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平城小鎮氣候濕潤,在宛宛的印象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有三百天都在下雨。
昨晚睡覺時就聽見了滴滴答答的雨聲不斷敲擊着窗檐,第二天起來雨勢稍散,繼而升了大霧,道路模糊不清。送牛奶的工人沒找到宛宛家在哪兒,她媽把還沉浸在美夢裏的她從床上一拉起來就推出了門:“跑快點去巷子口拿牛奶。”
宛宛感覺自己的眼皮都沒睜開,迷迷糊糊間肩膀上被披了個什麽東西,直到她都走下樓去有好幾分鐘了才反應過來那是一件牛仔外套,清晨的小鎮上還是泛着零星冷意的。
她拿了一周量的牛奶回來,往冰箱一塞就又重新窩到了溫暖的被窩裏去準備補個回籠覺,宛宛在心裏盤算着,今天周六,不用上課可以一覺睡到中午,起來還能去找殷龍亦再玩一個下午回來。
到了中午,她連午飯都沒吃,套着鞋子就朝樓下飛奔而去,宛宛媽在樓上瘋狂呼喊她的名字:“洛宛宛!個死丫頭你飯都沒吃又要跑哪兒去?!”
宛宛一邊跑一邊回頭大聲回應着:“我去找殷龍亦啦晚上再回來吃飯。”
狹長的巷子裏只居住了十多戶人家,不算太大的地方裏,母女倆的對話幾乎傳遍了挨家挨戶,有人這時在自家屋子裏笑着打趣開口說:“洛家那個宛宛小丫頭哦又去找殷家小少爺玩了,這倆孩子感情老好。”
“畢竟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又在一塊兒上學的。”
“宛宛她媽還在殷家做護工,和一家子殷家人關系都好,随時進進出出的。”
……
宛宛到殷家大院的時候,殷爺爺正靠坐在院子裏一張躺椅上閉着眼睛閑适地小憩,她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往殷爺爺身後一站,兩只手向前伸去冷不丁捂住了老人家的眼睛:“嘿嘿,猜猜我是誰……”
殷爺爺一早就聽到她的動靜了,這會兒配合着假裝說:“嗯……爺爺猜……肯定不是宛宛這個小丫頭。”
宛宛松開掌心,跑到殷爺爺面前嘟囔着小嘴抱怨:“爺爺,為什麽你每次都能認出我?”
殷爺爺好笑着摸了摸宛宛毛絨絨的腦袋,表情和藹:“因為宛宛招人疼,好認。”
“宛宛是來找小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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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宛點了點頭:“嗯嗯。”
“這臭小子不知道在哪兒買了一堆游戲手柄回來昨晚在自己房間裏偷摸着玩,被我發現了給他一頓揍,這會兒估計還沒起床呢。”殷爺爺說着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拉着宛宛的手朝屋子裏走,“宛宛來得剛好,上樓去幫爺爺叫臭小子起來吃飯,太陽都曬屁股了。”
宛宛對殷家的屋子能說比對自己家還熟,輕車熟路上了二樓,殷龍亦的房間在從左往右數第三間,她知道他睡覺從來不會鎖門,所以往前一下子推開了門就拖長聲音大喊了起來:“殷龍亦!爺爺讓你起床吃飯了!”
殷龍亦起床困難症比她還嚴重,整個人陷在柔軟的大床裏聽見聲音悶哼了一聲,腦袋輕輕一扭,很快又沒了動靜。
宛宛走到他床邊,把他蓋在身上的被子用力拉開然後全部抱在懷裏往地上一丢。沒了被子,空氣裏的溫度有些低,殷龍亦很快就被冷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看清了宛宛之後忍不住皺起眉頭:“這才幾點你就上我家來了?”
宛宛就指着他的鼻子沒好氣地學殷爺爺的口氣說話:“幾點?都十二點了,大中午了,太陽都曬屁股了你還沒起床吃飯呢。”
殷龍亦看起來呆呆的:“有這麽晚了嗎?”
