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大年初五。
大城市的新年不比小城鎮,不管再喜慶再熱鬧,熱情也總是會很快就散去。人們忙于煩悶的工作,沉重的學業,枯燥的生活,生活節奏太快了,壓在心裏的苦悶太多了,很難有真正放松,真正開心的時候。
在平城,新年要到正月十五才算正式過完,一直到過完正月都還能随時聽到鞭炮噼裏啪啦漫天響,濃郁的年味撲面而來,家家戶戶走親訪友,來往人情。而在雲市,高樓雄偉,大廈壯觀,街道幹淨,人流衆多,卻一點也看不到過年的意味。
宛宛禁不住感嘆,果然還是不一樣的。
賀铖南說的超市就在公寓樓下對面不遠處的地下,需要從一樓坐電梯下負一層。這個時間正是下班高峰期,超市裏人很多,大門口堵得水洩不通。他們在入口處拿了一輛購物車,排着隊進入超市賣場。
賀铖南推着那輛購物車稍微走在宛宛前面一些,他人高,長得好,大概是心情好所以緊跟着臉色也紅潤不少,放在人群裏很是顯眼出衆,她已經聽到很多女孩從他們身旁經過時發出的低聲驚嘆。
賀铖南卻恍然未覺,他徑直走自己的路,購物車推得很穩,時不時回頭問宛宛一句這個要不要,那個喜不喜歡。
宛宛只打算做兩三個菜,多了既吃不掉又浪費。考慮到賀铖南的情況,很多刺激性食物都碰不得。她在腦子裏構思了一會兒,目标明确地先去拿了一盒雞蛋,蔬菜挑了西紅柿和小白菜,又到生肉區稱了一塊肥瘦相間的豬大腿肉。
“你喝紫菜湯嗎二哥?”
賀铖南說:“我都行。”
宛宛又拿了一包紫菜放進購物車,看到旁邊還有散稱的八寶粥,她又想稱一些來早上煮粥做早飯吃。她拿了袋子,稱了幾斤八寶粥,一轉身忽然發現賀铖南不見了,只有一個購物車還留在原地。
宛宛皺着眉頭喊了幾句二哥,身邊走動的人太多,嘈雜喧鬧,她很難分辨清楚到底有沒有二哥的身影。
她推上購物車,往稍微清淨一些的飾品區走了一會兒,剛想掏手機打電話的時候,忽然看見前方不遠處的貨品櫃上,二哥蹲在地上,很認真地在一堆花花綠綠裏的發圈裏挑挑選選。
他的手指細長,拿起一個發圈打量一會兒不滿意又放下重新挑另一個。滿滿一大盒的發圈,琳琅滿目各式各樣,他挑得格外專注,壓根沒注意到宛宛已經走到了他背後去。
四周是吵吵嚷嚷的人群,頭頂是炙熱明亮的燈光,宛宛眼前是二哥寬瘦的身影,他曲着一條腿,半蹲着身體,衣服下擺落了一截掉在地上都全無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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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睛突然慢慢變得酸澀,像要哭出來一樣濕潤一片。
宛宛把眼淚逼退回去,抹了抹眼睛,輕輕開口喊:“二哥。”
賀铖南聽見聲音,轉頭起身,伸出潔白的手心,遞給她一朵鵝黃色的太陽花發圈,烏黑的瞳仁裏彌漫着淺淡的笑意:“給你挑的。”
宛宛還記得她曾經說過他笑起來很好看,讓他多笑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句話,她覺得在她面前,不管是不是發自內心,他總是時時刻刻都在保持着笑容。
她手顫了顫,接過那朵太陽花,鐵質的花心上還帶着溫熱的觸感:“真好看。”
“嗯,”賀铖南說,“你皮膚白,這個顏色很适合你。”
宛宛從來沒想過她和二哥還能有這樣平凡又不平凡的一天,在超市這樣煙火氣息十足的地方,他們互相讨論對方愛吃什麽,晚上要做什麽菜。尤其看到他為她專心致志挑選發圈的那一刻,她很清晰聽見了心髒深處喟嘆一聲,緊接着朝她說了四個字:在劫難逃。
宛宛的眼神從發圈上移開,落到賀铖南臉上,他目光灼灼,低眉和她視線交錯。
這樣旖旎的氣氛,她沒有思考能力,忍不住開玩笑一般,将內心的想法脫口而出:“二哥,問你個事,以後我會有二嫂麽?”
