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情深緣淺三回
情深緣淺三回
月黑風高夜,捉妖滅鬼時。
岳家在金梁城雖然說不上數一數二,十一十二還是可以排得上名號。門口一公一母石雕獅子,門楣很高,門檻也夠高,深褐色大門,老虎呲牙門環,開門的仆人眼珠子望着天上。袁婆子整理了自己的衣裳,媚笑着說明來意,對方在西鸾和紅線身上掃了一眼:“她們是什麽人?”
袁婆子笑道:“是我女兒。”
西鸾在後面疑惑地問:“小哥你能瞧見我們?”
“廢話!袁婆子能進,你們不準。”
西鸾反身跟紅線道:“我說我們死了吧,老娘硬說我們魂魄未散。死透了還被她老人家從棺材裏面扒拉出來,還被活人瞧見了,這是為何?我聽義莊地土地老爺說過,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看到鬼魂。這小哥要死了,我們就別去找那瘋癫姑娘采陰,抓着這小哥補陽得了,不采白不采,采完了還要采,他挂了也算不到我們頭上。”
紅線哀號,西鸾你一日不折騰人就不舒坦麽?袁婆子讪笑地看着開門小哥聲嘶力竭的捂頭遁走,指着西鸾道:“進去之後你不準說話。”
西鸾歪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進了庭院,正巧看到岳家老爺子與老夫人愁眉苦臉地坐在廳裏,老遠瞧見來人,有管家過來左右看看:“你們是何人?”
西鸾已經繞開了對方,迳自往月門而去,一邊嘀咕:“妖氣真重啊!都盤踞府邸好多時日了吧!”紅線跟在身後,神情凝重:“花香太濃了。”
兩位老人家已經出來了,一驚一乍地問:“可真的有妖怪?”
西鸾拍拍袁婆子的肩膀:“娘啊,您在正廳坐鎮,別讓妖怪跑了,女兒們去後院瞧瞧,看看是什麽妖怪居然敢危害世人。”拍拍跟在身邊的黑魔王:“照顧好我娘。”又轉頭對管家道:“不用你帶路了,我們自己會走,不相信的就自己跟在身後,被妖怪咬死了我們可不管。”說罷就慢悠悠地繞過了月牙門,沿着抄手長廊一路前行。那老爺夫人自然恭敬地請了袁婆子去廳裏上座,老管家看着西鸾與紅線,跟着不是,不跟也不是。
後院占地比較廣闊,十八彎長廊圍繞着偌大的一個花園。粉的豔的白的黑的,在月光下都渡着一層淡淡的藍光。一陣風吹來,花瓣搖曳,那花香越發濃郁。
紅線揮了揮衣袖:“是花妖。”
西鸾環顧左右,笑道:“還是有點道行的花妖,你看看這花園,可是一個八卦陣。大麗、蜀葵、六月雪、鳳仙花、夾竹桃、白蘭、夏鵑、淩霄、昙花、千花葵、芍藥,每一種都是按照一定規則擺放。你說它的真身是那一株?”
“但凡是花妖,真身都極其脆弱,哪裏會放在這等眼皮底下風吹雨淋。應當是種植在隐秘處了。”
西鸾不斷點頭,拍手稱贊:“紅線小仙在凡間這十多年視野寬闊不少,這對事物的判斷也越發精準了。所以,”她挑了一處欄杆,往上面一倒:“抓妖之事就麻煩你了。務必要将她的真身找出來,并逼得其現身,從此以後金梁城将多了一位降妖除魔的紅線神婆。去吧,紅線神婆,我會精神上支持你!”