宛宛二話不說從床底下摸出他的拖鞋來,扒拉着讓他趕快起床:“哎呀你快點啦,不是說好今天一起去吊娃娃嗎,你不吃飯爺爺肯定不會讓你出門的。”
等到兩人收拾好出門已經是一個小時以後的事了。
前段時間鎮子上新開了一家小型電玩城,殷龍亦是最先發現進去玩的,出來以後就和宛宛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裏面那些游戲到底有多好玩,她對這些并不太在意,但聽到有抓娃娃機時眼睛亮了亮:“真的真的?那有時間我們一起去呀。”
殷龍亦看着她激動的表情不由自主彎了彎唇:“那當然,到時我請客,給你換好多游戲幣,你随便玩。”
殷龍亦少爺脾氣大,花錢出了名的大手大腳,向來班上有啥需要湊錢的活動他都是最闊綽豪爽的那一個,人緣好得不像話。
殷家在平城小鎮都算得上大戶人家,殷龍亦又是殷爺爺為數不多的孫子,從小都是嬌生慣養帶得極好的,零花錢這些自然也給得多,從不吝啬。宛宛很久以前就隐約聽說過,他父母都很忙,大城市上市公司的老板和老板娘,生意做到這個份上是基本沒時間把他帶在身邊或者回來看望他的,所以從小跟着爺爺長大的殷龍亦一直以來在家裏都是備受疼愛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爹不疼娘不愛,爺爺覺得虧欠他只能把他捧在手心裏。
電玩城離得并不遠,就在老公園廣場附近,他們走路過去,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宛宛覺得悶,殷龍亦給她買了一支雪糕,她咬着巧克力味的雪糕,一邊舔一邊說:“爺爺說你在房間偷偷玩游戲被揍了一頓,真假的?”
殷龍亦眼皮都沒擡,伸手拉住了正在過馬路的宛宛衣袖把她往自己身後拽:“看着點路,有車。”
然後又說:“你也不想想他舍得揍我嗎?拿着拐杖做個樣子而已。”
宛宛笑眯了眼睛:“哈哈我就知道。”
殷爺爺嘴硬心軟,在整個鎮子上都是有名的。
宛宛不小心把雪糕沾在了胸口的衣服上,殷龍亦嫌棄地看她一眼,從兜裏掏紙巾給她擦幹淨,然後把紙往路邊的垃圾箱準确扔了進去:“忘了和你說,爺爺昨晚上和我說,這兩天我表哥要來我家住段時間。”
表哥?宛宛把吃完的雪糕棒也跟着丢進垃圾箱:“你還有表哥啊?”
殷龍亦給她翻了個白眼:“你也見過,挺久以前來家裏吃過飯的。”
宛宛想破了腦袋也沒從記憶裏找出這麽個人來:“啥時候啊?我咋沒印象。”
殷龍亦給她解釋:“我倆上二年級的時候,那時候我不是肺結核住院嗎,出院以後辦了場席,他來過,不過你應該沒什麽印象了你就光顧着吃。”
這些記憶太過久遠,那時宛宛年紀還太小,幾乎沒有任何印象。
“爺爺和我說,他身體很不好,休了學來這裏休息一段時間,看能不能把身體養起來。”
“是生病了嗎?”聽到這裏,宛宛咽下一口唾沫,“什麽病啊,嚴重嗎?”
殷龍亦嘆了口氣搖頭:“不知道。”
沒過多久他們到了電玩城,殷龍亦去前臺換了滿滿一盆游戲幣,用另外一個盆子裝了三分之二給宛宛,拉着她到了抓娃機機那兒,一邊投幣一邊問她:“你會這個嗎?”
宛宛試着碰了碰那個操控抓手的按鈕,覺得還可以:“應該還行。”
殷龍亦半彎下身,目不轉睛地盯着透明玻璃罩裏的機器抓手,手動着嘴也動着:“你要注意看這個抓手的位置,還有你想抓哪個娃娃就一定要對準它再下手,這個手很松的,所以你要找準角度。”
宛宛聽得雲裏霧裏,她第一次接觸這玩意兒,有些手足無措。
殷龍亦又教了她一會兒,就自己離開去了捕魚游戲那邊玩得起勁。宛宛一個人嘗試着抓了一會兒娃娃發現不得要領,也沒多大意思,就轉悠着去了別的地方,等到殷龍亦玩得差不多了回頭找她的時候,才發現她居然拿着游戲幣去坐了搖搖車,還和那裏的幾個女孩子聊得熱火朝天。
他一陣無語,誰來電玩城只坐搖搖車啊,也就宛宛這個奇葩了。殷龍亦過去伸手把她從還在晃動着的車子上提了下來:“你餓不餓啊,想吃什麽?”
