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宛宛坐立不安,她其實不渴,但一想到手裏這是二哥親自給她倒的水,還是端着杯子喝下一口清水,壓下心頭七上八下的不安情緒。
她很久沒見賀铖南,起先有許多話藏在胸口想再見時和他慢慢訴說,這會兒終于面對面見着了,那些話上到嘴邊,偏偏又莫名停住,如鲠在喉。
宛宛繼續這麽焦灼地坐了許久,才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有點黑。”
賀铖南聞言深深看她一眼,兀自起身走到窗邊,緩緩将沉重的窗簾一點一點拉開。
随着清晰的白光慢慢照射進室內,宛宛終于感覺壓在她身上那股沒來由的沉重感漸漸退去。
賀铖南返回桌子旁,重新拿起杯子喝水,細瘦的手腕從衣袖間滑出,白皙腕間一抹紅色尤為惹眼。
宛宛認出那是以前她親手給他戴到手上的紅繩,心下不免愣神,都兩年多了,他竟然還一直戴着。
賀铖南看宛宛呆呆盯着他的手腕,輕咳了咳,緩聲開口問:“宛宛,你吃不吃水果?”
她聽到聲音,順着他的視線看向桌子,面積不大整潔幹淨的桌子上擺滿了香蕉葡萄蘋果還有好幾個果籃。但看得出放得時間也久了,很多水果上都已經沾了一層薄薄的灰,大概賀铖南平時一個都不會碰。
宛宛輕輕搖頭:“我不想吃,二哥。”她把手裏的水放到桌子上,她不是為了這些來的。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靜止了,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這天天氣好得出奇,日光溫暖柔和,照得室內也一片暖洋洋。
賀铖南一直安靜地等着宛宛開口說些什麽,他知道她有話想說,所以他一直等。
宛宛低着頭,還沒想好要如何開口,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穩的腳步聲,緊接着房門被輕聲推開,一個看着很年輕漂亮的姐姐走了進來。
方彤一進門,首先看見站在病床一旁的賀铖南,她擔心他身體,已經習慣成自然地說:“铖南,少站一會兒,到床上躺着吧。”
她一說話宛宛就聽出來了,這是昨晚她給二哥媽媽打電話時接電話的那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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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铖南沒動靜,方彤才目光一頓,随即發現了角落裏的宛宛。
“你是?”
宛宛站了起來:“你好,我是洛宛宛,我們昨晚通過電話的。”
方彤聽了目露深意,點點頭,收回眼神沒再看她,而是轉頭對賀铖南說:“铖南,這周的藥我都取好了。你休息一下,輪椅馬上就到,很快就帶你回去了。”
她對二哥說話的語氣熟悉又自然,好像兩個人是相識許久關系極好的人。
宛宛不自覺地咬緊嘴唇,眼睜睜看着很快有醫生推着輪椅走進房間,漂亮姐姐動作親昵地扶起賀铖南的肩膀讓他坐到上面,又小心推着他往外面走。
二哥要走了,他不在這裏了。
那她呢?
宛宛一下子不受控制地雙腳發軟,幾乎快要站立不住。
正當她不知所措地想着自己要怎麽辦時,已經被推着走到門口的賀铖南這時腦袋偏過來,溫聲喊她:“宛宛,走了。”
宛宛如夢初醒,應了一聲,擡腳跟上去,站在賀铖南身後。
推着輪椅的姐姐這時忽然側過頭,別有深意地瞄了她一眼。
那眼神裏帶着明顯的不懷好意,縱然宛宛年紀小也看得透徹。她趕緊慌忙低了低頭,心想大概是自己看錯了吧。她很想問二哥這個姐姐是誰,為什麽會和他這麽親密,可她還是開不了口,她有什麽資格,又用什麽身份去問二哥呢?