紅線一愣,壓根還沒有轉過彎彎繞繞,就見得西鸾已經靠在長廊上睡着了。她一跺腳,直接扯着西鸾的衣袖,兩人一路飄往前方閣樓:“何況,來都來了,就別想置身事外。”
西鸾嘀咕:“我只是來看熱鬧的。”
紅線哼笑道:“你是擔心袁夫人出事,才心甘情願跟來降妖。”
西鸾有氣無力:“這三更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啊?紅線,我發現你有虐待神仙的潛質。”
“別再調侃本小仙了,我們已經到了。”可不,一眼望去閣樓深入雲霄,上面雕梁畫棟風鈴飄揚,再有粉嫩花瓣吹拂,加上彩雲就真如天界美景了。可惜,來的兩人都知道這是人間界,哪裏會有這般高聳的建築物,也沒有這般迷惑人地花瓣揮舞。
西鸾啧啧稱奇:“我們又不是書生,見到美輪美奂地幻境就以為自己進入了什麽桃源府邸,有着美女佳人以身相許,恩恩愛愛情意綿綿好不逍遙自在。”她對着紅線眨眨眼:“要不,我們幻成書生的樣子,也弄虛作假地糊弄裏面的佳人一回?”話剛說完,已經有兩梳着角髻,身着綢裙的小丫鬟來打開了門:“今夜貴客造訪,姑娘已略備薄酒,邀請兩位賞臉一敘。”
紅線對西鸾輕聲道:“既來之則安之,不準逃。”
“我從來不想沒想過要逃走,我只是懶得進去。你難道不覺得這是一個陷阱,挖好了等着你我跳麽?”
紅線将她往裏面一推:“跳就跳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橫豎你仙階比我高,萬事有你擔着,我不怕。”
這次換西鸾哀號:“我怕啊!”反抗無效,一踏入大門,就成了甕中小鼈,退路全無。
相比外面望不到頭的高樓,內裏卻是寬闊無比。輕紗飛揚,鮮花滿屋,白玉琺琅描金高頸花瓶,十八羊青銅香爐,金漆紫檀木镂雕家具,用各色寶石鑲嵌的廣寒宮十二折屏風。還有,每五步就一清妍素服地粉團小丫鬟恭敬低頭引路,這排場在天界可都難得見上一回。
待穿過三個隔間,一層層紗幔放下之後,這才到了更大的寬敞房間。紗幔揭開,正中間一絕美妍麗女子淡淡微笑。
西鸾捂住心口:“果然有美人。”
紅線手臂一揮,瞬間幻化出一紅色飄帶,在空中豎成利劍的模樣直指對方:“妖孽,還不現出原形,俯首受降。”
美人掩口而笑,盈盈下拜:“小女子白羽,見過兩位仙人。”
西鸾哎呀:“我們哪裏算得上仙人,頂多是有點小道行的俗人罷了。”說着就繞道了白羽身邊,眼眸帶色,鼻翼聳聳,嘴角似笑非笑,就這麽将對方從上到下地掃視了遍,無形中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壓力。隔了會兒,又湊近頸脖聞了聞:“這花香似曾相識啊!”那視線就落到了對方發髻之上。
無它,髻上盛開牡丹花冠一朵。外瓣如鶴羽,內瓣複卷,層層裹向花心,簇蕊嫣紅,越發襯得內芯花瓣粉膩襲人。
西鸾啧啧稱奇:“花開甚好。可惜終無百日紅,花謝之時容顏漸老,只會落得曲終人散人走茶涼。姑娘,你這朵白鶴羽何時凋謝?”
白羽一驚,倏地跪了下去:“請仙人繞過小女!小女的确是有不得已地苦衷才寄魂於岳家姑娘身上,還請仙人聽我細細禀明,再做決斷。”話剛說完,人就簌簌地掉淚。
紅線這才知曉她發髻上的那朵牡丹花就是白羽的原身。白羽将花戴在發髻上,一是為了試探兩人的道行深淺,二是為了顯示自己的真心,這三嘛,說不得只是用來迷惑人之用。立時一頓,喝道:“妖孽,你占人身軀,已是犯了大忌,就算有再大地冤屈,也容不你狡辯。”
白羽落淚更急,擡頭看向西鸾。對方已經挑了椅子坐下,指尖頂着一青花纏枝蓮壓手杯旋轉個不停:“來者是客,白羽姑娘還不洗手烹茶麽?”又挑起蓮葉銀叉,叉起一塊綠豆奶糕細嚼慢咽,十分享受的樣子。
紅線氣得跳腳:“我們是來捉妖的,不是沒事找事的來喝茶吃點心閑磕牙。”
西鸾半閉着眼睛搖頭晃腦:“說到嗑牙,定要有美男在旁就好。只是不知道屋外的高人有沒有興趣摻和摻和?”
