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壽喜安
壽喜安
而此時的壽喜安才懶懶地從慶南承的軟榻起身,将頭發随意地往後一攏起,拖着月白色素紡綢裏襯裙,光着腳走到外室,接過侍女手中的茶一飲而盡,鍛綢般的幾縷黑絲散下來,在鬓角、杏眼、桃腮、流落于鎖骨,如此風光倒叫新進的丫鬟,羞得低下了頭。
她倒不以為意,輕輕笑過,自是一派獨有的風情,端坐在銅鏡前,弄妝梳洗從不假手于他人。
從銅鏡中打量自己日漸豐腴的輪廓,金尊玉貴地嬌養了這一年,這膚若粉桃,玉骨柳态的,果真是富貴最養人。
誰曾想,如今她已是個可以“以色事人”的姑娘了。
她本名叫王端端,剛入百賀樓時不過是個黑黃幹瘦的粗使丫頭,讨的也不過是和阿弟王翊能有方寸的遮雨瓦、避風檐。
“姑娘、姑娘......”辜弱弱自外間,焦急地跑進來,大喘着氣,說到:“公......公子......”
自他一夜換掉了司南苑所有仆從開始,慶南承的內院,便從不留外來人,後來他從上京歸來,就連辜弱弱都不允許留宿了,所以每每她宿于此,都得先讓辜弱弱回百賀樓,待需要回去之時,才派人傳她來接。
辜弱弱是個聰慧的,她見從旁還有司南苑的兩個婢女,便不肯往下說。
“封了?”壽喜安描眉的動作一滞,懸停了三秒,旋即又起,焦柳原本是要拉到眉尾處,緩緩下落,但她今兒個偏偏挑起了眉峰,彎似新月,多了兩分肅然。
她每日最常描畫的那種落尾眉,自帶靈動優雅,最是适合她的桃心臉,顯得嬌俏又不遜魅色。
見辜弱弱面有疑難,壽喜安寬慰到:“不妨事,說罷”。
百賀樓被封,獨獨就漏跑出來一個小丫頭,還讓她輕易地跑進司南府內院來給自己報信,想來也不過是他順意之舉,如今便也無需讓婢女回避,多此一舉,倒讓他笑話。
“姑娘......”辜弱弱,人如其名,是個嬌嬌弱弱的小丫頭,哪裏見過那番場面,又急又怕,水晶珠兒在眼眶裏打着轉兒,說:“今日,突然來了好多官兵,将百賀樓團團圍住,德叔去理論被打個半死,尼莫姑姑、梓期姑娘、小翊,他們,他們都被關起來了.......”
“那你是怎麽跑出來的?”
“我.....哇......嗚......”說到這兒,辜弱弱再也止不住,斷斷續續地帶着哭腔,敘述着,“小翊掩護我從戶道旁的狗洞爬出來的,小翊,他......被他們抓了回去,姑娘,小翊他......”
Advertisement
如此場面,想來王翊必少不了皮肉受罪,壽喜安一時情急,握在手心的焦柳被捏成了碎段。
伺候在旁的婢女聽到聲音,趕忙上前,檢查着她是否受傷,小心翼翼地用錦帕将碎段清理幹淨,生怕這位主兒受一丁點的損傷,不然等待她們的便是百十倍的懲罰。
壽喜安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不想白白連累旁人,便收斂心緒,将辜弱弱拉到自己身旁的矮凳坐下。
“弱弱啊,怎麽還是這麽愛哭”,說的是不慎厭煩的詞,語氣倒忍不住打趣到:“再哭,小翊知道了又得笑話你”。
壽喜安用錦帕将她臉上的淚珠拭去,又将她攬到懷裏寬慰,“好了,好了,不要擔心,也不要害怕,好嗎?有我在”。
“快,看看我這妝面,可好?”她雙手捧臉,如花盛開。
辜弱弱哪裏有半分心思顧這粉面上的端倪,像顆在地裏剛發芽的土豆,擡起小腦袋問:“可是姑娘,公子他,他不是很喜歡你嗎?他為什麽......”這數月裏的盛寵她都看在眼裏,如今怎麽反臉無情了。
壽喜安忍不住輕笑一聲,世人都辱她妖孽、罵她驕縱,偏就身邊人覺得她受盡恩寵,連王翊也曾對慶南承贊不絕口。
壽喜安伸出手制止了她的話,再說下便就有些僭越了,她岔開話頭,說:“弱弱,你今年已經及笄了吧?”
