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陳嘉音沒有立時接話。她擡高半分視線,終于切實地直視谷阜。可她微蹙眉頭,看他半晌,仍然沒法從那人的眼中讀懂他的心思。也是,她從來看不清這個人。
沉默幾息,陳嘉音沒有正面回答,只問他,“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谷阜看着她,眼中翻湧出沉而濃郁的情緒,“嘉音,”他停了停,最終鼓起勇氣道,“我先前不知道,我想,我欠你一個正式的道歉。”
“不知道什…”陳嘉音下意識問道,然而下一瞬,她反應過來,谷阜或許聽見她為了安慰許衡,在樓梯間說的話。
她不想這樣。她總認為,分開後的種種際遇,都是她私人的體味。若她過得好,那是她足夠堅定,能在一地雞毛的感情中練就銅筋鐵骨。若她過得不好,那也不是惹人垂憐的工具,她不需谷阜知曉後,因愧疚而生的歉意。
事情既已發生,說再多的“如果當時”都是事後諸葛亮。
“哦…你不用放在心上,”陳嘉音淡淡一笑,冷風吹過,她的聲音散落風中,既輕又柔,卻帶一絲浸骨的涼,“若不是安慰許衡,我也快要忘記…已經過去很久了。”
時間尚早,街道并無旁的行人。二人站在一棵梧桐樹下,既是交談,也是對峙。
(十一)
“嘉音,一句多的話都不願說嗎?”谷阜的面上露出一絲苦笑。
昨晚,他幾乎一夜未睡,除去處置病人的急症,其餘的時間,他都在回憶與陳嘉音的相遇。
那是規培的第三年,正是決定他能否正式留院的關鍵時期。可在這要命的當口,他的導師石教授因為耗材供貨的問題,狠狠得罪了副院長。嚴苛的老頭第一次主動請他吃飯,桌上,石教授敬他一杯酒,說是對他不住,如果他願意,可以推薦他去旁的醫院。
谷阜在江城大學醫學部八年連讀,後頭又在附屬的江城人民醫院規培三年。一直以來,他都是大外科各項排名的第一。他從未想過,會因不由他而生的,更不關醫療技術的問題,失去留在江醫的資格。
那之後的一段日子,谷阜渾渾噩噩,每天只知機械地上手術、出門診,臉色很差,脾氣也愈發不好。
正是在日子一片漆黑,他快要認命的時候,許久未見的高中學長韓謄約他吃飯。
韓謄家中有人得胃癌,想托石教授主刀。谷阜聽完只說沒問題——石教授正覺得對不起他,這樣的小事絕不會拒絕。
說完正事,看他一臉沉郁的菜色,韓謄關心道:“遇到什麽事了?”韓謄的思路一直鬼馬,懷疑的方向也很是清奇,“你說你也分手三年了,不會是思春難耐,內分泌失調吧?”
“嗯…”谷阜向來自傲,自然不會主動說自己很可能無法留院的喪氣消息,于是,他順着韓謄的話,胡說道,“學長手裏有沒有靠譜的妹子,介紹一下?”
誰料,韓謄手中還真有。“你別說,我們組新招了一個姑娘,長得不錯,關鍵是性格好,整天笑嘻嘻的,正好補補你這喪氣的樣子。”
于是,在谷阜無可無不可的态度下,韓謄推過陳嘉音的微信,叫二人正式相識。
谷阜那時候沒有心思談戀愛,只當通訊錄裏多一個躺屍的好友。
也是幾分天意作祟,陳嘉音的體檢出了問題,查出幽門螺旋杆菌陽性。她百度半天,不僅沒能解疑,反把自個吓得夠嗆——若依照言之鑿鑿的營銷號之言,她已被釘在低分化印戎細胞癌的确診名錄,滴答數着生命的倒計時。
心驚動魄一下午後,陳嘉音終于從記憶的旮旯翻出,不久前,她貌似、好像、或許加過一位江城人民醫院的普外科醫生。
于是,谷阜收到來自陳嘉音的第一條微信,“谷醫生,救命!”
了解情況後,谷阜在自己門診的那天,為她約好無痛胃鏡。出完上午的門診,他又出于禮貌,去樓下看望陳嘉音。
于是,二人初見的場景定格在,陳嘉音還未從全麻中徹底醒來,她看着突然出現在床邊的谷阜,暈乎乎道:“小哥哥,你的眼睛好看,快摘下口罩,讓我鑒定一下是不是大帥哥。”
谷阜被她逗笑。他攔住那只伸來摘口罩的手,替她放回床邊,“還沒醒?”他問道。深度麻醉後,因為藥物的影響,部分病人确會出現說胡話的現象。
“醒了呀,”陳嘉音的聲音又軟又糯,讓人無端想起江城有名的奶糖,“我又不會白日做夢,只在夢裏看帥哥。”
巡檢的護士聽見陳嘉音的胡話,“噗嗤”一笑,“不愧是谷帥,在哪都招人惦記。”護士一面說,一面踮起腳,想要看清陳嘉音的面容——話裏話外,陳嘉音像是不認識谷阜,可她的檢驗單是谷阜開的,谷阜又特意抽空看她,二人究竟是何關系?