她問完又覺得自己可笑,這問的什麽屁話,賀铖南只是生病,又不是一輩子不喜歡人。更何況他這樣好的人,除非他不要,否則多的是肯為了他前赴後繼的姑娘。
宛宛本以為賀铖南會一笑了之不回答她,沒想到他眉心微皺,正色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有。”
她眸色閃躲,他又說:“沒有倒還好,但我覺得如果以後有的話,那那個姑娘一定很慘,倒了大黴。”
“為什麽?”宛宛問。
賀铖南下巴線條繃得很緊,極盡嘲諷道:“因為不管誰和我在一起都會被我拖累的,我就是最大的禍害。”
“二哥,你別這麽說,”她有些難過,“你很好的,你當然也值得最好的。”
“宛宛,大概也就只有你會傻傻的覺得我好了。”二哥幹巴巴地一聲笑,笑意不達眼底。
當是一場笑劇,過去了也就不再談論。
他們到櫃臺結賬,收銀員掃描完二維碼,說出一個數字,賀铖南拿出手機準備付錢,卻被宛宛眼疾手快一把奪過,緊接着她從包裏拿出自己的錢包,很得意地晃了幾下:“二哥,我說了我有錢的。”
她搶手機的速度太快,他壓根都沒看清楚,原本手裏的手機就已經到她手上了。他忍不住扶額一笑,喚她的名字:“宛宛,你這是跟誰學的。”
其實是跟殷龍亦學出來的機靈。在平城時,宛宛和殷龍亦每天一起上下課,偶爾買點什麽東西吃都是他搶着付錢,她有時候自尊心爆棚說今兒個我非得請客一次不可,結果每次都是錢包剛拿出來就被殷龍亦毫不客氣一把就搶過去了,然後故意舉得很高仗着身高優勢讓她夠不到,最後自己付了錢才把錢包還給她,同時還不忘嘲諷一句:“幾個錢呢還拿出來炫耀,你再多攢點以後請我吃大餐吧。”
宛宛笑笑不說話,數了幾張鈔票遞給收銀員。
賀铖南擡手止住她的動作:“等一下。”
她以為他又要和自己搶着結賬,卻看見他的手指在面前一堆物品裏面翻了翻,勾起了那條太陽花發圈,對收銀員說:“這個,麻煩單獨結。”
收銀員眉頭微皺,大概很少遇到這種奇怪的客人,但對方态度很好,文質彬彬不卑不亢,人又長得養眼,她還是挺樂意為人民服務的。
賀铖南拎着兩口袋東西跟在宛宛身後走出超市電梯,還在聽她不斷抱怨:“什麽發圈要賣五十多塊啊,這是什麽做的啊也敢賣這麽貴真無語……”
五十塊在平城都能當她一個星期零用錢了,在雲市,不過也就一根發圈的價格。
宛宛突然就不說話了。
她這時候恍然意識到,她跟賀铖南的差距實在很大,如果要跟上他,也許拼盡全力也無法做到。
一路滔滔不絕的小嘴一下子合上了,賀铖南以為宛宛在生悶氣:“宛宛,別想太多了,只要适合自己的東西,其實價格怎樣都是無所謂的。”
宛宛點了下腦袋,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嗯,我知道了。”
他們回了公寓樓下,先前那個司機叔叔居然還等在那裏,見到滿載而歸的兩個人,面露擔憂地說:“铖南,你不要在外面走動太久……”
賀铖南原本難得還算不錯的心情瞬間崩裂瓦解,他又變回了那個漠然冷淡,身上帶刺,對任何人都要狠狠紮上一下的孤傲少年:“我自己的身體我心裏有數。”
司機其實之前是在殷詩雅手下工作的,後來被單獨派遣給了賀铖南,方便他往返療養院和日常出行。
大人們似乎總覺得他脆弱不堪,擔心他這樣擔心他那樣,急于為他配備一整套安全法則。賀铖南不明白,他明明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需要輕拿輕放的瓷娃娃,為什麽總要這樣大驚小怪。
一直到宛宛進了廚房,洗菜備料忙活起來,賀铖南的情緒依舊無法平複。他陰沉着臉,把自己埋在輪椅靠背裏。
他覺得這樣不行,不能讓自己的糟糕心情影響到她,可他又沒法控制,在他自己都沒來得及察覺的時候,他已經把對別人的氣,抽絲剝繭地撒到了她身上。
宛宛在蒸雞蛋羹,雞蛋清加牛奶攪拌均勻後上了蒸鍋,營養價值很高。賀铖南家裏的廚房不常用,但各種廚具一應俱全,很适合她大展身手。
正切着肉,她聽到輪椅滑動的聲音,回頭,果然看見賀铖南隔着一道透明的廚房推拉門,靜靜望着她。
她一開始面容有些僵硬,後面又習慣性扯出笑容:“二哥,這裏油煙大,你去陽臺透透氣吧。”
他不說話,額前碎發垂落遮住眸子看不清情緒。宛宛心覺他應該還在生氣,識相地閉了嘴,扭頭專心對付起那塊難切的大腿肉。
“宛宛,我沒在生你的氣,你不要多想。”
宛宛一驚,刀子往旁邊一滑,差點切到了手。
不久前在樓下,賀铖南忽然露出那樣陰森低沉的表情,周身氣壓陰郁得吓人,她還以為他不會再和她說話了。
重逢以來,好像已經習慣了二哥的溫和淡然,他突然那樣變了張臉,宛宛頓時有些招架不住。
但想起從前,分明又是一樣的,剛認識那會兒,賀铖南甚至親口對她說過“離我遠點我很晦氣”這樣恨不得離她千裏遠的話。
怎麽以前她能接受,這會兒卻受不了了呢?