宛宛身邊的幾個女孩子看見了殷龍亦,愣了一會兒然後低呼一聲,當着他的面湊近宛宛小聲問:“這個小帥哥是誰呀?你男朋友嗎?”
宛宛一個才上初中的清白大丫頭,當即就深深皺起了眉頭:“怎麽可能,別瞎說,這是我鐵哥們,可鐵可鐵的那種。”
那幾個女孩子不信:“哪個女孩子跟男生做鐵哥們兒的呀。”
宛宛就差舉着四根手指發誓了:“真的啊,我倆打有記憶開始就一塊兒玩了,然後同上一個幼兒園一個小學一個中學,鐵得不行。”
宛宛媽生了宛宛沒幾個月就去了殷家做護工照顧殷爺爺,後來沒過多久尚在襁褓的殷龍亦也被從城市裏送了過來,說兩個孩子是躺一個嬰兒床長大的也不為過。
看宛宛繼續沒完沒了地和那群女生聊了起來,殷龍亦無奈地扶了扶額頭,自己去前臺叫了兩份簡餐,然後端着回來塞到宛宛手裏:“先吃點東西再接着聊吧,等會兒餓死你了都不知道。”
宛宛沖他做了個鬼臉,接過簡餐不客氣地吃了起來。吃完以後殷龍亦總算是良心發現,手把手帶着她去玩槍戰,帶着護目鏡對準了3D屏幕砰砰砰砰地開槍,一槍一個準,游戲屏幕裏的敵人基本一出場就陣亡。
宛宛到後面感覺自己都快玩瘋了,興奮到手指都在顫抖,端着游戲槍的手越來越沉穩,從一開始的狙不準到後來百發百中,摸索着開發了一個新的愛好。
最後她意猶未盡地不想走,還是殷龍亦掐着時間想着要是回去晚了指定要挨批了好說歹說才把宛宛拉着走了。
平城梅雨時節偏多,回去的路上又落了雨星子,絲絲涼意透過褲管往上襲,宛宛縮了縮脖子,得到殷龍亦一個鄙視的眼神,然後他的棉質外套就落到了她身上。
他們踩着泛着潮濕水汽的青石板路慢慢地往回走,空氣氤氲,透着層層薄霧,明明不過下午五點,天就已經快黑得差不多了。
小鎮上的房子大多修得錯落複雜,雜亂無章,宛宛家在梧桐小巷的最深處二樓上,巷口這時亮起了昏黃的燈好供撐着巨大地攤紅傘的阿姨們在傘下打麻将。她走在殷龍亦前面,路過一個拐角,腳步一下子就頓住了。
一滴雨水順着尖角屋檐緩緩落了下來,滴到地面上坑坑窪窪的水坑裏立刻消失不見。殷龍亦低着頭走路沒發現宛宛停住了腳步,一不留神就撞到了她的後背,他摸了摸撞得發疼的鼻子剛要發脾氣就發現面前的人僵着身體一動不動了。
宛宛的視線裏,光線不太明亮的幾間屋子交錯角落處,深藍色格子襯衫的少年盡管看不清面容也能看見冷白得驚人的膚色,指尖缭繞着一團煙霧。他的頭頂正好是還在不斷滴水的房檐,有些許頭發被打濕了,整個人泛着水汽,面無表情地靠在那兒抽着煙。
耳邊是巷口阿姨們樂此不疲打麻将的聲音,“三筒”“六萬”“七條”“胡了”和淅淅瀝瀝的雨聲交織在了一起,宛宛忽然覺得自己耳根子有些發疼,像要聽不清聲音。
鎮子實在太小,一條綿延的小河從中心橫穿而過,即使隔岸每家每戶也都基本相互認識,一只雞在鎮上溜達,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是誰家的,鎮頭一只狗叫了起來,鎮尾所有的狗也就跟着叫了。
所以宛宛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男生,确定自己從來沒有在鎮上見過他,一時間也就呆愣住了。
殷龍亦從她背後探出腦袋,也看見了角落裏的那個少年,揉了揉眼睛,突然不太敢相信地開口:“二哥?”
