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糖醋豆腐vs休書
糖醋豆腐vs休書
消停了兩日,初棠估摸着也是時候了,便讓晴雲收拾下包袱。
而他則獨自去找程管家。
程府其實挺大的,這四個月來他才勉強熟悉府中布局,不曾想剛熟悉便要離開。
真是有些唏噓不已。
回廊拐角。
初棠喝住那人:“程管家!”
程管家剛過目完管事交來的賬本:“欸。”
這些事本該是正君來打理的,但公子估計是念着正君能清閑自在些,便讓他繼續打理府中瑣碎事。
他合上賬本:“您找我有事?”
初棠遞過手裏的錢袋:“晴雲的娘親重病,我想讓她回去照顧老人家,以後也不回來了。”
程管家惶恐推開:“瞧您這,左不過是放個小丫頭,您開口放人就成,那還需要銀子贖身。”
“不要為我壞了你們的規矩。”
畢竟他不想虧欠程立雪太多,但似乎總難避免越欠越多……
初棠幽幽嘆氣。
接過賣身契後,他把銀錢硬塞給程管家,便是頭也不回地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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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他又在契紙裏夾進張銀票。
匆促來到府門那邊。
遠遠便瞧見晴雲候在那裏,初棠把契紙交還給晴雲:“你自由咯。”
晴雲眼眶微潤望他,也不走。
初棠被看得不好意思,他腼腆笑笑:“要抱抱嗎?”
他話未完,晴雲已将他擁入懷中。
這幕還怪羞人的。
他抿抿唇,有點手足無措。
“你……我。”
初棠也不知該說些什麽煽情話。
所幸,晴雲也沒有與他哭哭啼啼的,只抱了抱他便松手。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走吧走吧。”
初棠擺擺手,随後推着晴雲出門,目送人遠去,直至其消失在轉角,方才拂拂袖子往西院那邊走去。
“蘇嬷嬷。”
初棠剛來到西院,便瞧見在那曬被褥的蘇嬷嬷,他小跑過去搭把手。
“蘇嬷嬷。”
“您怎麽來了?”
蘇嬷嬷顯然既驚又喜。
“沒什麽,這段時間閑來無事,此乃我鑽研的方子,還有些飲食上的忌諱,我都寫下來了,您照着做,能盡量減輕您的腿疾疼痛。”
初棠垂頭,從袖口翻出幾張紙:“就是我的字有些醜,讓您見笑了。”
蘇嬷嬷呆滞,連忙樂呵呵接過紙張,受寵若驚得語氣泛澀:“不醜不醜,好看着嘞。”
她雙手搭上初棠的掌:“若是夫人也在的話,必然很欣慰,公子娶了個貼心可人呀。”
思忖着,她又自顧自補充說:“是呀,看着就讓人歡喜,夫人想來也會很疼您,可惜了……”
“您別怪我多嘴,老身是看着公子長大的,他從前不是這樣的,只是遭逢變故,夫人又撒手人寰,公子方變得如今這般,他雖性子冷,心還是好的,也是重情重義之人。”
“而且——”
蘇嬷嬷忽地慈愛一笑:“恕我大逆不道說句,公子對誰都冷淡疏離,唯有在您面前才沾上些煙火氣,像個活人,說明呀,您方是那個能牽動他情緒的良緣吶。”
“……可我,什麽也沒做呀。”
初棠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身處紅塵難免紅塵事。”
“古往今來,誰能勘破情之一字呢?總之吶,老身這雙眼沒看錯,公子真的很在乎您。”
初棠懵懂離開西院。
*
他心神恍惚回到小廚房。
薄暮冥冥。
初棠盯着檐上燈籠發怔。
“汪汪。”
兩聲狗叫把人喚醒,毛茸暖盈的觸感壓來褲腿,初棠低頭瞧去。
原來是大黃在蹭他。
前腳處還有株化出滿地水跡的海棠花。