果然人不能被寵着,一寵昏頭就容易變得矯情做作。
宛宛胡思亂想着,賀铖南疾言厲色,已經從輪椅上起身推開廚房門,在鋒利的刀口下拯救出了即将被她親手切掉的小拇指:“瞎想什麽?你手不要了?”
二哥拎着她一只胳膊,而她那只胳膊的手上舉着菜刀,菜刀上沾着豬肉碎,随着她的抖動還往下掉了一點,顫巍巍懸在半空……一時間場面是說不出的滑稽尴尬。
“你在想什麽,宛宛?”賀铖南放下宛宛的手,從鼻腔裏呼出一口氣。
宛宛拿衣袖擦了把臉,別過頭去,繼續切肉:“沒……沒有。”
賀铖南也就不再問了,他低頭一瞥,水池裏還放着沒洗幹淨的白菜,他站過去順手撈起白菜就洗幹淨了放在碟子裏。
宛宛看着他的動作,一時間竟生出一種夫妻二人搭夥做飯過日子的錯覺。
她臉一下子紅到耳朵根,洛宛宛,你什麽時候思想這麽肮髒了。
吃上飯是半小時後的事,宛宛的米飯煮得夾生了,不好意思地對賀铖南笑笑:“好久沒煮過手生了,水放太少了。”
但其他幾個菜味道很不錯,宛宛完美繼承了她媽的拿手廚藝,雞蛋羹,炒白菜和炖豬肉,紫菜湯也是泡得恰到好處。
賀铖南食欲好了很多,他都不記得上一次吃過滿滿一整碗飯是多久前的事了。出神回來之後,坐在對面的宛宛又一筷子肉夾到了他碗裏:“你得多吃點肉,二哥,你瘦了好多啊。”
他嘴唇一動,想說你也很瘦,你也要多吃。
但浸入鼻尖的鮮香濃郁讓他愣住,那是他許久不曾感受過的,久違的,家的味道。
宛宛吃得很少,很多時候都是眯着眼睛眉眼帶笑看着賀铖南吃。
他吃相很好,斯文儒雅,一看就很有教養。
她端起碗喝湯,故意把碗舉得很高,視線透過縫隙悄悄注視二哥靜默的臉,怎麽看都看不夠。
宛宛心想這回見過以後,估計很長時間再見不到二哥了。她得抓緊時間多看看他,最好刻進心肺,往後也能有個可以随時回憶的人。
飯後收了桌子洗掉碗,二哥給她放電影看。客廳的燈關了,只有牆面一樣大的電視散發着光影,畫質無比清晰。
放的是部很老的外國治愈片,宛宛和二哥分坐柔軟的沙發兩側,他注意力集中,目不斜視看得非常認真,她卻心猿意馬,視線時不時朝他身上掃過去,又裝着若無其事地模樣慢慢回到電影屏幕上。
那真的是個很平和寧靜的時刻,電影裏人物的音量低啞悅耳,治愈溫馨系畫風看得人心尖軟活,二哥就坐在她身旁不遠處的位置,她稍微一偏頭,就能把他流利分明的側臉收入眼底。
接着宛宛的目光回到電影裏,很快也被吸引,漫不經心的她就這麽不由自主被帶入到了劇情當中。
她後來沒忍住,指着一心求死卻又屢次失敗的男主人公問:“他最後怎麽樣了啊?”
賀铖南說:“他最後死了,但不是自殺的,而是自然去世,他走的時候很安詳,因為終于可以和妻子在天堂相遇了。”
他說得流暢,顯然對電影非常熟悉。宛宛低聲驚嘆:“二哥你看過啊這個電影啊?”
“嗯,看過很多遍。”
她在心裏說那你還跟第一次看一樣眼睛眨也不眨。
“但是每次看,好像都能收獲到不同的東西,不管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
賀铖南這麽說。
那部電影名叫《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