紅線一愣,直覺地望向白羽,你還找了幫手?白羽茫然地搖頭。
正巧此時,房門倏地炸開,迷霧袅繞中漸漸出現一個人影,如夢似幻,影影綽綽。等到迷霧将散,這才露出一襲青衣和背上鍍銀貼金長劍泛着彩光,看那面容,不正是今日在茶攤遇到的那道士。
西鸾愣了愣:“真真人生何處不相逢,道兄,你我緣分不淺。與我一道雙修吧!”那道士踏入門來,拱手:“這位道友,貧道狄隽修的是無為之道,不是合歡雙修,實在愛莫能助。”說着,一雙眼眸直射向白羽。
三面埋伏,其中兩人是金梁城方圓八百裏都知曉的下凡仙人,另一人目光如刀,周身仙氣流轉,顯然也将是步入仙級的道者。白羽一牡丹花妖,對着紅線還可泰然自若,被西鸾一語戳破原形就開始步履薄冰,再加這狄隽道長,心底已經沒了絲毫勝算。料定了今夜會逃脫無門,半響之後反而鎮靜。見禮之後,自應了衆人坐下,洗手煮茶。
這裏衆人,西鸾道行最高,她不吱聲,道士自然也就觀望。紅線不知道士底細,又料定白羽已經抓在手中跑不了,也就輕松了。
西鸾盤腿在椅子上,唉聲嘆氣:“好無聊。”白羽拍拍手,長袖揮舞,絲竹聲聲,廳中舞女妖嬈,鼓聲激蕩。
西鸾撐在扶手上,嘀咕:“太熱鬧了。”白羽再一揮手,清麗女子款款而入,歌聲袅繞,絲絲入耳,勾人心懸。
西鸾歪到桌面上,打了一個哈欠,白羽趕緊擺手,樓內重歸寧靜。正巧清茶滾燙,分杯而斟,一一捧送到衆人手上。
“妖怪見過。只是,如白玉姑娘這般,耗費了大半的修行只為了附在凡人身上,尋一人間男子的妖怪卻甚是少見,能說說這是為何?還有,這身子的原主人岳銀去了哪裏?被你散了魂魄還是壓在了魂器中,或是送去了閻王殿?你所找到男子又是何人?找到他是為了采補或是情愛。難道對方是唐僧肉,你準備吃幹抹淨不留渣?事成之後,你又準備如何?繼續頂着岳銀的身子在這凡塵活到老死,還是丢下這臭皮囊繼續修煉?”西鸾吸得茶水咕嚕地響,最後搖着空杯嬉笑道:“或是繼續再尋找另一名男子,恩恩愛愛一番,再吃,了,他?”