“都立冬了,怎麽還有海棠花呀?”初棠彎身撿起那截花,登時沁涼刺骨。
想了想,将之随手挂到窗框。
他垂頭打量案板那把蔥,猶豫再三,還是扔到一旁,從水盆裏撈出兩塊老豆腐。
“小蔥拌豆腐”便作罷。
今天就做道“糖醋豆腐”吧。
初棠提刀将豆腐切塊,随後裹上澱粉,放到一旁備用。
他拿來個小碗調料汁。
分別加入兩勺生抽、兩勺陳醋、一勺蜂蜜、一勺澱粉和半碗清水,調拌均勻。
熱鍋下冷油,将裹上澱粉的豆腐小塊煎至六面金黃酥脆,出鍋放涼。
再熬制剛才調好的醬汁。
待醬汁濃稠後,便可倒入豆腐塊翻炒,因是煎過,豆腐沒有那麽容易搗碎,輕輕翻拌,讓豆腐每一面都裹上醬汁。
醬汁油亮,醇香撲鼻。
雪白的豆腐很快便吸滿湯汁,酸甜開胃,誘人口饞,初棠又給糖醋豆腐撒上些芝麻。
出鍋時的賣相便更為好看。
初棠迫不及待嘗了口。
剛做好的豆腐還是燙的,入口時灼得人舌尖微疼,他連抽幾口氣囫囵嚼嚼。
黏滑的醬汁裹在齒尖,叫人吮指。
豆腐外面的脆皮甜酸可口,咬下去時,又是豆腐內裏的松散口感。
一口一個。
簡單又美味。
他心滿意足端起這道“糖醋豆腐”送到書房。
随後還溫了壺好酒。
書房早已修繕完畢,他從側門走回正房那邊,來到床沿跪下,翻箱倒櫃找出個紅木衣箧。
箱子裏面赫然是套朱紅衣物。
是他成親那日穿的喜服。
初棠抱着嫁衣起身。
他遲疑片刻,看向眼窗外葉影。
随後窸窸窣窣解開腰帶。
外袍刷地滑落地,夜裏好似刮來陣風,叫簇擁的葉團搖晃了幾下。
初棠若有所思,走過去帶上窗,磨蹭半天功夫,終于換好這套厚重繁瑣的嫁裝。
最後,重新回到書房靜候。
*
是夜,月上枝頭。
府邸四處掌燈,簌簌腳步聲給幽寂的青石板鍍上層熱鬧,也将霜寒潮氣撞得稀薄。
程立雪推開書房門。
房中人似在等他。
這次倒是沒有特別裝飾,唯有兩盞燭光映照,那人一身嫁衣背對門口,窈窈身姿被燭光晃得朦胧。
不飾一物,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明豔動人。
程立雪看得微微晃神。
有那麽一瞬,他想起成婚那夜,那個怯生生坐在床沿的小哥兒。
他眼角輕跳,旋即收回視線,徑直越過初棠,坐下翻開書案的卷冊。
聽到腳步聲,初棠驚喜轉身,卻見那人徑直從他身側走過。
初棠的笑僵滞在臉頰:“……”
不是,我都換回嫁裝了,怎麽眉眼都不帶動一下?要不要這麽冷靜自持,你是不是——
他驀然想起阿绛的話:不能人事?
這……
初棠明目張膽上下打量程立雪。
最後得出結論:不能夠吧,按理說這死人應該一夜七次都不成問題呀。
呸!
他指尖燥熱揉了揉,想什麽呢!
但計劃已提上,沒有半途而廢的理兒,初棠也唯有勉為其難、迎難而上繼續“煽風點火”。
他走過去,來到人跟前。
心中自我勸服片刻,終是視死如歸般蹲下,大義凜然似要為至高無上的榮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初棠吐出點氣息,沉沉點頭。
随後雙手交疊搭在程立雪腿上,再枕上自己的下巴,歪着腦袋,亮出雙澄澈乖軟的眸,伸手勾勾人的尾指:“我們都沒圓房。”
軟棉撓人的話音聲聲落地。
“……”
程立雪眸光微滞垂頭。
只瞧見初棠烏黑明亮的眼。
随後那人眼睑溢出點緋色,含羞帶怯,柔柔糯糯道:“我們現在來圓房吧。”
這一聲邀請後。
程立雪驀地抽開手。
初棠望着空空如也的手,肉眼可見地失意,他嘟囔了聲,又伸出手指撓了撓程立雪掌心。
“真的不來嗎?”
“程公子?”
“夫君大人?”
好半天,整個書房只有他模糊的回音。
怎麽回事?
怎麽撩不動啊?
這沒道理呀!
初棠氣餒一息,又打起精神來,他小小挪挪腳,挨得更近些殷勤喚道:“哥哥。”
“你怎麽了?我不是哥哥的小甜甜了嗎?這點願望都不滿足我?”