辜弱弱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舊時家裏可有婚嫁之約?”
“姑娘.......”辜弱弱有些羞赧,在百賀樓她和王翊吵鬧、玩耍、兩情相悅,大家早已心照不宣了。
“弱弱,別看小翊平日裏輕嘴薄舌,但他心至赤誠,最為簡單。這江湖人心,悱恻多變,兩個人相處,坦誠與信任最是重要,你可知曉?”
辜弱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壽喜安将一直戴在自己手上的镯子取下來,戴到辜弱弱地手上,說:“這個銀镯子并不值錢,但卻是我們阿嬷傳下來的唯一物件了,我現在将它送給你,你可知其意?”
辜弱弱點點頭,又搖搖頭,見這镯子如此重要,又想要取下來,被壽喜安伸手制止,嘆道:“哎,我們家門戶小,給不了你多少體面。不像德叔家底厚,娶個妾室都熱鬧了大半個月”。
辜弱弱有些糊塗,德叔娶妾室那事,可不就是鬧了大半個月的......荒唐笑話。
“德叔他......”話未說完,見壽喜安眼神制止,院門口的肖英正端着午膳走近。
辜弱弱趕忙擦幹眼淚,将手镯藏進袖口。
又恢複那一副嬌媚可人的面目,甜糯的語調,嬌俏地說着:“可巧着,我們弱弱都快餓哭了,肖英英,你來得可真是時候呢”。
肖英這種在生死場上走過的,最是見不得矯糅的女子,若不是被延吉安排到此保護壽喜安,她是萬萬不會多與這樣的女子搭理半分。
偏這世上男兒,好似最喜這番,連公子承都不得例外,肖英也很無奈。她如往常般,依然是不給好臉色地将餐食往桌上擺放好,便要施禮離開。
壽喜安卻叫住了她:“诶,肖英英,和我們一起用膳,可好呀?”
肖英一臉不厭煩,做着手勢,拒絕。
“別嘛,別嘛,待會兒還得請你送我家弱弱出府呢”。
肖英雖不情願,但她畢竟是個下人,話總還是得聽,所以只好留了下來。
壽喜安心裏清楚肖英對自己的看法,從不以為意,慶南承留肖英在自己身邊的用意,既是保護又是監督,她确實是一個忠誠且好用的兵。
慶南承書房裏,他今日覺得格外疲倦,可能是一早被那群申訴的鄉紳們擾了清夢吧。他半撐着腦袋,看着伺候壽喜安的婢女,打着啞語,彙報着她的一應起居、行為,事無巨細。
“坦誠”,慶南承反複咀嚼這個詞。
延吉陪同在旁,欲言又止,只問:“公子不去看看她嗎?”
沒有回答,只有卷軸被反複摩挲的沙沙聲,不耐煩地重複着。
肖英敲門進來,呈上物件,是那枚銀镯子。玲珑竹骨,以她最愛的山茶花雕飾活口,她從不離身。
慶南承拿在手裏翻看,忽瞧見內圈處一細點血跡,面上一冷,問:“傷着她了?”
肖英心下一緊,趕緊打着手勢回答:“镯子是從辜弱弱那兒取來的”。
是她送辜弱弱出門,隔空使計讓其摔倒,趁将她送去醫館醫治之際,悄悄取走的。
她敢冷眼冷臉地對壽喜安,卻不敢讓她掉一根汗毛,據傳,她的上一任就是因為大意,讓壽喜安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至今仍不知去向。
慶南承摸到手镯的山茶花活口處,稍用力往內一推再往外扯,銀镯子便被打開,一張細軟的紙條露了出來。
躍上紙面的是:今如置中兔,永日不可暮。
慶南承看後,并未多有反應,随即便将其塞回銀镯,遞給肖英:“還回去吧,別被發現”。
“是”。
肖英這才放下心來,作禮告退。