谷阜沒應聲,偏身擋住護士窺探的視線,只問道:“推出來多久了?”
護士看他護食的架勢,撇了撇嘴角,不再自找沒趣,“十五分鐘,”她答道,“快清醒了。”
她說得不錯。
再過幾分鐘,陳嘉音的眼中聚起清明,她轉動眼眸,看清床邊站着一位身披白大褂的男醫生。她微蹙眉頭,顯見的在思量。片刻後,她準确喚道:“谷醫生?”
谷阜一笑,“不怕認錯人?”他問道。
陳嘉音先是疑惑,随後眉頭一展,“起先不确定,”她撐着起身,“但你的這句話讓我肯定,你就是谷醫生。”
谷阜不再否認,他伸出手,“嘉音你好,可以叫我谷阜。”
陳嘉音與他交握,“多謝你,谷阜。”
清醒後,她不複軟糯的口音,谷阜莫名覺得可惜。不過,他沒有理會這股缺乏邏輯的情緒,只是遞過診療單,解釋道:“我看了結果,沒事的。不過還是要按時就餐。”
陳嘉音接過單子,上上下下仔細看,反複看。最後,她仰起頭,兩只杏眼亮晶晶的,“太好了,我請你吃飯!”
然而,中午時間短,加之午後要上手術,谷阜主動道,“等周末,周末再讓你破費。”
那日下午,谷阜作為一助,跟的是一個高難度的全胃切除術。然而,與他所預料的跌宕起伏,屢次要做生死抉擇不同,這臺手術進行得順利,甚至提早半小時結束。
谷阜做最後的收尾,出門洗手時,他看見自己在鏡中映出的一雙眼,沒來由想起那句無厘頭的話,“小哥哥,你的眼睛好看,快摘下口罩,讓我鑒定一下是不是真的帥哥。”
谷阜輕笑一聲,擡手解開發頂的系帶,露出自己整張面容,“小哥哥。”他搖了搖頭,卻比出口型,無聲重複道,“可真是個小福星。”
周六晚上,谷阜去江邊赴約。
陳嘉音穿一件白色的長毛衣,黑壓壓的頭發高高束起,又朝氣又好看。
谷阜看着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只覺她眸中透出的光要漫至自己心底深處,照開一片虛無的黑暗。或許,正是這一雙眼睛,讓他如中蠱一般,不僅沒有拒絕私下的聚餐,更與她說起留院的事。
來之前,谷阜沒有想過,會與陳嘉音說起這事。
或許因陳嘉音确是一個極佳的聽衆。她不急着發表評論,也不漠然敷衍,她認真聽着谷阜拉七雜八的敘述,在關鍵處問他,“你是怎麽想的?”“你打算怎麽做?”引他一步步吐出壓抑許久的話。
“嘉音,如果是你,會不會全心投入,準備一場毫無勝算的仗?”過幾日就是留院的考試,谷阜在糾結,是否要參與必輸的競争。
“會,”陳嘉音毫不猶豫,點頭道,“當然會。雖然不能左右最後的結局,但盡力準備,是我對自己的尊重。”
見谷阜仍然興致不高,陳嘉音逗他,“谷阜,知道我的外號是什麽嗎?”
“是什麽?”谷阜看着眼前含笑的面容,總忍不住被感染,也露出笑意。
“青年自有青雲志,當許天下第一流,吾乃PPT屆的獨孤求敗是也。”陳嘉音搖頭晃腦,得意道,“我幫你做面試的PPT,保準你的師弟師妹或許不知道你的名字,卻一定用過你的PPT模板。一定讓我們谷醫生千秋萬代,流芳百世。”
谷阜笑出聲,“不對吧,”他反駁道,“模板是你做的,千秋萬代、流芳百世的不應該是你嗎?”
陳嘉音大度擺手,“都是朋友,不必分得這樣清。”
這話說得谷阜心中一動,他看着陳嘉音,點頭道:“也是,不必分得太清。”
陳嘉音當真是谷阜的福星。
考試前一天,副院長因經濟問題被查。沒有外力阻撓,留院考試變得所未有的公平。峰回路轉,谷阜位列總成績的第一名,順利留院。
知道消息後,谷阜第一時間告知陳嘉音。陳嘉音在外地出差,電波送來她興奮的歡呼聲,“谷阜,太好啦,以後咱在江醫有自己人啦!”
谷阜被她的快樂感染,跟着肯定道:“沒錯,你有自己人了!”
只是沒想到,兩年之後,為有“自己人”而雀躍的陳嘉音站在他的對面,平靜問他,“谷阜,我們之間有誤會嗎?可有我應當知道,你卻沒有告訴我的事?”
谷阜沉思一會,只能回道:“沒有。”
陳嘉音笑出聲,“那不結了?”她回道,“既然如此,兩年前的事就沒有必要再說,我們又不是駱駝,需要靠反刍獲取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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