漫長的寂靜終于換來一聲回應。
“小甜甜?”
初棠籲氣,死人,終于有反應了咩!
他轉而挽出個甜甜的笑:“是呀!你昨夜夢呓,抓着我的手喊我糖糖,糖不是甜的嗎?”
“不急于一時。”
初棠啞然:“……”
急!很急!非常急!十萬火急好嗎?你這小魚兒不上鈎,我可怎麽進行下一步!
思忖片刻。
初棠突然掩臉落淚:“唉,感情淡了,那我走呗。”
他胸有成竹邁腿,連走兩步,那人卻還是沒反應。
初棠:“……”
初棠深深吸氣:“我真走咯。”
依然沒得到回應。
莫非欲擒故縱這招已經失效嗎?
嘶……
程立雪你搞什麽飛機呀!
初棠皺着小臉蹙眉。
陷入沉思的人,忽地明朗兩分。
他狀若可惜,幽幽攤手,旋即開始陰陽怪氣道:“這個哥哥不行,不是他的錯,是我的錯。”
“我應該換個哥哥圓房去。”
他晾在半空的手,驟然被人抓住。
冰涼的手攥實他腕部,不容拒絕那般,将他往回扯了去,初棠也順勢跌進個熟悉的懷抱。
埋頭在人胸側,他情不自禁偷笑,果然還是激将法奏效快。
屬于程立雪的氣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燭光明晃晃,照落那人冷若冰霜的臉,本該冷清不食人間煙火,偏生卻因眸中濃重的戾色而略顯割裂。
“你想找誰?”
聲色一如既往不愠不怒,但卻叫人倍感壓迫。
初棠聽得也慌亂一剎,果然是兵行險招,但很快便回想自己的計劃,他咬唇搖搖頭,怯怯回了句:“不找誰呀。”
“不過咱們要先玩個游戲。”
說罷還伸手往人頸脖軟軟一耷:“好不好嘛?”
直勾勾地撒嬌:“玩游戲。”
沒辦法,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外如是,一切都是為了來日的逍遙快活!
初棠心中如上自我勸慰道。
窗外掠過抹剪影。
這一切無疑落入初棠餘光,他輕呵氣,程立雪也沒有說話,大抵算是默認。
他即刻從懷裏掏出根軟繩。
初棠把人的手交疊繞到椅子背後,一圈又一圈捆起來,最後打下兩個結實的結子。
“好啦。”
他好整以暇拍拍手,轉身拿起案桌上還溫着的豆腐,夾起一塊:“來,張嘴,啊。”
程立雪:“……”
初棠見人唇線嚴絲合縫:“不吃嗎?”
“合卺酒總要喝吧?”
他轉身倒來兩杯溫酒,雙手自顧自交杯:“我們成親那天,都沒喝過合卺酒。”
酒杯杯口抵在兩人唇沿。
程立雪目光平靜凝望他,那一刻,他覺得這雙眼深邃得好似要将他置于萬丈深淵。
甚至有瞬間的錯覺,他覺得他都知道。
初棠凝神抿酒,自顧自嘆道,八成是心虛多慮了,想什麽呢。
他只抿了一點。
倒是程立雪一口飲盡。
房中又恢複片寧靜。
初棠意興闌珊從人腿上爬下來。
“其實。”
“嗯?”他解開腰間的喜服束帶,“其實什麽?”
“我可以掙開。”
嫁衣外袍倏然落地。
初棠擡腳跨過,來到程立雪跟前,微微低頭,眼中露出抹狡黠的光,笑嘻嘻開口:“我當然猜到,所以我在繩子上動過手腳。”
“繩子被我塗了半夏。”
“合卺酒裏有曼陀羅花。”
“房中的香爐裏,我還加了些安神散。”
好似心生愧疚,他雙手捧上程立雪的臉:“程公子,睡一覺就忘了我吧,這幾個月的時光便當作是場夢。”
程立雪傾盡全力別開頭。
初棠錯愕。
好似直至此刻他才恍惚反應過來,從前的程立雪從不會這麽強硬拒絕他。
他驀地哽咽一下,滞澀失笑:“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好瘆人哦,我膽兒很小的,不禁吓。”
“我走啦。”
初棠指尖拍拍程立雪肩膀:“拜拜咯。”
語畢。
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書房兩截紅燭高燃如淌淚。
*
立冬的夜迎來今年的第一場雪。
院外有輕微的動靜,大抵是有人搬東西,書房連接主房,他并沒有走出去。
不知外面人在做些什麽,當然他也無心留意。
大黃小跑進門,甩甩毛發上的碎雪,來到那廂收拾包袱的人身旁。
它拱拱人,松開嘴。
一株滿是薄霜的海棠花掉落。
“大冬天的,到底哪來的海棠花呀?”
