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壹】
成片的荷花燈将湖面映照得輝煌,閃耀着的,不是火焰,更像是鎏金煥彩的天河。中元節,別人家祭祖所焚的黃紙餘燼未滅,随着一陣陣凄冷的陰風朝幾人刮來。
若真就死在這裏,倒是應景,日後若有人祭奠她,也方便得很。
融在九把幽怨的目光投向身前的男人,被刀架着的喉嚨流過兩聲哽咽:“懷思,你不用管我,保護好那個孩子,我只求來生……來生你還能……”
她說得淚流滿面,悵然欲絕,忍不住偏了偏身子,伸手去描繪那人容顏。
耳邊就傳來另一個男子不滿的低吼:“姑娘,你倒是擋好我,你相好的眼神看得我肝顫。”
“哦,抱歉抱歉,一時沒注意。”
“我算是看明白了,合着你還沒追上人家呢。”
綁匪的聲音郁悶至極,又帶着一絲幸災樂禍。
半個時辰前,他在街上順了一位姑娘的錢包,沒成想,卻被順天府侍衛顏懷思逮個正着。要說這顏侍衛,雖然出身草莽,端的是身姿欣長,眉清目秀,武功也頗高,他用盡全身武學,方才堪堪逃脫。
正愁無路可退,卻見湖邊有個小女孩在折紙燈籠,一邊折,一邊哭哭啼啼。
“你哭什麽?”他便問,“你又沒有被顏懷思追!”
那孩子揚起淚痕斑駁的臉,一雙黑眼珠因浸了水更加亮澤。她舉起手中皺巴巴的油紙,剛說了一個字,就哭得不成樣子了:“我想給我爹娘燒紙,給他們放花燈,可我沒有錢……”
綁匪……哦,他那時還不是綁匪,總之,男子看着小女孩幼嫩的面容,又掂了掂懷中沉甸甸的錢袋子,心裏難得地出現了一絲罪惡感。
他剛想做個好人,狠狠心,施舍一點錢財給這女孩,卻見一只素白纖細的手橫插過來,擋在兩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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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手裏還捧着一盞精致的,淺粉色輕紗質地的荷花燈。
“如果不介意,就拿去吧。”
這女子也不知是何時來的,聲音輕得竟連他也未曾發覺。明明脖頸一動,滿頭金燦燦的步搖就叮當作響;蓮步輕移,腰間挂着的瑪瑙玉珠争相發聲……身披軟煙羅,眉點罥花钿,面如芙蓉,意态妩媚……絕不是什麽良家婦女!
他正欲說話,便有溫柔似水的聲音傳來:“懷思可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你信不信,我數二十聲,他便能追過來。”
“你是何人?”他心下提防起來。
女子微微一笑:“曼江樓,融在九。”
他便明了,彼此相視,心照不宣。
“你打算怎麽做?”
“你劫持我,我試一試他的心意。”
男子皺眉:“那我的罪過豈不是更大?”
說話間,卻見不遠處白光一現,淩厲風聲由遠及近,直朝他手臂襲來。
那是顏懷思的成名招數——月射寒江。此時故意削減了力道,想來是覺得他罪不至死。
回頭看去,融在九早已擺好了姿勢,刀正懸于脖上,只差人從背後拿捏。
男子狠了狠心,變作綁匪,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顏懷思擅長追蹤,沿着那人蹤跡行至湖邊,眼角一瞥,見了被挾持之人,眉心便是一皺。
融在九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行俠仗義、嫉惡如仇的顏侍衛,有可能冒着聲名掃地的風險,拒絕救她。
莫不是她看起來不夠凄慘?
于是女子一邊哭喊,一邊不着痕跡地拂下釵環發髻,簪花脂粉,直弄得自己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顏侍衛看在眼裏,有些站不住了。
他朝兩人走了幾步,卻不是要安慰那女子,反而對綁匪伸出手掌:“錢袋子還來,餘事不論。”清冷的聲音裏顯露出幾分薄情寡義。
綁匪歉意地看了一眼融在九:“姑娘,實在對不住,但強扭的瓜不甜,人家真要不喜歡你……”
剩下的話他說不出了。
融在九還有一柄小刀,正抵在男子的重要部位。
讪讪笑了兩下,他接道:“那一定是那人眼睛有毛病,像融姑娘這麽才貌雙全的女子,天下哪個男子會不喜歡?”
