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四)
回到病房已是淩晨兩點。
江城人民醫院名氣大,許多科室進入全國排行榜的前十,王牌科室血液科更是問鼎榜首。然而,與它東部翹楚的身份不符,江醫本部長豐院區位于江城的老城區,地方小、樓房舊,改建、擴建都不易。
這不,許衡被推入的是一間六人病房。房中隔簾拉起,不大的病房被隔成更小的空間,顯得分外擁擠。
“許衡姐姐,這會太晚,出租陪護床的大姐早下班了,你可能,只能在椅子上将就一晚。”袁學民檢查完許衡留置的胃管,确認一切正常後,不好意思地對陳嘉音解釋道。
“沒關系,”怕影響病房內其他病人與家屬休息,陳嘉音用氣聲答道,“袁醫生,你辛苦了。”
袁學民連道“沒有”。沒有醫生不喜歡通情達理的家屬,袁學民撓頭一笑,帶着深夜難得的好心情,回到普外的值班休息室。
靠窗的下鋪已被隆起的黑影占據,袁學民甩開鞋子,打算去上鋪歇一會。
然而,他剛擡腳往上爬,那道他以為已然秒睡的身影突然開口,“許衡安頓好了?”
袁學民“嘶”一聲,“谷老師,你吓死我了,”他拍拍心口,“都好了,送回病房了,你放心。”
他沒再多說,例如許衡姐姐沒借到陪護床,這到底不由他管,更不由主刀的谷阜管。一夜仰卧起坐,袁學民累得一沾枕頭就睡去,自然不曾聽到下鋪偶爾傳來的翻身的聲音。
(五)
次日清早,陳嘉音憑借記憶,找到位于長豐路小巷中的馄饨店,她看一眼人群擠挨的門口,躊躇半晌還是放棄,只買了旁邊小店的豆漿和兩只燒麥。
快回病房時,昨日同在等候區互相打氣,如今又成為同病房病友家屬的林叔迎上來,“小陳,哪裏可以買小米粥?壯壯媽沒胃口,我想給她買點粥。”
陳嘉音回憶一番,“林叔,出東側門,紅綠燈處右轉,穿過馬路,”她在手掌心畫出簡易的路線,“花店旁就是一家粥鋪。那裏的小米粥是每天新熬的,味道比較好。”
林叔忙應下,記清路線後匆匆擠上下行的電梯。
這時,“叮”的一聲,另一部電梯上行到達樓層,蜂擁走出上早班的醫生與提着各式早飯的家屬。
陳嘉音沒細看,轉頭往許衡的病房走去。可沒走幾步,一道深藍色的身影攆上她。
“是不是還沒吃早飯?”是谷阜,他遞過醫院食堂打包的一份馄饨,“七點半查房,許衡要是還沒醒,你得叫醒她。”
陳嘉音有點意外,她“哦…”了一聲,又擡起右手,晃了晃兩指勾着的豆漿與燒麥,“謝謝,不過我買好了。”
已至病房門口,陳嘉音停住腳步,她沖谷阜一點頭,“你先忙。”随後便走進去。
許衡已經醒來。但這幾天,她還不能進食,只好聞着燒麥香,看陳嘉音吃得津津有味。
陳嘉音吸一口豆漿,咽幹淨嘴裏的食物,“早晨我已經打電話給小姨,他們趕上午的高鐵,四點能到醫院。”她狀似不經意道。
許衡的鼻中還通着胃管,呼吸、說話都不利落,陳嘉音看她着急半晌,終于大發慈悲,将手機遞還給她。
許衡雙指齊動,快速打出一句話,陳嘉音只覺自己的手機微震,她掏出一瞧,許衡發來一句挂滿感嘆號的質問。
“姐!你有沒有義氣!說好的不告訴我爸媽呢!!!”
陳嘉音一面看手機,一面口頭回道:“我答應你了嗎?某人自己沒出息,失個戀還把自個喝得胃穿孔,這會知道難為情,怕家裏人知道了?”
正是清早的忙碌時刻,一屋內六張病床,各有各的話在說。陳嘉音的嗓音又輕又柔,夾雜其間,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道。
許衡閉上眼,不敢看陳嘉音。
可陳嘉音是誰啊,是比她大八歲,從小就對她有血脈壓制的大家姐。陳嘉音探過身,生扒開她的眼皮,“許衡,”她唇邊帶笑,威脅道,“咱倆是這樣說,還是你睜開眼,乖乖聽話?”
許衡一哆嗦,只覺鼻管都被她緊張的呼吸擠得細一些。她擡高兩手,自個扒着兩眼的眼皮,示意“她睜眼,她聽話。”
陳嘉音這才坐回椅子,“你也別以為,失個戀就過不去,你才幾歲?再過幾年,你都記不起人家長的什麽樣。”
許衡不服氣,她拿起手機,又打過一行字。
“你就不能心疼心疼初戀患者!”
