬五,你就天天早起晚歸了?”
“你還記得你是誰吧?”
又一輛576路開過來。
周築靠着公交站牌,看車裏昏暗的冷白燈光。
人們陸續走進車廂,如同工廠流水線裏預備駛向遠方的一批罐頭。
他還是沒上去。
以他現在的存款,無論是買一輛車,還是打輛奔馳回家,現在都綽綽有餘。
只是在上海買不起房罷了。
電話裏一直沉默,陳召以為是自己多嘴,讓他不快。
“是我廢話多,啧,我現在發你。”
“我沒生氣。”
他揚起自嘲的笑,否定般搖一搖頭。
嗯,我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