這幾天宛宛從平城一路輾轉到雲市,坐了很久車,到了很多地方,其實是有點暈頭轉向的。再加上她剛到雲市,走到哪裏看到什麽都無比陌生,不像在老家平城那樣自在熟悉,不管說話做事都充滿了拘謹怯懦,這時候更是連一個表情都不敢多做。
他們出了療養院,宛宛又看見了剛才載她來的那個叔叔等候在樓下,漂亮姐姐動作很穩地把二哥推到車門旁,由那個叔叔麻利地扶着他上了後座。
“宛宛,上來。”
她不知道二哥要帶她去哪裏,也沒勇氣開口問,只能默默跟着上去,縮在車窗旁邊。餘光看見那個漂亮姐姐很熟練地繞過汽車坐上了副駕,她瞬間又開始難過了。
賀铖南又在咳嗽,漂亮姐姐擔憂的聲音緊跟着響起:“铖南?怎麽還在咳嗽,你還好嗎?”
他擺擺手:“不用管我。”
宛宛之前聽殷龍亦說過,二哥的病并不是無藥可治,他心髒功能缺陷,只要能找到百分百和他身體相匹配的心源進行心髒移植手術就能有一線生機。
那時候她還很開心,說:“那為什麽不趕快做手術啊?不是做了手術就能好嗎?”
殷龍亦懂得比她多一些,小大人一樣嘆口氣道:“沒有适配心源,就算有再牛的技術再厲害的醫生,也是沒有辦法的。”
她不懂這些複雜繁瑣的事情,只是籠統地聽殷龍亦講起過,但她沒法真正去理解。只是心裏一直隐隐有個信念在,現在醫療技術這麽發達,她相信二哥一定會好起來的。
“宛宛,你怎麽到雲市的?”宛宛望着車窗外發呆,聽見賀铖南暗啞的聲音回過神。
“高鐵來的,又坐了好久的車。”
賀铖南輕輕嗯了一聲,又問:“怎麽突然想要來雲市了?”
想來見你。
宛宛抿着嘴唇:“我快考試了二哥,最後一個假期,想出來放松一下。”
“哦,你都上初三了對嗎。”他雖然在問,語氣卻是十分肯定,“對,你是上初三。”
這樣的交談讓宛宛也慢慢放下了心裏的情緒,她也開始主動和二哥說話:“二哥,你還在上學嗎?”
她知道二哥沒有在學校和正常學生一樣上學放學而是為了養病在家裏自學,但不知道到哪一步了。她想問問,琢磨一下,看看自己還差多遠。
賀铖南目光很平靜:“跳級了。”
宛宛沒聽明白:“什麽?”
“本來該今年高考的,跳級考試了,雲大錄取了,但是沒去報到,耽擱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這段話賀铖南說得斷斷續續,零零碎碎。宛宛也從他越來越沉的神色中慢慢聽懂了什麽。
是因為生病不能去大學報到嗎?
二哥這麽厲害,疾病纏身的同時脫離了學校也能跳級升學,考上雲大這樣名列前茅的學校,卻因為身體原因而無法入學,他應該很難過吧?
“沒事的铖南,殷老師都有幫你打點好,等你身體好了,随時都可以回去上學的,你這麽聰明,肯定不會落下的。”
副駕上的那位姐姐一直沉默地聽着他們對話,這時扭頭看着賀铖南微微笑了笑。她的笑容很亮眼,宛宛卻想起昨天電話裏那道冰冷的女音,如果不是見到本人,她很難把這二者結合在一起。
她還在揣測這個姐姐和二哥的關系,忽然間又聽見急切的聲音在車廂裏響起,他們似乎是起了争執。
宛宛又聽了一會兒,副駕上的姐姐想讓司機在下一個路口拐彎,賀铖南卻執意要去另外一邊。
“铖南,回殷老師那裏要好一點,還能多一個人照顧你。”
賀铖南全然不在意,淡定且堅持地說:“我要回公寓,如果你想去找我媽現在就可以下車。”
起初宛宛雲裏霧裏,後來又在零散的對話裏聽懂了,那個姐姐想帶二哥回他媽媽那裏,二哥卻堅持要回一個公寓,聽起來好像是他自己住的地方。
方彤最終說服不了賀铖南,只能任由司機往賀铖南公寓的方向開去。
賀铖南的公寓在金億新區,三室一廳落在他個人名下,但他在這裏住的時間并不多,因為多數時候都是在療養院或者殷詩雅買在景園的別墅。
原本賀铖南應該明天才能出療養院,他一周需要在裏面待上四天時間,情況不好時甚至連續幾個周都要住在裏面。但他卻今天一早突然就讓方彤去和主治醫師說他要提前出院,并且一刻也不能耽誤。