“不能,”陳嘉音翻過一個白眼,但都市麗人的白眼,那也是優雅又從容,半分市井的伧俗不帶,“初戀怎的了,不也是兩只眼睛兩條腿,值得你這樣糟踐自己?”
她再吸一口豆漿,半途卻覺得不解氣,她加深氣息,一下将杯中的豆漿喝幹。“對了,”提到“初戀”,陳嘉音再想起一事,“把某瓣的‘勸分小組’退掉,A站亂七八糟的塔羅牌和算命都屏蔽。”
許衡瞪圓眼睛,她的面上突然露出氣憤的表情,她甚至不再打字,而是拿着手機一指陳嘉音,用盡力氣說道:“你偷看我手機!”只可惜,她實在虛弱,氣息也弱得很。她的聲音沒入查房前的匆忙中,像是一杯水潑入落雨的湖面,眨眼間便分不出哪一圈漣漪是她發出的。
陳嘉音拍開她的爪子,“沒大沒小,”她道,“還用看你的手機嗎?小姑娘家家的,失戀不就是這樣三板斧——喝酒、斷聯,再加算命?”
許衡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不服氣,又在手機中打出一句。
“說得好像你幹過一樣。”
陳嘉音沒再理她,她從風衣兜裏掏出一只醫用口罩,戴在臉上。
許衡不解,拉住她的袖子,問她:“幹嘛戴口罩?姐你感冒了?”
陳嘉音淡淡地“嗯”一聲,胡說道:“知道了吧,為什麽要給你爸媽打電話?”她輕掙開袖子。
不過,看許衡可憐,陳嘉音還是說出實話,“我沒說喝酒的事,只說你作息混亂,記得別說漏嘴。”
許衡的眼睛眨巴眨巴,她将雙手團在胸前,連說道:“姐姐最好,姐姐萬歲。”
(六)
早晨七點半,江城人民醫院的普外科開始查房。
幾個大組的主任各帶一隊副主任、主治與住院醫、實習生,浩浩蕩蕩穿梭在各組負責的病區。
待轉到505號病房,谷阜與袁學民作為經管醫生,出列介紹許衡的病情與手術情況。
石教授長得高大,一張圓滿的臉挂着和氣的笑容,“小姑娘,”他翻看病例中的體征參數,囑咐道,“這幾天不能進食,等拔掉鼻管,先從流質開始,得好好養胃。”
許衡乖巧應聲,全然不像昨日被送至醫院時,是個滿身酒氣的小醉鬼。
谷阜站在人群中,不免去看站立一旁的陳嘉音。一夜過去,她的風衣多幾道褶皺,發型也塌下幾分,但總的來說,她還是優雅、靓麗的年青女士。
外科和尚多,不少人多瞧幾眼陳嘉音,即便她戴着淡藍色的口罩,并未露出真面目。
等等,陳嘉音為何戴着口罩?是陪夜着涼,感冒了?谷阜在心中疑惑。
石教授已走至另一張病床前,谷阜跟着大部隊挪動,餘光仍落在陳嘉音身上。他掃一眼病床前後,卻沒有發現每戶一張的陪護床的蹤跡。
他反應過來,昨夜手術結束得晚,陳嘉音怕是沒處租陪護床,那她如何過夜,生生的在椅子上坐一晚?
谷阜出神得厲害,直到袁學民拿胳膊杵他,“谷老師,想啥呢?”他低聲提醒,“石教授看你好幾眼了。”
谷阜阖眼凝神,幾息後,他睜開眼,“謝了。”他對袁學民道。
查完房,交完班,谷阜換回自個的衣服,斜跨一只單肩包下班。
走過走廊時,他遇見一面灌咖啡,一面往電梯廳走的袁學民。袁學民作為最底層的住院醫,還需連着上一個白班,才能回去補覺。他這會正趕去十六層的手術室,今日尚有兩個拉鈎,一個割闌尾的活等着他。
“學民。”谷阜叫住他,可一看見袁學民面上疲累、虛浮的神色,谷阜擺擺手,止住嘴中的話,“算了,沒事。”這算是他的私事,他不能占用袁學民本就稀少的時間。
在袁學民的三分不解,三分疑惑中,谷阜走入電梯,去B2層的內部停車場拿車。
一路走,一路糾結,坐進駕駛座時,谷阜終于下定決心,在短信欄點開陳嘉音的號碼,再編輯一條短信,告知陳嘉音醫院的各處日常事項。他再通讀幾遍,确認沒有遺漏,這才按下發送。
然而發動車子時,他突然想起來,他曾在人家黑名單裏躺着,也不知這會,陳嘉音有沒有把他放出來。
谷阜重新滑開手機,幾分鐘過去,iMessage一直只顯示“已送達”,他看不出來,自個是否還是黑名單選手。
他自我勸解道,畢竟是在江醫,是在他的地盤,即便只是老友,他也應當照顧陳嘉音。
谷阜鼓起勇氣,按下通話鍵,卻在下一秒聽見——“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他挂斷,扯起嘴角,神情複雜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