【貳】
一年前,融在九還是汴梁城中最恣意的人。
仗着自己曼江樓頭牌的身份,高興了,與富貴子弟喝兩盞酒,不高興了,就關起門來睡大覺。
縱是“宋太保寵妾殺妻案”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也不怎麽理會,聽得周圍人提起,也是過耳不留心,舉杯又一天。
直到有一日,一群持刀羅剎闖進樓內,言道,順天府尹鄭大人要見她。
融在九稀裏糊塗地跟他們去了,又稀裏糊塗地成了宋太保小妾的人證。
原來那小妾名喚秋桃,正是她從前的“姐妹”。
“在你的認識裏,秋桃是個怎麽樣的人?”
書案那頭正襟危坐的男子相貌清隽、不茍言笑,見她久久不答,便擡眼來看。
街頭巷尾的傳言裏,融在九就是因這一眼淪陷的。
顏懷思的眉眼确實生得好看,濃淡相宜,如水墨一般,令人忘俗。
但所謂一見鐘情,不過是見色起意。融在九并非如此淺薄之人。
她一揚丹鳳眼,便生了三分媚态,手心撐着下巴,往那人所在之處湊近了幾分:“顏公子,可還記得小女?”
顏懷思抿唇,神色淡漠:“姑娘,請坐好,再請回答我的問題。”
融在九很是聽話,規規矩矩地坐在凳子上,雙手放于膝間:“秋桃呀,是個膽小怕事的女孩子,在樓裏的時候就很乖巧,從不與人起争執……若說她殺了人,我是不信的,鄭大人也不信吧,不然不會為一個小妾這麽上心。”
她能說的其實沒有多少,這陳詞也大抵無什麽用處。
人都是會變的,從前謹小慎微過活的女子,未必不會因夫君的寵愛而張狂。
案子很快就審了下來,判秋桃第二年秋後斬首。
因為審案的人是鐵面無私的鄭大人,所以無人敢有異議。
原本融在九與顏懷思的緣分也就到此終結,畢竟一個是煙花之地的頭牌,一個是忙于公務的順天府侍衛,不該再有什麽交集。奈何女為君癡君不知,在其一番手段嘗試之下,終是有了一次次再見面的機會。
那是九個月前,在各種偶遇、送吃食、丢手絹都不起效用的情況下,融在九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既然顏懷思只有在查案的時候會和她好好說話,那她報案不就行了?
于是融姑娘在逛街時“無意”弄丢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然後滿懷着少女心思,嬌羞地坐在堂前等着人來做筆錄。
誰能想到,來的卻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
“顏懷思呢?”融在九傻眼了。
“顏大人?顏大人管的都是兇殺案、大案,丢東西這種小事怎會親自出手?”
少女渾渾噩噩地回到曼江樓。
她總不能為了見顏懷思,跑去殺人吧!
可無巧不成書,顏侍衛彼時正在追一黑衣人,對方黔驢技窮,正待伏法,偏偏其同夥趕到,擲出一物。
明晃晃一顆珠子,照得周圍百步可見。
惡人早有準備,轉過身便向無人之處逃竄,顏懷思一時無查,被那如月光輝分散了心神,又疑心是什麽暗器,一刀劈下,給了賊人可趁之機,竟叫其從手裏溜走。
回到順天府,便聽一前輩和周圍人分享奇事。
“我問那姑娘,你的珠子有多大呀?你猜她說什麽,說有小孩子的拳頭那般大,還是顆夜明珠——這不是笑話嘛!”
顏懷思心念一動,上前詢問。
“喔,我想起來了,那姑娘還問起你……”
他道了句多謝,便又往外走。
“诶,你知道是誰麽?”身後老頭扯了嗓子喊道。
“……曼江樓,融在九。”
曼江樓依水而建,江風徐徐,吹拂在人的臉上。
融在九雙手托腮,望着月亮發呆。那雙勾人動魄的狐貍眼睛倦厭厭地搭着,好像受了什麽心傷一般,沉寂得快要化為一尊石頭。
可是臉上的妝依舊是濃烈的,這麽一對比,反而讓人覺得這女子可憐又可愛了。
顏懷思走到門口,望着她,腦中忽然響起了一首詩。
“春華玉屑不勝嬌,卻簪劃襪注晚香。
翩翩一曲覓東風,小樓新月初上妝。”
這本是汴梁纨绔寫給融在九的一曲豔詞,當年城中人人傳唱,他聽了幾遍,倒也記住了。
樓上的女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視,心有靈犀地垂下腦袋,向下張望着。
四目相對,她的目光驀然亮了,然後便急匆匆從窗口垂下一條紅绫,抓着它向下跳去。
也不知那紅绫結不結實。
顏懷思一驚,便催動輕功想要飛上去接住她。
誰知融在九不識好意,面對日思夜想的懷抱反而一腳踢開。
兩人同時落在地上。
顏侍衛又恢複了那面無表情的日常模樣,仿佛那一瞬間的擔憂并不存在。
融在九開口了:“懷思,真的是你?”