方彤沒辦法,歸根結底她也只是拿人家的錢替人家做事,人家說什麽就是什麽。她打電話請示了殷老師,殷老師又和賀铖南的醫生通了電話,得知他最近狀态還算不錯,于是才點了頭放人出院。
但電話裏殷老師的意思還是想讓賀铖南回景園修養。如今方彤好說歹說實在胳膊擰不過大腿,只能簡明扼要地發了條信息告訴殷老師她實在勸不住賀铖南。
殷詩雅熟知自己兒子的執拗脾氣,沒再多為難方彤,只交代了一句照顧好賀铖南,有任何事随時通知她。
等車子開到公寓樓下,他們又毫無預兆地吵了起來。賀铖南讓方彤可以回去了,他沒事不用照顧,方彤卻不答應,說萬一你要是出什麽事怎麽辦,賀铖南情緒不佳,冷着臉說方彤你的工作只有照顧我而不是幹預我,在我不需要你照顧的時候,你應該學會主動消失。
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其實邏輯一點都沒有問題,她的确是被雇傭來負責照顧他的,當他不需要她的時候她就應該消失。可她對他這樣盡心盡力,他卻像塊捂不熱的石頭一樣總是對她冷眼相待,回憶往昔,方彤惹人憐愛的大眼睛裏很快蓄滿了眼淚。
宛宛這個時候終于明白了這個漂亮姐姐的身份,原來她是二哥的私人看護師,這下終于可以解釋為什麽她能在二哥身邊自由出入了。
可這個姐姐眼淚汪汪的樣子還是看得宛宛很心疼,她又一向知道二哥的性格,做出了決定不會輕易更改。宛宛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還是司機叔叔站出來解圍,讓方彤先回去,他今晚會留在公寓照看二哥。
最後的結果和他沒有關系,自己的意思已經表達完畢,二哥一句話也沒再說。他這時已經換上了自動輪椅,遙控就在他的手側,他按着按鈕就移動着輪椅向電梯滑去。
宛宛小步跟着他:“二哥……”
他聽見她說話,這時眼神變了變:“……抱歉,宛宛。”
不該讓你看到這可笑一幕的。
“方彤姐姐她……是我媽給我找的看護,她人其實挺好,就是有時候有點看不清自己的立場,總是要我提醒她。”他們進了電梯,賀铖南擡手按下頂樓按鈕。
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其實幾乎不會和任何人說話,習慣了寡言少語。但現在宛宛在他身邊,他怕宛宛覺得他冷漠,拒人千裏,他總是在努力找機會和她聊天。
在他的印象裏,宛宛年紀還小,他不能吓到她。
電梯抵達二十六樓,賀铖南用指紋解了鎖,回頭對宛宛說:“我也挺久沒回來了,家裏可能有點亂,你別介意。”
他說這話時下巴輕揚,眼眸微動,俊挺的五官格外生動。
宛宛怎麽會介意,她高興還來不及。
醫院裏的氣氛太壓抑了,還是賀铖南家裏好,雖然也很冷清,但總比毫無生氣的病房好多了。
而且二哥的公寓面積小,不像殷龍亦家,龐大華麗到讓宛宛覺得喘不過氣。
“你好不容易來雲市一趟,本來該帶你四處逛逛的,”說到這裏,賀铖南譏諷地彎起唇,“但是不好意思了宛宛,我這個樣子,實在沒辦法帶你去玩。”
她走上前去,雙手碰上二哥的輪椅扶手,站在他背後,輕聲說:“你為什麽總是要和我說抱歉啊二哥,你明明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
“你允許我來看你,我還能和你再見一面,我就已經很高興了,真的。”宛宛真誠地說。
賀铖南坐得筆直的腰背小幅度抖了抖:“宛宛。”
他似乎想說什麽,最後還是忍住了:“沒事。”
宛宛一下子像又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晚上,風雨飄飛的夜,二哥面對她,嘴唇翕動,可最終又閉上了,也是同樣的欲言又止,同樣的無法言說。
你到底想說什麽呢,二哥?