聽到聲響,少年微微扭過了頭來,黑發黑眸,清冷俊逸的五官映入眼簾,殷龍亦又驚又喜地大叫了起來:“二哥!真的是你,你這麽快就過來了?你怎麽不在家裏啊跑外面來?”
少年不緊不慢地抽完煙,把煙頭在腳底下踩滅,才看向殷龍亦:“小亦,好久不見。”他微微笑了笑,淡漠的相貌瞬間生動無比。
殷龍亦後知後覺才發現他在抽煙,看着被他熄滅在地上的煙頭,愣了愣:“二哥你……”
少年垂了垂眼皮,寬瘦的肩膀無所謂地聳了聳:“出來抽支煙,外公在家不方便。”
他口中的外公就是殷龍亦的爺爺。
宛宛直到這時才聽明白了一些,原來這個男生就是之前殷龍亦和她說的他表哥,可是……不是說身體不好過來休養的嗎,為什麽叼着煙和學校門口那些混社會的不良少年一模一樣……
“那你現在要回去了嗎二哥?”
“嗯,你是出去玩才回來嗎?”
小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有一瞬間宛宛以為是錯覺,她聽見少年清淺又暗啞的聲音:“這丫頭是誰?”
殷龍亦說:“她叫宛宛,是我朋友。”
“宛宛,這就是我和你說的我表二哥。”
“宛宛,”少年呢喃了幾遍這兩個字,突然對還沒怎麽回過神來的宛宛擡了擡手,“丫頭,過來。”
宛宛忐忑地看了看殷龍亦,後者對她點點頭示意沒事的,她才躊躇着慢慢擡腳走了過去。
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宛宛咬着唇站到了少年面前,他比她高太多,不得不蹲下來才能和她保持目光平行:“丫頭,你叫宛宛,是嗎?”
她點頭,沒說話,目光裏藏着些顯而易見的怯懦。
少年漂亮的黑色眸子裏仿佛流動着清潭,偏生眉眼又生得淡漠,好似其間罩着一層終年化不開的冰雪:“我有個妹妹叫星晚,也和你差不多大,她是晚安的晚。”
宛宛說:“我是宛轉蛾眉那個宛。”
他神色很淡地揚了揚下巴,目光落到宛宛的頭頂,不知道在看什麽:“我叫賀铖南,你以後也叫我二哥吧。”
他在家裏排行第二,上頭有個哥哥,底下有個妹妹,老一輩的長輩都喊他老二,小一輩則是喊二哥。
宛宛怔怔地點着頭,不知道他說這話什麽意思,只能答着:“好,二哥。”
鎮上晝夜溫差大,漆黑的夜間小巷溫度低得可憐,她身上披着殷龍亦的外套,殷龍亦冷得不行,抱着手臂來回走動着活動身體:“二哥,我們快回去了吧,冷死了。”
賀铖南微涼的手指在宛宛肩上輕輕蹭了蹭後松開,眸色很深:“好。”
殷龍亦小跑着到宛宛面前拉她的手:“宛宛,你要和我們一起回去嗎?我讓爺爺打電話給何阿姨說一聲就行。”
何阿姨是宛宛她媽。
兩家關系熟又親,之前宛宛經常玩累了就直接在殷家過夜,只要是殷爺爺親自打電話說的宛宛媽都很放心。
但這時宛宛低了低頭,猶豫了一下:“還是不了,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玩,我還是回家去吧。”
殷龍亦“哦”了一聲:“那我送你回去。”
她搖搖頭,手指朝前方樹影斑駁下的一座小房子指:“不用了,就這幾步路的事,我自己過去吧,你快點和……二哥回去吧。”
“今天太冷了,衣服我先穿着哈,明天還給你。”
一聽這話殷龍亦就撇了眉:“知道了知道了,多大的事,快點回去吧,到家了記得讓何阿姨跟爺爺說一聲。”
宛宛“嗯”了一句,又扭頭去看了看賀铖南,見他沒什麽表情地兩只手插在兜裏,抿了抿唇,然後朝家的方向小跑過去。
以後的每一天,再回想起見到賀铖南的時候,宛宛都只記得那是五月最平平無奇的一天,下不完的小雨,涼飕飕的天氣,陰冷潮濕的深巷,和一個靠在牆角冷漠抽煙的少年。
那年她只有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