顏懷思皺了皺眉。他只記得眼前女子送過吃食、裝過偶遇、朝他丢過手帕,卻不記得他們有這般熟悉。
“聽聞你去順天府報案,說丢了夜明珠,可是這個?”說着便從懷中掏出一物。
融在九看着男子修長的手中碎成兩半的珠子,愣了愣:“你弄的?”
“是。”他沒有否認。
“那算了,就當我送給你了。”
顏懷思的眼珠裏流淌過淡淡的驚訝,他原以為,女子會說出“以身相賠”之類的話。
融在九的聲音喜悅起來,又帶有點點羞臊:“就當我的嫁妝。”
果然……
“珠子是在何處丢的?可有接觸過什麽人?最後一次見着是在什麽時候?”他一不知道如何應對,便會板起臉說正事。
融在九乖乖答了,才見那人面色緩和了些許。
那一夜,顏懷思的到來仿佛是種無聲的鼓勵,讓融姑娘的小心思又活躍了起來。
漸漸地,整個汴梁城都知道了,有顏懷思的地方難免有融在九出沒。
而在顏侍衛心裏,融姑娘雖然麻煩,卻也有些小聰明,常常能發現他忽視了的線索。于是一來二去,二人也達成了默契。
【叁】
中元節夜晚,融在九拿着淺粉色的荷花燈在湖邊徘徊。
這個時辰,又是這麽個日子,街上早已幹幹淨淨,少有什麽閑人。
她從小便是孤兒,從融城流浪到汴梁,也不識得什麽人,也無人要祭奠。
正欲離開之際,卻聽得一道惡狠狠的聲音:“你又沒有被顏懷思追!”
一聽“顏懷思”三個字,融在九就走不動道了。
也許可以借他的手,試試顏懷思的心意?畢竟……他們也認識一年了。
顏侍衛追到湖邊,看到先前交手之人與融在九在一起,便也懂了個大概。何況那人手中拿着的刀還是紙糊的,原本是供人燒來祭祖所用。
“錢袋子還來,餘事不論。”
他這般說,并非徇私,只是方才男子使出的一招“飛花落雪”分明是燕清羽的招數。
若此人當真是輕功天下第一的燕清羽,則于鄭大人有大用。
融在九那邊十分不高興,拽着顏懷思的袖子左右搖晃。
“別鬧!”
對方一兇,她心中便更委屈,抱着早在一旁看呆了的小女孩,搖搖晃晃地朝主街上跑去。
燕清羽看着一大一小兩只背影就笑:“真是冷心冷肺的人,人家姑娘全心全意念着你,卻受了如此對待,若是換了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敢問閣下可是燕公子?”
“正是。”
“在下有件事,想請公子幫忙……”
把那小女孩安置好,便剩融在九一個人了。
她不想回曼江樓,只拖着滿身珠翠,在空寂無人的街道上慢慢走着。
周遭屋檐上懸挂着白燈籠,門前香爐灰裏插着細竹竿,她腳畔時不時刮過一兩張銀錢,仿佛行于冥府路上,既安靜,又顯出幾分可怖。
若有小孩子從夢中驚醒,隔着窗紙往外看,定能見着一個頭發披散的女鬼,拖着長長的身影,在街上游蕩。
忽然,她停下腳步。
身後似有異樣,脖間隐隐有涼風襲來……不會真有鬼伏在她的背上吧!
匆忙間回頭,便覺有一物鋪天蓋地襲來。眼前一黑,人已經結結實實被蒙住了。
融在九吓呆了。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那東西便被人拿掉了,天地頃刻間清明,取而代之的是顏懷思有些惱怒的聲音:“你做什麽突然回頭!”
定睛一看,原來是顏懷思想給她披衣服。
融在九有些困窘,她一把抓過他的披風,把自己整個蒙住:“你突然出現,吓了一跳,還以為是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顏侍衛惱恨地瞪着她,複一會兒,收了表情:“融姑娘,過兩日我便要到外地查案了,此行兇險,切勿跟來。”
融在九一愣,壓低了聲音:“是上次說的‘鹽官貪污案’?”