……
賀铖南的公寓幾個月沒有住人,又沒有請人打掃,很多家具上都蒙了層薄灰,宛宛戴着手套仔細收拾了一上午,累得滿頭大汗,拖把來來回回洗了十幾遍,也只是才把客廳廚房弄幹淨了出來。
賀铖南對粉塵不适,又看她大冬天熱得一額頭汗水,心疼地說找個阿姨來家裏打掃就好了。
宛宛淡曬笑笑:“沒事啊,反正我也閑着嘛,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她脫了外套,裏面就穿了件加絨衫,家裏沒開空調,她還是熱,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找來小風扇對着臉吹,劉海被汗水打濕,一縷一縷黏在額頭上,很快又被風扇吹幹。
宛宛像個小太陽,不知疲倦地散發着身上的活力和熱源。她把家裏收拾幹淨,才沒休息多久又張羅着說要給賀铖南做晚飯。然而打開冰箱,裏頭空空如也,唯一的幾顆白菜也早就枯成了菜幹,不知道已經在裏頭放了多久。
賀铖南想起來這幾顆白菜的來歷,說:“是去年買的了,以前方彤姐姐也在這裏做過飯。”
他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只是随口一說,宛宛聽得愣了愣:“方彤姐姐……她大你很多歲嗎?”
賀铖南想了想:“沒有,大概三四歲的樣子吧。”具體他不是很清楚,也從沒問過。
宛宛怪異地想,你不過也就大我三歲而已。
而且二哥看起來,一點不比方彤年紀小的樣子。他天生長了張沉穩又出挑的臉,即使還是少年年紀,只要不說,沒人看得出來他今年只有十八歲。
但她很快收回了這份心思,心血來潮想做晚飯的念頭還是沒停:“二哥,這附近有菜市場嗎?”
賀铖南正在吃藥,幾粒白色藥丸,還沒有他皮膚白。他把藥丸吞下喝了水,咽下肚子跟宛宛說:“走路七八分鐘過去,有個超市。”
太好了,宛宛難掩興奮地一拍手:“我們現在去吧……”
她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不知所措的目光掃向賀铖南。
他卻覺得想笑:“我可以去的,宛宛。”
頓了頓,他又說:“我沒你想象的這麽脆弱。”
至少現在,我很快樂。
宛宛猶豫不決:“真的嗎?其實我自己去也可以的二哥,我身上有錢。你給我說一下路,我能記得的。”
賀铖南卻已經緩慢下了輪椅,活動了一下身體,走到玄關開始穿鞋,堅定說道:“走吧宛宛,我也很久沒有出門了。”
外頭冷,他穿着羊絨衣,套了件煙灰色外套,長身玉立,格外适合這種冷色調穿搭。
宛宛說等我洗把臉,很快。她跑到衛生間關上門,對着鏡子打量自己的臉,眉眼溫和,五官小巧,早已退去了孩子氣的稚嫩,越來越有少女韻味。
她思考兩秒,伸手扯下了頭發上的發圈,留了幾年的長發垂直披散,烏黑的發,襯得她的皮膚愈發白嫩,人看着也似乎成熟了一些。
這樣和二哥站在一起的話,沒人會覺得她只是他妹妹了吧?
宛宛出了衛生間,二哥靠着玄關背後的壁櫃上,低着頭在看手機。
見到長發披散的宛宛,他很明顯地怔松一瞬,把手機塞回包裏:“你發圈壞了嗎?”
宛宛無語,心說二哥你能不能別這麽直男,但話到嘴邊又變成了:“對啊,我那個是一次性的,剛才一不小心勾到,就斷掉了。”
她一邊說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把戴在手腕上的發圈藏進口袋。
“家裏沒有,出去重新買一個吧。”二哥攤了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