白羽握着茶壺的手一抖,極盡鎮定地道:“仙人說笑了,小女從未想過要危害任何人。”一邊又替西鸾斟好茶,才繼續道:“其實,如果沒有小女附身,這具身子的主人早就香消玉損了。岳銀姑娘本有一位青梅竹馬,兩家父母定了姻親。兩人逐漸長成,那公子家族敗落,父親因為欠了外債,承受不住病逝,母親哀痛過度也随了去。剩下他一人在郊外十裏處蓋了一個牡丹園,靠種植牡丹維持生計。相比之下,岳家卻逐漸富庶,庭院闊大,門人等都換了一波,瞧人不甚和善。那公子來了幾次都進不了門檻,久而久之也就不自讨沒趣了。哪知,岳銀姑娘突地得了急病,每日裏昏昏沉沉盜汗痙攣不止,眼看着就要歸天。雲游方士路過聽說,探視了一番就開了藥單子。其中最主要的一味就是清明節的正子時分的牡丹花魁的蕊心做藥引。
小女原身乃白鶴羽,修煉三百多年,偶然一次化形下山聽的了牡丹園主人甚是會了得,就随着姐妹們一起在那園中落了根。我開花那一日正是清明時分,公子對岳銀姑娘舊情難舍,遂送了我去,棄了花瓣花梗拿了花蕊反複煎熬十遍入了藥。小女修煉多年,早已脫了原身,自然不怕這些,幹脆就此栖息在姑娘身子裏面,想着她老去之後我再另尋了一牡丹花卉重新附身即可,就當回報公子苦心照料白羽多年的恩情。哪知……”
西鸾點頭:“哪知。”
紅線嘆息:“哪知!”
狄隽看茶:“……”
“哪知岳銀小姐知曉公子的花救了她,不但不感激還諷刺公子癡心妄想,要憑着這一點恩惠就想迎娶美嬌娘,讓岳老爺趕緊給她找個門當戶對的婆家,斷了公子的心思。又讓人去砸了牡丹園,幸得姐妹們還在園中,保得了平安。岳家見園子有事,怕公子亂嚼舌根,索性讓人打了他一頓,警告了一番才罷手。公子在病榻上沒個人伺候,我出不去,又恨岳家人心狠手辣,所以……”
西鸾點頭:“所以。”
紅線掩眸:“所以!”
狄隽喝茶:“……咕嚕嚕。”
白羽深深吸入一口氣,面上那憤恨不甘不平厭惡都淡淡消散,緩緩布上一層義無反顧地堅定,似被暴風雨雪侵打過後的花骨,花枝彎了,花葉殘了,花瓣墜了,花蕊也依然挺直綻放高傲寧折不屈。
“我在她行走繡樓之時,小小的動用了法術從樓頂滾落,岳銀魂魄頂不住身子的虛弱殘破,當夜三魂七魄就消散去了大半,我就趁機侵占了身子,成了岳銀。”
紅袖接口道:“那你為何不醒來之後就讓去找你那公子呢?”
白羽苦笑:“我也想馬上去找他,可哪知這富家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竟是出門不得。忍耐了些時日,如岳銀尋常日子一般,琴棋書畫與人笑語嫣然,誰能知我心中煎熬萬分。後來有姐妹來告知,說是公子大好了,我才安了心,又讓人送去了些補品。姐妹每日裏來傳遞消息,我心情越見喜悅。直到……”
西鸾點頭:“直到。”
紅線委靡:“直到!”
狄隽望天:“……咳,繼續說。”
“直到岳老爺說定下了親事。我從未想過要嫁人,當時害得岳銀摔倒也只是為了小小的懲戒一番,所以,得到消息之後我驚慌了一陣。後與姐妹們一合計,才想了相思病這個法子,據說是以前修煉成人的姐姐因為思慕男子才得的病症。我……情願嫁給公子,也不願嫁給陌生男子。”
紅線疑惑:“那你為何不離了這身子,重新附身一株牡丹花上?”
白羽偏過頭,閉了閉眼,唇瓣開合兩次,才道:“在牡丹園之時,我就已經傾慕公子,想要與他白頭偕老。一直礙于兩界殊途,才硬生生壓下。如今有個機會在面前,我又如何願意放過。”她捂着臉,低聲哭道:“我想我已經着了魔,非他不可了。”那哭聲低低轉轉,似最古老的葫蘆絲在心底吹奏,低沉纏綿,絲絲扣扣,揪得人心都無奈苦澀。
哭得紅線眼底酸酸,捂唇不言;哭得狄隽沉思,眼中情緒辨別不明;更哭得西鸾哈欠三聲,伸個懶腰:“說完了?那我走了,多好的月色,該要與床榻纏綿不休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