初棠收拾包袱的手驟然頓頓,狐疑撿起那株花,但也沒多糾結,片刻後随意放到桌面,開始布置現場,混淆視聽。
他把幾件尋常男子的裝扮藏進被褥裏,只露出一角,緊接着便換上套女裙藏進床底。
不消多時。
院外果然迎來陣繁亂的腳步聲。
“快找!四處找!務必把人找出來!”
大黃還在床外趴着,初棠見狀,連忙把大黃連拖帶拽抓進床底。
房門被人推開。
透過縫隙,能看清進來不少人,眼見程立雪那雙纖塵不染的靴子來床沿,初棠的心也瞬間提到嗓子眼。
他死死捂住大黃的嘴。
生怕大黃發出半點兒聲響叫人前功盡棄。
簌地聲。
好似是被子被掀開。
随後便見件男式外袍倏然落地。
大黃卻似發現新奇玩具那般,伸出爪子便要去掏來,吓得初棠猛地握住那只爪子。
尖利的指甲把他紮了紮,痛得人“有苦難言”,咬着唇,生怕發出半點兒聲響。
幸好,也是有驚無險。
……
門外撲進幾個驚慌失措的下人,顫顫巍巍跪向那個白色身影:“回公子,府中已翻遍,找不到正君。”
話畢。
偌大的寝殿,四周的空氣,因那人冷冽的氣息被凍得越發稀薄。
一時之間叫所有人都似喘不上氣來。
不過片刻又有人跌進來:“公子,您的愛犬也失蹤了。”
這話恍若幻聽。
程管家不可思議皺眉。
“你說什麽?”
“小的說公子的愛犬也不見了。”
程管家不知自己是怒極反笑,還是被逗笑的,總之便是哭笑不得:“一群廢物還愣着做什麽?出去找!方圓百裏,寸草都別放過!尤其是男子,正君可能僞裝成男子,多留意下。”
“是是是。”
人群作鳥獸散。
府中人馬傾巢出動。
瞬間便剩下寥寥數人。
程管家四處張望,終于在角落發現點異樣,他走過去,又折返:“公子,發現封信。”
“信?”
微啞的嗓音響起。
程立雪回眸,果然是封信,信封是五個娟秀字跡
——程公子親啟。
他接過信封拆開,抽出裏面的信紙。
紙張上有點尾指大小的皺褶,像是被水跡侵染過留下的痕跡。
字字句句緩緩映入眼簾。
[程公子: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我讀書不多,也知相互扶持固然是好的,但我更崇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真的很抱歉,四季更疊輪轉,沒有誰會為誰停留,夏至海棠,怎麼可能盛開在冬季呢。
你我之間,絕不可能。
既然你不願和離,那我只好單方面休夫,從此山水不相逢。
乍暖還寒,幸乞珍重!
初棠書,九月廿五,立冬]
程立雪将目光從紙上移開,若無其事擱下信紙轉身出門,幾位侍從面面相觑,不知何解。
程管家就站在程立雪身後,雖是無心偷看,但那書信的內容還是叫他一覽無遺。
他撇開頭望了眼院子外遍地盛放的海棠花。
他們公子歷時将近三月,執意要栽出這品雪夜海棠,奈何那個人根本沒看到。
程管家抹抹酸澀的眼角。
誰說海棠花不能開在冬季的?而且,今日還是公子生辰,世上怎會有如此狠心之人!
我們公子哪裏虧欠于您?
他無聲控訴,又無可奈何道。
*
院子裏銀裝素裹,海棠卻嬌豔綻放。
走到院外的人,茫然站于海似的花中,釀了整年的雪片飄落,摩挲過那人白衫。
雪屑凝在他眉睫,漸漸化出水跡。
滿庭孤寂中,突然爆發串沉悶的咳嗽聲。
程管家駭然瞠目,張皇失措沖上去。
“公子!”
殷紅的血跡,斑駁拖落雪地,久經風霜,終是被掩埋進蕭條的冰雪裏,無人知曉。
天地間終是落得片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