顏懷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覺得眼前女子似乎知道了太多。
他那眼神看得人發毛,融在九裹緊了衣服,嘴裏嘟嘟囔囔道:“順天府不也收女衙役麽,你若是不放心我,我明天就去求聘,以後大家都是同僚。”
雖然知道她是在玩笑,顏懷思仍是忍不住想象了下那場景,穿着暗淡,一身嚴□□衙衣服的融在九給他抛媚眼……甚是可怕!于是當即拒絕:“不必了,曼江樓很适合姑娘,切勿委屈。”
鬼節之後,兩人便不曾謀面。
倒是燕清羽“助人為樂”,因顏懷思寬恕其偷錢袋之罪,連夜幫他打探消息。
輕功上佳者,扒牆角絕不在話下。
至于他聽到了什麽,又和顏懷思說了什麽,融在九都無從得知。
因為再一睜眼,她已經到了駛往上京的船上。
【肆】
眼前的一幕何其熟悉!
四天前,在汴梁的湖邊,她也是這樣被人挾持着,等着顏懷思來救。
只是這一次,懸在脖子上的刀貨真價實,寒光灼灼,身後綁架她的人面目可憎,殺人如麻。
“你憑什麽認為她能威脅我?”
顏懷思這般說。可融在九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恐懼。
身後的大漢扯着她的頭發,把刀鋒挨得更近了些。
漕運使朱随良大人坐在紫檀椅上,掐了個蘭花指,看着幾人露出陰狠的笑:“顏大人,要麽你收了財寶,從此我們都是一家人;要麽,我就殺了這個女人……她和顏大人的事,本官在上京也有所耳聞,本官不信,你對她就沒有一點感覺!”
自中元節與顏懷思相別,融在九便被人蒙上眼睛,綁上了一艘船。搖搖晃晃不知行了幾日,再醒來時,卻聽見那熟悉的清冷的音調。
“懷思!”她想叫,可是嘴巴被人堵着,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依稀有人和他說話,一開始還客客氣氣,後來許是談崩了,一陣碗盞跌落的雜音過後,她便被掀掉臉上麻袋,脖子上架了刀,攆到他跟前。
鹽官貪污一事,早有人将證據呈給順天府鄭大人。顏懷思與其說是來查案,不如說是來押送主使者朱大人回汴梁受審的。
他把意思表示得明白:“汴梁有案子,需要朱大人與微臣一同回去,協助調查。”
朱随良笑得愉悅:“容在下準備準備。”
不過第二日清晨,便有下人禀報,朱大人請他登船飲酒。
顏懷思查案這麽多年,清楚這不過是困獸猶鬥罷了,終歸要去一趟,才能叫朱随良死心。
朱大人拿出金銀財寶、房産地契,他料到了。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看見融在九。
融在九梗着脖子,有些自嘲。
真到這種時候,那些“不要管我,照顧好自己” 之類的話,反而說不出口了。哪怕此刻被綁架的只是一個無辜的女人,縱然素昧平生,顏懷思也會搭上性命去救。
顏懷思放下了劍,他盯着大漢拿刀的手,輕聲道:“別傷害她……”
朱随良輕咳一聲,便有一群打手沖上去,将他團團圍住,三拳兩腳地毆打起來。顏懷思沒有反抗,他只是靜靜注視着融在九的眼睛,然後,被人群淹沒……
女子先是聽到□□相撞的悶響,後面又多了男人抑制不住的咳嗽。
許是傷了肺?
“夠了,把他打死了,宋大人那邊我不好交差。”
打手散去,留男子一個人躺在地上,口中吐血,不可置信地望向說話之人。
朱随良哪裏有先前的倨傲,他彎着腰,臉上露出谄媚笑意:“姑娘說什麽便是什麽,在下對宋大人和雍王殿下一直都是忠心耿耿……”
顏懷思不複先前的清隽面目,五官幾乎辨認不出。若是在汴梁,融在九一定會心疼得哭出來,可這裏是上京,江上的游船裏,她不必再諸多僞裝。
她以為,他的震驚還會再持續一段時間。
可顏懷思只是閉了閉眼,便恢複了往日的清明:“我其實……有想過,你會不會就是……就是十八。”
融在九愣了下。
“你怎麽會知道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